第9章 章

第 9 章

天氣炎熱的時候,我和姐姐會變回原形,在山下的水塘裏泡着,格外舒坦,陽光照在我的豬皮上,像撓癢癢一般,人間的四季變遷,果然時刻帶來不同的新鮮體驗。我說,“原來我這副模樣的時候,怎麽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能夠和姐姐在人間如此惬意。天界豬棚裏的水塘,又小又臭,天氣熱的時候,還難擠進去。”

姐姐翻着大白豬身,将頭趴在岸邊,慵懶的說,“那是你太胖,一跳進去其他豬就沒地方站了,所以大夥兒都不願意你去。”

我聽着生氣,故意撲騰兩下,濺姐姐一身泥水。

也許是人的肉身用久了,變回豬反而有點不太方便,比如現在躺在水塘裏,我就沒辦法用我的前蹄去抓後蹄的癢,換成以前在豬棚的時候,癢了我就找棵樹或是塊大石頭磨磨,可是現在讓我光着去磨,沒穿衣服我倒害臊地不行,整個豬身都羞得紅彤彤。

膽大的獵人有時候會偷偷在四周設下陷阱,但是姐姐的順風耳早就聽到獵人的話,比如,“要是抓住了那只花豬,今年冬天就好過了,一頭頂三四頭。白豬機靈些,不好下手,花豬又笨又懶,我上次看到一只青蛙在它身上趴了半天,它也沒有絲毫動靜。”

姐姐把這通話告訴我,我惡狠狠地盯了旁邊那只綠青蛙,它悄悄說了句,“姐姐饒命,陽光都被你擋着了,不趴你身上我也曬不到。”就趕緊麻溜逃走了。

我說,“姐姐,你說我把這獵人吃了,夠飽幾天的?”

姐姐在水潭裏翻了個身說,“別亂來,小心遭到報應。”

“那為什麽豬吃人要遭報應,人吃豬就安然無恙呢?”

“這就是我們要做人的原因。”姐姐看着天空說,“天上那些神仙們定的規矩,萬物相生相克,而豬,本來就是給人吃的。”

正說着,獵人一步步貓着身子靠近,看離我們近了些,便拿網撒了過來,姐姐輕輕撥動下食指,一陣溫柔風吹過,那網就飄離我們遠些了。

可是我們猜到了第一個網,我剛卸下防備起身,第二張網撒了過來,正好套住了我的後腿,一下拉出了一個口子,刺辣辣地疼,我轉頭一看,原來那網上還布有倒刺,直接插進我的肉裏,真是狡詐!

我怒火朝天,轉頭想要直接将那獵人吃了。姐姐拉住我,又一把将那網給扯掉,拽着我就往山上跑。

我氣不過,沖着姐姐喊,“我不惹他們,他們現在要吃了我。姐姐你讓我躲?我來人間可不是為了躲的。”

姐姐說,“本來咱們就是逃來人間,萬事提防些。而且也不是什麽大事。你上火什麽?”

我這才感到後腿的疼痛,看那一大塊傷口,說,“這麽大口子呢,疼死了!”

姐姐說,“回去讓婆婆好好替你包紮下,也好讓你讨個可憐,賣個乖。”

這是什麽邏輯?但婆婆為我上藥,我還是受用的,畢竟在婆婆家裏住了這麽多年,我和姐姐身體強健的像兩頭公牛,連婆婆也嘀咕,你們可真是兩尊金剛菩薩。

婆婆看着我那鮮紅的血,說,“你這血太清澈了,真是年輕,還是個惹人喜愛的玉子。”說完又捏了捏我的臉。

我問姐姐,“什麽是玉子?”

婆婆解釋,“就是沒碰過男人的女人。”

我還是聽不明白。

似乎被那小片清澈的血提醒,婆婆開始操心起我們的終身大事,總說,“此生如果沒有過一次姻緣,那人間不是白來了嗎?”

這話說得好像她看出我們是天上下來的妖精,然後拉着姐姐和我說,“我帶你們去找男人。你們這麽胖,肯定能嫁個好男人。”

姐姐也不好說是要等三百年以後的一個人,只能推脫,“婆婆,我們在這裏孝敬您就好了。不用麻煩的。”

婆婆說,“我的日子不多了,你們也需要個依靠,這日子雖然簡單,可還是有個相伴相守的人,才過得踏實。”

婆婆認真起來還怪讓我難受的,我拉着婆婆的手說,“婆婆你這麽多年過來不也逍遙自在的麽,我們也要像婆婆這樣。”

這話不但不讓婆婆歡喜,她反而還拍打我一下,“我有過男人了,現在孑然一身沒關系。你們正值風華正茂,可不能白白守着婆婆委屈了!”

婆婆上山下山忙活了多少趟,終于有一日,到了夜晚時分,便點着一盞灰暗的燈籠帶着我和姐姐下山,我問婆婆,“咱們為什麽晚上出門呀?”

