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是晝(十)
第40章 他是晝(十)
“我剛才不是在找死, 事實上我還是挺在乎自己這條命的。”
“我也沒打算入海後着涼,然後莫名其妙地因為風寒死去。”
易水從海面上走到封盡身邊後,念及封盡先前所言, 他終究還是和對方解釋了兩句。
畢竟無論封盡當初是出于何種緣由成了災厄之神, 但他那副喜怒無常的脾氣卻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風寒?”
聽到封盡這突如其來的反問之後, 面對自己疾病纏身的現狀都極為冷靜的易水卻有些無可奈何地低啧了一聲。
所以說, 這家夥的抓重點能力真的是有夠一言難盡的。
“風寒是一種病。”
“這玩意兒聽起來和病入膏肓的我還是挺搭的,不是麽?”
對于古代的人來說, 風寒一詞大抵便意味着死亡。
而這也是當初易水随口取了這兩個字作為假名的原因。
——這是他在自嘲。
他在自嘲着打從一開始, 這身疾病便注定了他在這個副本裏會早早死去的結局。
說起來風寒這種疾病名稱于現實宇宙裏也有記載, 只是由于太過古老才沒什麽人知道罷了。所以此刻易水在與封盡提起這種病時, 倒也沒想着隐瞞些什麽。
但他如此幹脆利落的解釋卻反而使得岸邊的氣氛愈發壓抑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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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病入膏肓的到底是誰啊?
這一瞬間,封盡腦海裏飛速劃過了這個念頭,他那暗金色的眼眸裏已然一片晦澀。
“之前的景象你應該都看見了吧?”
在易水再度開口打破此時的凝滞氛圍後,封盡才勉強斂下心底沸騰而叫嚣着的那些情緒,然後嗓音低啞地說道:
“看見什麽?看見那個海妖的臉長得很像你麽?”
……雖然已經吐槽了很多遍了, 但這一刻我還是想再吐槽一次你那該死的抓重點能力!
之前易水用幻覺營造海妖時為了真實性,他多少還是構造了一下海妖的臉的。
只是他所構造出的那張臉看起來十分模糊,模糊到了他自己乍一看去都不一定能認出來那張臉的原型是誰的地步。
沒想到僅憑着那模糊至極的容貌, 封盡就直接看出了海妖的那張臉是他參照着自己的長相弄出來的???
這家夥看上去也不像是會仔細觀察別人容貌的類型啊。
所以這算什麽?比直覺加成還要準得多的直覺嗎?
“這都被你發現了。”
“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我想問的是, 你剛才看沒看見海底的礦産?”
或許在別人看來, 易水剛才是照亮了整片海洋。
但易水自己清楚,他剛才頂多也就是照亮了海底縱深一千米的地方而已。
這還是他舍去了白晝神格的其他能力, 比如說熱能啊探查啊之類的, 然後單純地将所有神力都用在了發光這方面才勉強做到的。
畢竟他只是想告訴這個國家的子民, 海洋并沒有他們想的那般恐怖至極。
當然,他如果能借此順帶着發現一些礦産就更好了。
“海底的礦産還是很豐富的。比如說一些金屬、煤炭和石油什麽的。”
“這些都是海中寶藏。”
“如果能從中發現煤礦的話, 這個國家黑夜過冷的問題就有解決辦法了。”
以這個國家現有的科技水平來說,單靠着電力制熱未免也太強人所難了一些。
所以易水早就在考慮着煤礦的問題了。
客觀來說,這個國家的人們身體素質都還不錯。雖然有點怕海,卻大多都會游泳。
因此,只要讓玩家們研究出開采裝備的制造方式來,随着時間的流逝,讓這個國家的人于海中開采出一些煤來還是有那麽點可能的。
他副本的通關條件是讓這個國家能于光輝中璀璨千年。
說到底溫度什麽的并不在那硬性的通關條件內。
而易水之所以這麽做,并不是想讓這群人在他活着的時候就去海裏采煤。
他只是想讓他們于未來擁有可以采礦的條件。
或者說,他只是想給這個國家的子民一些可能。
一些在他死後,他們能夠發展科技,從而擁有光與熱的可能。
而海底煤礦的位置,就是他所給出的那份可能。
只是先前他維持着各種能力就已經夠疲倦的了,所以此刻他稍微有些不太确定自己剛才注意到的煤礦是否是他的錯覺。也因此,才有了他現在的提問。
