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他是夜（一）
第46章 他是夜（一）
易水覺得封盡大概是感覺到了他那份他自己都不清楚存不存在的誠意, 至少此刻他話音落下後，這個男人那陰沉的臉色再度緩和了一些。
下一秒，他便聽到這位災神哼笑了一聲, 然後嗓音低啞地說道：
“一定的睡眠時間？說這話前, 你算過你有多少天沒真正入睡過了嗎？”
除了六月八號那一天, 最近我基本上就沒進入深睡眠過。
易水聞言後瞬間在心底給出了答案。
他估摸着要不是他現在的身體素質已經被強化多次, 他怕是早就因為睡眠不足而猝死了。
十分清楚自己睡眠質量堪憂的易水對于這種事實卻沒辦法多說什麽，于是就這麽對着封盡露出了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假笑道：
“您上次不是還進過我的夢裏嗎？由此可見, 我還是入睡過的。”
封盡聞言卻驟然沉默了下來。
他先前确實進入過易水的夢裏, 并且之後他也起過再次進入易水夢中的念頭。正是因為如此, 他才明白這個小崽子到底失眠到了什麽程度。
易水失眠到自那一天後, 他基本上就沒真正入睡過。
封盡承認，這裏面或許有他驟然進入易水的夢中，導致對方警惕心增強的緣故。但他卻不是易水失眠的主要原因。
這并非是封盡的甩鍋之詞。
據夢境之神感知到的情況來看，自從《倒計時》出現後，甚至在這款游戲出現前, 易水的睡眠狀況就已經很差了。
而在《倒計時》游戲裏多次死亡的苦痛，更是讓易水的失眠愈發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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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些卻同樣不是主要原因。
真正讓易水失眠至此的原因說到底其實只有一個而已——那就是他對時間神格的勃勃野心。
解釋的更具體一點，易水那想要借由時間神格達成的事情, 才是他如此失眠的根源。
封盡記得上個副本結束的第二天、他去封極神殿詢問對方易水想要的神格時, 封極除了說出易水渴求的是時間神格外, 還說了一些其他的話。
“封盡，那個人類有着一種自我毀滅傾向。”
“無論是他最初取的那些ID, 還是他在副本裏或試探或挑釁神明的舉動來看, 他很多時候大概都處在瘋狂邊緣。”
“但他終究是沒瘋。甚至即使死了那麽多次、即使精神壓力愈發沉重, 他都未曾想過停下休息一段時間。甚至最後他還選擇了在副本裏以死來成就輝煌，并且也出色地達成了這一點。”
“而這恰恰說明了他對時間神格究竟渴望到了什麽程度。”
“那是一種即便他一無所有、一死再死, 他也要得到那枚神格的極端渴求。”
“他偏執、沖動、狂妄至極，但他卻也冷靜到可以為了自己想要的舍去一切。”
“只為了一個虛無缥缈的可能都甘願付出這麽大的代價，他所求的一定是人力、甚至是一般的神力都難以企及的東西。”
“當初我想要時間神格，是因為我有着想借由那枚神格達成的事。那麽你說，他想要通過時間神格得到的，又會是什麽？”
“有趣到這種地步，倒是由不得我不好奇了。”
對于封極所說之事，封盡也早就有了同樣的疑惑。
封極是因為同樣想要時間神格，所以一眼看出了易水對那枚神格的執着。
而封盡與他不同。
他曾三次在游戲副本裏遇見易水，甚至兩次親自參與了易水所在的副本。所以封盡對于易水的認知，某種意義上來說甚至比封極還要深刻一些。
他見過傲慢如易水卻在岩漿上起舞的畫面；他見過對方明明對藝術不感興趣、明明不想死亡，卻可以冒着生命危險去勾勒出那幅畫作、亦或是平靜地以命來換他的脫困。
