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章

第 38 章

鄧美蘭進屋時,祁澄已經在門口等着了,三個行李箱整整齊齊排在他身邊。

“這是我看着你們的離婚協議整理出來的,你可以清點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麽缺的。”

鄧美蘭深深地看他一眼,說道:“不用清點了,阿澄辦事向來是不出錯的。”

“嗯,我腿腳不便,家具不能幫你搬下去了,你可以找搬家師傅幫忙,盡量在這一天裏弄完吧,省得你跑兩趟。”祁澄繼續說。

“他們在下面,我把他們叫上來。”鄧美蘭打了個電話,沒過一會兒,幾個搬家工人開始來搬東西。

“你有什麽要用要留下的嗎?”鄧美蘭問。

“電視和電腦留下,其他你随意吧。”

鄧美蘭點點頭,開始指揮工人們搬其他家具。

祁澄在一旁嘲諷道:“都已經跟着他了,連家具都舍不得給你買麽?”

鄧美蘭似是沒聽到自己兒子在說什麽,一會兒打電話,一會兒又慌忙指揮工人們這些怎麽搬。

等收拾的差不多了,她才開始回答祁澄剛才的問題:“他舍得,但我不要。我不是跟着他,我是和他在一起了。”

祁澄“哼”了一聲。

鄧美蘭繼續道:“跟着他,就說明我是他的附屬品,但我不是。我有自己的事業,我是一個人也可以養活自己。

“跟他在一起,是因為我們是同樣的人,敢于冒險,不甘平凡。祁澄,你爸爸是一個貪圖安穩的人,他覺得日子點到即止就好,錢夠花就好。但媽媽不是,媽媽希望有個人可以陪着自己向前沖。很顯然,那個人不是你爸爸。”

“那你們當初為什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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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最開始,我們是一起向前沖的啊。只不過你爸爸半途止步了。

“和你爸爸最初在一起,是因為彼此都愛着對方,如今愛沒了,再繼續下去,對兩個人都是傷害。”

祁澄差一點就要被這套感人肺腑的說辭說服了,如果他那晚沒有親眼所見的話。

“你說你的,但我不會信。另外,你不甘于平凡,但我爸爸不平凡。”

鄧美蘭輕輕嘆了口氣:“阿澄,我們是一樣的人。”不欲再多說,她開門下樓。

“我不是,我不會抛棄我的丈夫和孩子。”

鄧美蘭見祁澄還是軟硬不吃,不再言語。

祁澄和謝銘一起送她下樓,遠遠地,祁澄就看到那天碰見的黑色轎車,似乎還能看到那個曾與自己母親相擁的男人。

忽然,後座的門被打開,一個梳着羊角辮的穿着藍色公主裙的小女孩跑了出來。她咯咯笑着,竄進鄧美蘭的懷裏。

“媽媽!”鄧美蘭看向身後的祁澄,眼神出現一瞬間的慌亂,但更多的是被溫柔代替。是對那個小女孩的溫柔。

祁澄覺得周身都是三九天的寒氣,他幾乎被那寒氣撲倒,幸好謝銘及時在身後扶住了他。可怎麽會冷呢,明明已經是夏天了。

女孩把腦袋埋在懷裏,喊着“媽媽,媽媽”,是那種無需理由的開心,只要看到與自己親的人,就能咯咯笑的年紀。

祁澄也有那樣的年紀,那樣寶石般的年紀,在看到這個女孩的一瞬,讓他好生羨慕。

鄧美蘭沒在回頭,她牽着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往轎車那裏走去。

“媽——”祁澄崩潰大喊,“你何必生我!”