婆婆說,“這個世代太亂,女子不能随便在街上走動。”

我想到那些膽喪魂消的鬼故事,拉着婆婆的袖子說,“可是這麽暗的燈籠走夜路,我怕呀。”

姐姐掐了我一下,小聲說,“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妖,鬼都怕你呢,怕你把他們剝了炖了吃。”

一路跟着婆婆來到山下,隐約看到一輛馬車在路口等着,車夫看到我們走來,低沉地喊了聲,“快把燈籠滅了。”

居然是個陳舊的女聲,婆婆小心吹滅了蠟燭,映着月光,婆婆拉着我和姐姐上了馬車,颠簸一路,不久就來到一個小漁村,家家戶戶早已熄滅了燈,一片死寂。我小聲問婆婆,“這裏是沒人還是都睡了?”

婆婆壓着喉嚨回答,“這是宵禁!夜裏說話都要被割了舌頭!”

車夫轉頭朝我們發出噓聲,我和姐姐馬上緘舌閉口。這一路雖有房舍,但都熄了燈,偶爾的郊野幾點熒光的亮,卻沒有聲響,倒顯得這馬車走得格外喧嚣,像炒在鐵鍋裏的石子。又不知多久,馬車停在一個靠近河流的茅屋前,車夫下了馬,推開了茅屋的門。

婆婆、我和姐姐跟着車夫探進茅屋,依舊無半點亮光,車夫移開了房間中的桌子,推開了地上的一塊木板,終于從下面漏出了一點點燭光,車夫小聲說,“你們下去吧。”

婆婆拉着姐姐,姐姐拉着我,三個人作一隊,依次順着樓梯走下去,是一處隐蔽的地窖,方桌上亮着幾盞蠟燭,桌旁站着兩個帶痣女人,難得的光亮,照得特別安全。我們剛下來,頭頂的蓋子又推了回去。

兩個女人本來分別坐在桌子的兩側,想來就是婆婆找的媒婆,一個鼻頭有顆大痣,一個眉下有顆大痣。

鼻頭大痣一臉驚喜,問婆婆,“這兩個姑娘都是你的孫女嗎?”

婆婆說,“是的。我要為我的孫女找個好男人,好陪她們過日子。”

眉下大痣過來在我和姐姐身邊饒了兩圈說,“好久沒見過這麽胖的女子了,這真是百年難遇的佳人呀。”

婆婆說,“只因我年紀大了,想來不能來照顧她們了,便想要替她們張羅婚事,找兩個好人守着她們。”

鼻頭大痣用手帕先在姐姐臉上摸了摸,喜形于色。眉下大痣也在我的腰上摸了摸,喜形于色,“天吶,這些肉居然是真的呢!現在世道不好,不然的話,前來提親的男人們不得把門檻給擠破了!”

這話聽得我和姐姐十分得意,果然我們是天界豬棚的翹楚,到人間也是燙手貨。只是掩嘴笑,姐姐臉都紅了,說,“客氣了客氣了。”

鼻頭大痣從腰中掏出一個名冊,對着火燭照着翻看,“我這裏有個李公子,前兩年死了夫人,久久不敢再娶親了,現在委托我找一個富貴玉子,肯出到五百兩銀子做聘禮。”

我問,“這家裏可有糧食夠我姐姐吃的?”

鼻頭大痣笑着拉着我的手說,“別說你姐姐,就算再加上三個你,也都是夠吃的!”

婆婆搖頭,眉下大痣看鼻頭大痣的張狂樣子,并不服輸一般,“我這裏有個京城吏部尚書之子,一直沒娶親,就等着一個珠圓玉潤的女子要旺他家的香火呢。之前允諾了三百兩銀子,”然後又走到姐姐身後,拉了拉姐姐的下擺裙說,“這對肥大的屁股,實乃上品!肯定好生養的嘛!他要娶回家,至少要再封三百兩銀子來,不然我都不答應!”

鼻頭大痣看這個眉下大痣自主在三百兩之上再加三百兩,好壓過她,哼了聲說,“誰不知道這個尚書之子是個瘸子!而且人家只答應了三百兩,你這裏又多出三百兩,怎麽着?到時候人家不答應,你能把這剩下的三百兩給補上嗎?”

眉下大痣也罵起來,“你好意思!你那個李公子死的是第二個夫人了吧?還說人家女方不好,體弱多病!怎麽不說李公子家裏風水不好,嫁一個死一個,如果說第一個夫人瘦些不好生養,那第二個夫人怎麽說,這腰雖然比不上這兩位姑娘,那也在你我之上,怎麽也不得生育,還早早地死了?為什麽他肯一口氣在你那定下五百兩銀子?這城裏城外誰不知道,現在還有哪個好姑娘願意嫁進他家?如今時局動蕩,他都娶過了兩次,還敢第三次,要換別人,早躲到深山老林裏茍活一生了!”

這話倒是讓婆婆沉下了臉,鼻頭大痣拿起剛剛那個名冊就往眉下大痣臉上摔,“放你的豬屁!”

要打就打,怎麽還扯上我們,我聽着不舒服,一把推了那鼻頭大痣,“争什麽争!”