然而這一刻,封盡卻嗤笑着回了一句:“誰知道。”
聽到如此理直氣壯而又冠冕堂皇的回答後,易水本來被海邊熱風吹得有些發悶的腦子頓時清醒了幾分。
他覺得他根本就不該問封盡這個問題的。
這家夥雖然能隔着那麽遠一眼認出了海妖的原型,卻不代表他能一看就看出煤礦的蹤跡來。
甚至這位神明可能連海底究竟存在着哪些礦産都不太清楚,更別說知道煤礦長什麽樣了。
“我确實不清楚你所謂的那些海中寶藏。”
易水聞言還以為封盡會繼續說些什麽,然而他等了半天,這個男人卻真的就只是說了上面這句話而已。
就仿佛此時他僅僅是在重複一遍他不清楚海底煤礦的事實。
莫名有些頭疼的易水咽下了喉間再度浮起的血腥氣,然後直接轉身去問周圍別的玩家去了。
剛才他瞥了一眼海岸邊,倒是看見了不少選了科技副本的玩家。
這群人的知識面還是挺廣的,他們應該多少知道些什麽。
而封盡見狀只是靜靜注視着易水愈發消瘦的背影,并未做出任何攔住對方的舉動。
因為這個小崽子比誰都清楚他自己在做什麽。
這種情況下,他實在沒辦法攔。
其實易水沒感覺錯,他剛才的話确實沒有說完。
他不清楚、也不在乎那些亂七八糟的海中寶藏。
因為在他看來,鑄就出了剛才那一幕的小崽子才是真正的海中寶藏。
那是無數宇宙、無數紀元都無法誕生出的唯一寶藏。
最後和易水一起确認了煤礦位置的,恰好是先前在宴會上聽到了封盡與封極部分談話的科恩。
畢竟找出煤礦、給予該國生存希望這種事,對于可以算作是同一陣營的易水和科恩來說,完全就是雙贏的結局。所以科恩很配合地說出了自己對煤礦位置的猜測。
那與易水所看見的是同一地點。
而在兩人确認完煤礦後,科恩直接對易水說道:
“剛才在海邊,有不少玩家開了直播。”
自從上次宴會之後,科恩就沒怎麽開直播了。
就算開直播,那也是在避開易水和那位神明的情況下。因為就像他之前所想的那樣,他并不想莫名其妙地得罪這兩位存在。
不過科恩不開直播,不代表其他不了解易水身份的人會錯過如此震撼的一幕。
“我看見了,随他們去吧。”
“之後你要開直播也無所謂,反正也不差你這一個了。”
易水當然發現了科恩所說的這一點。
事實上他在使用白晝神格的時候就已經對此有所預料了。但沒辦法,他弄出了這麽大動靜來不可能完全不引人注意。
既然怎麽都沒法避免,他也懶得去多費功夫了。
科恩原本也只是提醒一下想結個善緣而已,聽見易水這麽說後他便沒再多言。
此時此刻,他回想着剛才所見的海中白晝之景,再瞥了一眼不遠處的那位神明,他忽然覺得自己先前對易水就是排行榜第一的玩家的猜測似乎被徹底證實了一般。
除此之外,他甚至還有了一些別的猜測。
能讓深海猶如白晝的力量,實在讓他沒辦法不聯想到白晝神格上去。
而這麽一想的話,他眼前的這位玩家基本就和他們宇宙排行榜第一的玩家劃上了等號。
不僅是他這麽想,但凡知道了白晝之神邀請排行榜第一的玩家以白晝神格通關副本這件事的人,此刻大抵都能猜到這一點。
可除此之外,科恩的其他猜測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他猜測他眼前的這位玩家就是絲碧瑞特在神明記憶裏所看見的,于岩漿上起舞的那位美人。
畢竟此時和易水一同進入這個副本裏的神明恰恰與絲碧瑞特所看見的那位一樣,兩者都是不怎麽常見的灰發金眸。
所以現在站在海邊的那位神明說不定就是絲碧瑞特當時所瞥見的那段記憶的主人。
要說他為什麽對這些事知道的這麽清楚——那是因為絲碧瑞特就是他的姐姐。
雖然此刻科恩猜錯了封盡的身份,不過對于易水的身份,他倒是陰差陽錯地對上了號。
一旁的易水看了一眼科恩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就知道這家夥可能從剛才的事裏猜到了些什麽。
他要是再在這裏待下去,指不定對方會問出什麽問題來。
念此,不想自找麻煩的易水幹脆和對方道別,然後就這麽回王宮裏去了。
“真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
等到易水走遠後,科恩不禁起了和他姐姐同樣的疑惑。
然而這句話走遠的易水沒聽見,依舊站在海岸邊神色不明地看着海洋的封盡卻聽見了。
而下一秒,他便皺着眉看向了科恩。
察覺到神明視線的科恩只覺得一瞬間被野獸扼住了咽喉。
半響之後,他才在這種駭人的壓迫感下勉勉強強地擠出了幾個字道:
“請問,您有什麽事嗎?”