他也見過易水早已痛苦到了極點、卻還是一步步強撐着意識走到海上，只為了讓自己的死亡看上去還算輝煌。
那時候他就在想，這家夥到底為什麽會堅持到這個地步？
極哥說得沒錯。
易水大抵确實有着一種自我毀滅傾向。
這個小崽子當時并不了解神明，卻毫無畏懼地開始了他的試探與挑釁。這是因為他不清楚但凡踏錯一步，等待他的很可能就是死亡嗎？
不，他當然知道。
然而他卻并未停止試探，反而似乎在借着這種随時瀕死的壓力一步步地逼着他自己在倦怠時繼續前行。
所以說，到底是有多悲傷的事，才會比死亡更讓他絕望？
到底是有多無法割舍的事，才能讓那個理智而清醒的易水去追逐起了當時他甚至都不确定是否真的存在的時間神格上？
想到這裏，封盡沒有再提起易水睡眠狀況的話題，他只是猶豫着問出了他疑惑已久的事情：
“你為什麽這麽想要時間神格？”
易水聞言反而沒感到有多意外。
老實說，他在看見封盡問他要地址時的第一反應，就是這位神明或許是為了時間神格的事情而來的。所以現在封盡問出這件事來，對他來說反而就像是自己的猜測終于得到了證實一樣。
“其實我并不怎麽想回答這個問題。”
就在封盡聞言想要說“那就算了”的時候，因為時間神格的事情有些不在狀态、以至于并未注意到封盡神色的易水卻已然繼續說道：
“我渴求着時間神格，是因為我有着想要用它來達成的事情。不過這種回答聽起來似乎有點敷衍？”
“不想說就算了。”對此，封盡直接開口打斷了易水的話。
不過易水卻只是稍微頓了一下後便笑着道：
“就算你不問，另一位神明大概也在疑惑着同樣的事情吧。”
“我并不清楚那位的脾性，也不清楚我給出回答後是否會惹怒對方。所以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這之後你能幫我轉告一下。”
随後易水接着道：
“說得更詳細一些——我有着一件想用時間神格确認的事。那是我在這個時間點無論如何也無法知曉的事情。”
“而如果那件事的結果并非我所期望的那樣的話……或許有些大言不慚，但真到了那時候，即便是逆轉時間，我也會改變那件事的既定結果。”
易水知道自己此刻的說法聽起來有點過于朦胧過于空乏。
然而這件事他确實不想細說。因為這涉及到他的穿越始末。
在他還生活在地球上時，他其實并不是什麽特別了不得的存在。
如果說地球上有綜合實力排行榜這種東西的話，那麽他很肯定，當時的他絕對不是什麽第一。
甚至由于家庭頗為富裕的原因，在那種沒什麽生存壓力的情況下，那時候易水對于很多事情都只是三分鐘熱度而已。唯一稱得上比較持久的愛好的，大概便是旅游了。
正常情況下，他大概會去過許多地方，然後很平穩地度過那一生。
但那是正常情況下。
偏偏在他大學畢業的那一天，他于某個商店舉辦的抽獎裏，破天荒地抽到了一個海邊旅游勝地的七人游大獎。
那份獎勵包含六天七夜的食宿以及往返的機票。
能夠抽到這樣的頭獎，這說不定就是他這輩子最幸運的一次了——至少在意外來臨前易水是這麽以為的。
然而在于海邊游玩的第六天夜晚，原本還算平靜的大海上驟然湧起了海嘯。
而接下來便是海嘯掀翻游輪，船上所有人瞬間生死不明。
毫無疑問，易水也在那艘被掀翻的游輪上。
不僅是他，由于他所抽到的大獎是七人游的緣故，在他的邀請下，他的祖輩父母一共六人同樣都在那艘游輪上。
而那艘游輪還是他拿着自己暑期閑來無事打工存下來的錢另付的費用。
當易水從游輪上墜入深海時，他忽然有些想笑。笑這場發生在他身上的滑稽戲碼，笑這不知是幸運還是災厄鑄就的黑色幽默。
等到易水醒來後，他便成了另一個宇宙裏的脆弱嬰兒。
也是自那時起，易水對于運氣一詞就有着一種無法言喻的厭惡感。
無論是幸運還是災厄，顯然也都在他的遷怒範圍內。