十四年的血濃于水,一朝斬斷,本以為會是死別,沒想到竟是生離。

碧空如洗,但祁澄的臉仿佛剛剛淋了雨。他別過臉去,不想讓任何人看到。

鄧美蘭沒有回頭,強忍住淚意,以至于聲音都變了調:“阿澄,別哭。”

手裏被狠狠攥着的小女孩感受到了疼,擡頭看着自己母親,發現她在哭,不顧自己的疼安慰道:“媽媽別哭。”她以為媽媽的手也在疼,又貼心地往兩人牽着的手上吹了吹。

“謝謝寶貝。”鄧美蘭眼角帶淚,欣慰地說。

祁澄目送自己母親遠去,他想,那一聲“媽”此生都不會再說出口了。

他身體失穩,只能按住身旁的謝銘撐住自己,嘴裏語無倫次地念叨着:“為什麽啊,為什麽啊……她明明說過的……我是最好的孩子……是最好的……她為什麽不要最好的……她不是女強人嗎……怎麽不要我……我是最好的啊……”

他的話斷斷續續說出口,大口喘息着,呼吸聲急躁而狼狽。

回到家裏,看着搬空了一半的家,這間房子本來擠得滿滿當當,鄧美蘭總是抱怨房子太小,如今卻大得空空蕩蕩,不可思議,他差點落荒而逃。

明明一年前,不,半年前,他的媽媽還問他,“晚飯要吃糖醋魚嗎?”怎麽會變成這樣了?

當晚,祁盛名回來,只看到在客廳玩手機的謝銘。

“澄子沒下來?”

“嗯。”謝銘答道,輕嘆一聲,“阿姨回來了,還……帶來了一個小女孩……”

祁盛名也沒想到,但畢竟已人至中年,抗打擊能力還是有的,他穩住自己,問道:“那是……她的孩子?”

“是吧,”謝銘也不甚清楚,“那女孩叫她媽媽。”

“多大的孩子?”

謝銘比劃了個大腿以下的身高:“大概這麽高。”

是兩三歲的樣子。

祁盛名跑到祁澄房間門口,敲門,沒有人應聲。他大力一撞,腳下卻一個踉跄,門只是掩上了。

“澄子。”祁盛名喊了一聲床上的人。

“爸。”祁澄的聲音像是被鏽住了,啞得厲害,讓人認不出。

“我沒事,爸。我要緩一天,明天就好了。”

他在心裏也對自己說,祁澄,我只給你一天時間。

“行,那你休息。”

祁盛名掩上房門,看到身後的謝銘。

“這今天,辛苦你了銘銘。”

“沒事,叔,祁澄是我兄弟。”半晌又道,“祁澄他……一回來就吐了好多次,帶他去醫院看看吧。”

祁盛名搖搖頭:“他會緩過來的。”因為他是祁澄。

黑夜中,祁澄盯着自己房間的天花板。腦子裏全是過往。他一點一點問自己,自己哪裏做錯了?哪裏還沒做對?他把自己囚于那句“你是我最好的孩子”的樊籠裏,進退維谷,避無可避。他想起曾經小時候和小朋友打架被關到門外哭鬧不休,是了,自己幹嘛非要打架,惹自己媽媽不開心;又想起自己死活不要去昌文考了倒數第一,對啊,為什麽非要跟媽媽置氣,學在哪裏學不都一樣麽;又想起每周的賴床,磨磨蹭蹭不吃早餐……

祁澄覺得自己差勁極了。

怎麽會有自己這麽差勁的人!

這樣的念頭在他腦海中搞着偷襲,他憤怒的坐起,陷入□□,像無能又憤怒的獸,瘋狂地抽自己的耳光。

一下兩下三下,每一下都狠狠地,似要抽爛自己的皮囊。他抽了三十下,感覺自己兩邊的臉火辣辣的腫得老高,但已經感覺不到疼了。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他的內心在叫嚣。讓這件事情到此為止,我不再欠你的了。

此後,祁澄再也沒有提過這件事。除了因為嘔吐導致的聲音變啞,話少了一些,其他都跟平時一樣。

愈合傷痛,有人需要一年,有人需要一個月,祁澄給了自己一個晚上的時間,接受身心的絞痛與□□,然後強行抑住自己。不能想,不能提。

謝銘看到祁澄第二天出來時腫得老高的臉,詫異地出聲,又被祁盛名按下。

給他一點時間吧,祁盛名用眼神告訴他。

三人就當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吃完了早餐,餐畢後祁澄房間多了一瓶治跌打損傷的藥酒。