封盡根本沒理會科恩的敬語,他只是神色莫明地問道:
“你……看不見他長什麽樣?”
即便這一刻封盡并未指明自己話裏提到的“他”是誰,但知曉了封盡對易水有多在意的科恩卻還是瞬間反應了過來。
在意識到這位神明并非是想起了先前宴會上的事而找他麻煩後,科恩頓時松了口氣。随後他便裝作一無所覺地回道:
“你是說剛才離開的那位新王麽?”
“他開了容貌屏蔽。同樣都是玩家,我們當然看不見他的臉。”
封盡聞言不再看向科恩,只是倚着那粗糙的巨石低笑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原來那個小崽子早就知道了啊……”
一旁的科恩見狀實在是有些頭皮發麻。
見這位神明完全沒有理會他的意思後,科恩立即轉身離開了海岸邊。
雖然不清楚這位神明究竟在笑什麽,但對方與那位通關方式神奇到不像人的玩家之間的事,他真的半點都不想摻合進去。
話說回來,這位裝作玩家的神明是不是能看見他們宇宙頭名的臉,所以之前才會這麽問他?
可這個副本都已經進行了一個多月了吧,那家夥竟然直到今天才發現這件事嗎?
“在傲慢方面,這家夥還真是和封極如出一轍。”
此刻遠在另一個宇宙裏的維芮見封盡終于意識到他早就掉馬的事後,忍不住開口嘲弄了一句。
在她看來,封盡這家夥其實并不傻。
他之所以直到今天才發現這件事,是因為今日之前,他壓根就沒有和其他玩家交談什麽。
如非必要,他大概連目光都懶得投給除易水以外的玩家。
畢竟他本來就對一切不怎麽感興趣。
但這一切是除易水之外。
注意到先前易水走在海面上時封盡注視對方的眼神,維芮倒是饒有興致地笑了起來。
心動到那種地步,對于封盡來說,或許都已經算得上是災厄了吧?
封盡在意識到易水很可能于最初就發現他的身份後,卻并未和易水點明這件事。
易水既然裝作不知道,他便也繼續裝作沒發現這件事的樣子。
因為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和人類相處過了。
他不知道如果他以災厄之神的身份出現在易水面前,那個小崽子會不會像之前在夢境裏那樣對他一口一個敬語。
與其這樣,還不如繼續現在的局面。
在接下來那暗潮洶湧的半個月裏,易水與海妖的浪漫故事就這麽傳遍了全國。
而于半個月後,敵國終是攻打了過來。
兩國一部分戰鬥發生在了海面上,另一部分戰鬥則是出現在陸地上。
說起這件事,易水就很想吐槽一下這個世界的科技。
他搞不懂在煤炭和電力都很不普及的情況下,對面為什麽能夠如此快地乘船跨海而來?