其實說到底，這件事在別人聽來大概僅僅是個乏善可陳的故事罷了。
他們或許還會無所謂地等着故事的翻篇。
然而對易水來說，無論是出于對親人的在意還是出于負罪感、責任感亦或是別的什麽玩意兒，總而言之，他實在沒辦法在這個宇宙裏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般從頭來過。
早在海嘯掀翻輪船的那一剎那，他的命便早已不再只是他自己一個人的了。
這些年來，易水曾試過尋找地球。
無數次的失敗嘗試下，他也曾自暴自棄地幻想過自己覺醒了超能力這種事。
他甚至想過如果他真的能擁有超能力的話，他是不是該渴求着所謂的空間能力。
因為這能讓他穿梭在各個空間之中，直至在某個宇宙裏找到地球為止。
然而下一秒易水就否決了這個念頭。
因為空間能力僅僅只能讓他回到地球罷了。
如果他所回到的時間點是他出生以前還好說，可如果是那場海嘯過後呢？甚至幹脆就是來到了古代或是未來？
所以最後易水渴求的能力是時間，也只會是時間。
他不清楚當他找他地球後，地球會處在多少年、亦或是多少億年。
可哪怕是遍覽過去、找遍現在、看盡未來，他也想要找到那個他曾對着海嘯無能為力的時間點。
這段時間以來，易水看過很多副本的結局。
但他唯一想要知道的、唯一想要看見的，只有那件事的結局而已。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得到了一個足夠圓滿的happy ending。
為此，他在所不惜。
而這就是他渴求時間神格的真正原因。
易水曾經根本不懂什麽叫察言觀色，也曾仗着自己擁有了太多而肆無忌憚地活着。
但現在，他終究學會了何為示弱、何為忍耐。
——這不是謊言。
在易水神色平靜地說完想要時間神格的理由後，封盡直覺般地得出了這個結論。
剛才易水是在很認真地回答這個問題。
而這件事究竟有多不容易，大概只有封盡和封極最為清楚。
因為那一天，除了時間神格、除了易水渴求時間神格的原因外，封極還和他說起了第三件事。
當時封極靠在神座上把玩着那枚銀灰色的寬戒，然後神色不明地用神力将那枚戒指一寸寸地完全覆蓋住。
在覆蓋住的同時，他這般說道：“封盡，你最好別再去找那個人類。”
“為什麽？”
“因為他讨厭神明。”
“雖然易水渴求着神格，雖然他在副本裏解決了無數神明的遺憾，也被無數神明偏愛着。”
“但事實是，他厭惡着神明。”
“而你和我，也就是幸運之神和災厄之神，正是他厭惡得最盛的兩位神明。”
“所以封盡，你最好別再去找他。那只是給你自己徒增麻煩罷了。”
封極說完這句話後，他手裏的銀灰色寬戒已然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那是一枚暗金色的寬戒，封極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後就這麽将其戴在了他右手的中指上。
封盡見狀後只是嗤笑了一聲，然後直接離開了幸運之神的神殿。
說着他讓別靠近易水，結果封極這家夥自己都不一定能做到吧。
不過封盡也知道封極不是在無的放矢。在最初易水看到他記憶的時候，封盡曾察覺到了那個視線。
在他感知裏，那确實不是什麽憧憬意味的視線。仔細想想，那大概是一種無法自抑的惡意。
封盡也想過易水為什麽會尤為讨厭幸運之神或是災厄之神。
到最後，他得出的答案是，那個小崽子真正厭惡的大概只是幸運和災厄那兩枚神格。
至于象征着幸運和災厄的神明，充其量只是被遷怒了而已。
而他讨厭這兩枚神格的原因……
大抵是厭惡着在幸運與災厄的作用下，顯得格外無能為力的自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