剩下的時間,祁澄和謝銘一起學習,一起打游戲,有時兩人會出門在電玩城瘋玩一個下午,會一會在A市的老朋友和新朋友。待祁澄腿好得差不多了,他們甚至去夜市擺過地攤,因為一個懶于講價一個不會講價,總是賠多賺少,兩人每天埋頭算賬,希望能少賠一些,沒想到最後大反轉還是賺了些,兩人高興得不行,拉着祁盛名又去飯館搓了一頓。

祁澄把自己當成不知疲憊的鳥,日日在家與遠方亂竄,即使啼血哀鳴。每天都在忙,每天都很忙,忙到不知晦朔春秋,不知疲憊,不去亂想。

反正,只要不荒廢時光就好了。

其他還好,只是,他對自己的學習越發嚴苛,近乎于病态的強迫。準備了一堆大速寫本,每科一本,上面前一半整理的整個初中密密麻麻的知識點,後面是典型的例題錯題,每種題至少有三種不同解法,标有不同星級,分析了各種解法的優缺點……并且,不能有錯字,如果錯了,撕掉重來。

祁澄的字本是蒼勁有力,如今囿于這小小的白色紙張之中,收斂了些許張狂,但筆鋒剛硬,仍不遜色地壓榨着每一處空隙。

他像是一臺高度發燒的學習機器,高效且滾燙,讓無數題海在腦中彙聚分流,安靜且平穩,不會有船只迷航。

是絕對意義上的學習機器。

謝銘和他一起學習,看着滿地撕碎的紙張苦不堪言,單只能認命的打掃,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給祁澄當鐘點工的。

“這是你的榮幸。”祁澄頭也不擡的回答。

“我謝恁爹。”

“他說不用謝。”

暑假快完的時候,謝銘拉着在題海裏奮鬥到昏天地暗的祁澄出門逛夜市,明天他就要回到C市,要拉着祁澄痛快一個通宵。

“不可能的,老祁不會讓你通宵,他會打斷我的腿。”

“有你替我受着,我玩得安心。”

“我謝謝您。”

謝銘嗜甜,看到路口有賣棉花糖的當即買了兩根。

“給你。”他舉着兩個超大的雲朵來到祁澄面前,一個紅如朝霞,一個白如皚雪。

祁澄接過白色的棉花糖,有些不願意吃:“都是糖精,還不如買個冰激淩。”

“說得對,我再去一趟,”謝銘說罷沖進去,又折返回來,“算了,你跟我一起進去吧。”

他推着祁澄向前走,目光卻四散而下,落到也是廣場中央。

“澄子,你看。”

那是一群大概四五歲的小朋友們,正跟在爸爸媽媽後面賣貨。

“走,過去瞧瞧。”

兩人買了冰激淩慢慢走過去,那些父母把躲在自己身後的孩子推出,站在原地看着他們。

“哥……哥哥,你要不要……買一束花……”一個小女孩怯怯地站出來,走向祁澄。她梳着羊角辮,穿着天藍色的泡泡裙,讓祁澄又想起那日鄧美蘭手中緊緊攥着的女孩。不知道是在哪裏摔倒過,她的衣服上沾了些灰塵,順着祁澄的目光,女孩自己也發現了這一點,她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努力把灰塵拍得幹幹淨淨。

祁澄看見她身後的父母一直在對她豎大拇指。

不可否認,那一刻,祁澄掙脫了那句“最好的孩子”的桎梏。

每個人都是最好的。他們是茁壯的苗,是燦爛的花,是茂盛蔥郁的綠意,是炙熱不灼人的光。各自努力,又奮發生長。

他亦是最好的,這句最好,應當是自己給自己的評價。致努力愛自己的自己。

他收下小女孩的花,付了錢,低頭對女孩說:“謝謝你的花,也謝謝把灰塵拍走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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