吐槽歸吐槽,易水卻沒有因此而措手不及。
反而即便對方的科技和人數都占據了優勢,他最終卻還是守住了這個國家。
畢竟他在以前副本裏的那些領兵經驗也不是假的,而封盡作為将軍,在戰鬥這方面也确實稱得上強悍。
于那最終一戰裏,易水直接在海上又一次使用了白晝之神的神格。
對面那些想從海裏偷襲的家夥一下子無所遁形。
随後又稍微廢了一番波折,敵人們便被這個國家的玩家以及該國原有士兵組成的軍隊給悉數擊退了。
對于海中白晝再次出現之事,本國之人少不了又提起了海妖的故事來。
不過這些事情易水先前可能還會笑着聽一聽,但現在他已經有些聽不分明了。
如今是他進入副本的第六個月。
也是戰争結束之後的第三個月。
該國很多玩家都因為達成了副本通關條件而退出了副本。
在他們離開之前,關于造出電燈之事、以及弄出一些采礦裝備的事倒是都已經有了眉目。
易水看着手中于第七個月終于造出來的成品電燈,然後用那視力衰退的眼睛看向了王座下說明着電燈是如何制作出來的萊特。
這個電燈和地球上顯然并不相同。
電燈所用的一些元素和結構都根據這顆星球的情況加以調整了。
而萊特之所以留到了現在,是因為他的副本任務其實是盡可能地幫助該國贏得勝利。
比起其他玩家來說,他這個副本任務在時間上并沒有明确規定。
所以他才能在這個副本裏待得久一些。
易水倒是不在意萊特最初對他隐瞞了這個信息。說真的,要是這家夥那時候當真什麽都說了,他才更頭疼。
這麽想着的同時,萊特的聲音也愈發模糊了起來。
此時此刻,易水的視覺、聽覺甚至所有五感都已經差到了極點。哪怕他有着五感加成也一樣。
他的身體早就處在了一種油盡燈枯的狀态。
哪怕下一秒便死去,易水都不會覺得奇怪。
他之所以硬着頭皮撐到了現在,也不過是因為想要親眼見到電燈的問世、從而确認自己能夠通關而已。
易水把玩着手中小巧的電燈,那還算明亮的燈光暫時無法與他用白晝神格鑄就出的光線強度相比。
但他的神格是臨時的,而這卻能給這個國家帶來永久的光明。
“說起來,今天怎麽沒看到那位将軍?”
萊特在介紹完電燈後,突然好奇地問了王座上的易水一句。
因為這幾個月裏,萊特漸漸想起了一件事來。
他想起了三個月前他出現在易水寝室門口的時候,易水那難看到極點的臉色。
而那時易水看的正是他的發色。
雖然這種想法挺沒道理的,可不知為何,萊特真的覺得這位新王和他的友人很像。
并且出現在易水身邊的那個将軍也隐約讓他有種說不清的即視感。
以至于他下意識地覺得易水就是安克直播裏的那個人,而封盡就是安克直播裏的那個克塔斯。
說起來這兩位說不定早在第四個副本就認識了?
畢竟當時易水看着灰色頭發時那一言難盡的神色,是在第四個副本結束後才出現的。
易水此刻并不清楚萊特聯想到了什麽,他只是嗓音沙啞地回答道:
“可能是去海邊了吧。”
如今易水倒是有些捉摸不透封盡的想法了。
他實在看不懂這家夥來這個副本裏究竟是做什麽的。
要說是來給他增加難度的吧,這家夥倒也沒做什麽過火的事情。
而要說是單純來體驗玩家身份的,這家夥似乎在戰争結束後就無所謂他自己的通關評價了。
不過現在自己都快死了。
所以這一刻,他也沒必要去想那麽多了。
易水随口回答完了萊特的疑問後,便直接離開王座走向了海邊。
即便都是死亡,但他卻不想就這麽病死在王座上。
他之前便說了,哪怕是死,他也要死得光輝璀璨。
當初他編出海妖的傳說來,也不僅僅只是為了流傳一個愛情故事而已。
那也是他早已為他自己寫下的結局。
強撐着病弱的軀體走到海邊之後,易水眼前已經基本是一片空白了。
他沒有在意喉間那仿佛灼燒一般的苦痛,只是憑着感覺走向了大海。
這一次他不是走在了海面上,而是真的一步步地步入了海水中。
冰冷的潮水逐漸淹沒了他的腳踝,刺骨的涼意也沒有喚回他的意識。
一寸寸的白晝随着他的前進而再度于深海中蔓延而上。
如今這個副本世界還未全然步入黑夜。
在那仿佛白晝與黑夜的交界點上,本就油盡燈枯的易水終是徹底失去了意識。
而在失去意識的前一秒,他所想的是:
如若海底真的有海妖的話,他這算不算是和海妖團聚了?
畢竟哪怕只是瞎編出來的愛情故事,終究也該有個結局。
在易水沒注意、此時也根本沒辦法去注意的海岸邊,封盡正靜靜地與他一起朝着大海中走去。
于易水失去呼吸前、即将墜入海洋的那一秒,這位神明直接擡手将人擁入了懷裏。
下一秒,易水便已然失去了呼吸。
封盡知道這個小崽子想要如何埋葬他自己。
于是他掃了一眼此刻剛到他腰間的水位,然後就這麽攬着易水朝着深海裏游去。
在深海的壓強即将超出他的承受限度時,封盡無聲地扯着嘴角嗤笑了一下。
随後他便不再壓抑神力,直接選擇脫離了副本。
畢竟這個沒有易水的副本,也是時候該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