頭頂突然傳來一聲跺腳,原來是那個車夫,“別吵!那麽大聲音,想惹得大家都去送死嗎?”

婆婆拉住兩人,小聲囑咐,“我不管聘禮多少,再多了我也帶不去棺材裏,如果有真心實意的好男人,就算是窮光蛋我也無所謂,我這兩個孫女,和我一路走來,不貪圖什麽錦衣玉食的好日子,只求赤心相待的良人。”

這話讓我的心抖了一抖,似乎初嘗人間情誼。

眉下大痣一臉無奈,無計可施的模樣,“可是這男人婚前和婚後常常是兩副面孔,你讓我現在分辨,我也說不上來呀。”

婆婆說,“今兒我把我的兩個孫女帶給你們看,明兒你們要把男人帶給我來看,讓我親自辨一辨是不是配得上我的孫女。”

鼻頭大痣的媒婆訴苦,“婆婆,你也知道,如今風聲緊,男女婚嫁本來就難了,再要未婚私自見面,那簡直就是難上青天,被官差抓着了不光是株連九族,連咱們這些中間人都要受到牽連,想帶人來見面不容易!”

婆婆說,“我不管規矩,這男人我必須見一見。你們将他們帶去崆峒山上,給我看看。”

眉下大痣說,“就算不理會朝廷的法規,我們可不敢帶人上那山,聽說那山上妖魔鬼怪最多了,下面的村莊曾經有人上去打獵,聽說在樹林間有兩只豪豬,躲在水裏,見人過去,就撲過來,其中一頭花豬站起身竟有兩人多高,張起血盆大口,把那獵人吓破了膽子,還好腿腳快,連滾帶爬地才逃回去。”

原來人愛說謊。

我摸了摸後腿不久才愈合的傷口,“放屁!那人明明是自己趁那兩只豬在池塘裏洗澡,偷偷扔去了獵網,要将那豬抓住,得幸那兩只豬動作快,不然的話早變成他砧板上的肉了!”

鼻頭大痣說,“我不信,早就聽說那地方邪門的很。兩個姑娘在哪生活了多久,竟沒發現什麽奇怪的事情?”

姐姐按住我,又推脫說,“也聽說過一些,但都是杜撰的故事,便只當聽聽算了。”

我好不高興,那兩個媒婆說了半天也只答應回去再考慮考慮是否上山,婆婆便帶着我和姐姐,在黎明來臨之前,又趕緊回到了崆峒山。

婆婆只反複念着,居然還掉下眼淚,“不行不行,他們都配不上你們。”

我們安慰婆婆,“總能等到的。婆婆,咱們不急。”

“可婆婆怕撐不到那個疼愛你們的男人出現!”

原來婆婆急着替我們相親,是預感自己天命将至。我捏着姐姐的手,怕她也怕自己難過。

這是給我人間的第二課,原來所謂人間的未盡之事,是因為時間不夠,姐姐說,如果人也能像妖一般長長久久,遺憾總指望在以後的時間裏補上,沒有遺憾也就沒有那些纏綿悱恻、驚心動魄的故事了。

人間的精彩,只因為時間有限,而相思又太長。

回去崆峒山後,婆婆沒多久就病倒了,捏着姐姐的手說,“不知道為什麽,我看着你的樣子,總覺得你的姻緣多難,我連死都不甘心,只求早死早投胎,來世再替你們尋得好姻緣。”

接下來的日子我和姐姐就日日伺候在婆婆的病榻,把白兔精、黑兔精、青蛙精都喊來輪流伺候,又扮上各種角色,可是婆婆竟然都忘記了,只知道我和姐姐。婆婆死的那天,對姐姐說,“其實我就知道你不是我的孫女,只是看你面善,不過這麽些年在我身邊,你就算是個外鄉人,也是我心頭上最疼的那塊肉了。”

又掏出兩個白色的玉墜子,一個塞給姐姐,一個塞給我。說,“本來想等我那孫女回來,給她做嫁妝用的。你們倆,會像婆婆一樣,碰到個好老頭的。”

婆婆合眼前潇灑地說,“別哭了,我也不管你們,去找我那死鬼老頭了。”

姐姐用幻術一揮,婆婆化成了一股青煙,連我趴上去哭到頭七的機會也沒了。

我推了一把姐姐,問,“婆婆去哪了?”

姐姐說,“我不知道,我用我此前不經事的修為,換婆婆一個好來世。”

姐姐眼角流出了一滴眼淚,我看不懂這是什麽,上前用舌頭舔了舔,皺起眉頭問,“為什麽是鹹的?”

姐姐摸了摸我的頭說,“人間有很多種眼淚,有的是甜的,有的是鹹的,有的是苦的,有的是辣的,你以後就慢慢知道了。”

姐姐又從袖子裏掏出那塊玉墜子,婆婆給她的時候還是白色的,此刻竟然變成了我們在女史官日晷裏看到的那塊青色玉佩。我馬上掏出我那塊,可還是白色的。

姐姐捏住青色玉佩,說,“原來姻緣從此定。”

可我不懂,婆婆這塊玉佩又是從哪裏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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