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孤筏

第2章 孤筏

◎為了騙聲老公◎

男人字句輕漫,浸透尖銳刻薄的諷意,如顆顆蘸了鹽水的帶刺滾珠,高懸,墜落,重力彈跳在盛欲的每一根聽覺神經。

心率在緊急炸鳴,失控作亂。

盛欲緊張到僵直,覺得荒唐不已。

五年不曾聯系的丈夫,竟然就這樣堂而皇之地現身了,而她在此之前竟然毫無意識。

不!她早該意識到的啊:

今天這場公益畫展專項主題是【心腦疾病的療愈普及】

當下國內在此研究方向上,最具建樹的跨國藥企;導師與衆人口中領先世界的頂尖生物公司之一……樁樁件件,都明确指向北灣市那家,被稱作“思想者伊甸園”的——

江家掌權的,【中峯典□□物醫藥集團

盛欲回頭的動作有些遲緩。長睫劇烈顫抖的幅度,清晰诠釋胸腔裏翻湧的心跳,呼吸間歇性缺失,理智被蠶食。

唯有緊絞泛冷的指尖,舔舔唇,僞裝出波瀾不驚的表象。

轉過身,掀眸望向那個男人。

江峭就站在她面前。

更确切說,是盛欲不知所畏地擋在他身前。

他站在阒寂人群的最中央,成為萬衆矚目的中心點,理所當然。

Advertisement

光影落染,他浴在這場金波漩渦裏。

像受到神的擡愛。

上帝假托光的名義,以煽情手筆精心矯飾他的五官,颌骨到眉鋒,蟄伏濃烈野性的傲。

在他身後,洋洋灑灑跟着十幾號領導人,而面前衆人,則紛紛為他讓開道路。

盛欲幾乎是本能般錯亂逃開他的注視,目光偏移,凝落在他身上的奢昂西裝。

墨色調中式西裝完美貼合在他身型上,襯拉起蕭飒落拓的氣場,肩骨寬直,背脊周正,體态清拔不拘。

腰封刺繡精致,繁複針腳縫入東方格調的勾金符文,收束男性修窄欲色的腰線,極致貫穿力量感,張弛高貴。

盛欲又在分神了。

想起上一次見他穿西裝,還是五年前。

在北灣市民政局,和他領證的那天。

“畫展即将開幕,江先生,請您上臺吧。”耳邊,再次傳來導師解圍的聲音。

這讓她很快從恍惚裏抽回神。

無意識移眼看去,這一次,卻恰好跌入男人隐含玩味的眸底。

盛欲仿似被捉住目光,被迫與他對視。

眼神熾灼交擊幾秒,空氣無可橫平地失氧,走向稀薄。

直到——

江峭下颌微揚,盯着她倏爾略挑眉尾,眼鋒桀骜,唇角緩緩扯起稀微彎弧,

意味不明地,低淺笑哼一聲。

輕飄又輕蔑。

而後撤回視線,雙手懶漫插着褲兜,神情松散,旁若無人般大步朝宣講臺走去。

“……?”

故意的。

他絕對是在故意膈應自己。

盛欲被他那聲近乎尋釁的笑剎那澆醒,後槽牙都快咬碎了。

“女士們先生們,上午好。歡迎各位尊敬的來賓,在百忙中應邀來到今日的「紅藤」公益畫展現場……”

畫展主持人首先進行開場白。

空隙裏,白人女孩賊兮兮湊到盛欲身邊,一臉八卦地問:“萊安萊安,他剛才跟你說的中文是什麽意思?看上去你們好像互相認識!”

直至此刻,盛欲已然從舊情人久別重逢,同時說他的風涼話被現場抓包的窘迫中,徹底清醒過來。

五年了,他人格分裂的威力還是夠讓人喝一壺的。

“是啊,”盛欲遙望臺上光鮮璀璨的男人,撇嘴學着他的腔調,翻譯道,“他說他的妻子太沒用了,根本做不到耗空他的家業,也威脅不了他。”

算了,還能怎樣,江峭是個病人。

她一邊勸誡自己,一邊回想方才的情形。

她确定,剛剛在她面前嚣張的,是江峭那恣縱如烈馬的[次人格]。

“這麽說,她妻子需要加油了!”

白人女孩跟着笑了起來,還想繼續追問什麽,此時臺上正進行到介紹主辦方一環,她不得不暫且按下好奇心。

關于這場畫展,盛欲一個外鄉人也略有耳聞。

主辦方「伽迪恩慈善基金會」在北歐頗具威望,每年該協會都會擇期于各大城市舉辦公益活動。

而今年選在挪威的這場畫展,由于獨家投資方【中峯典康集團】,在腦細胞修複研究上的傑出貢獻,成功吸引了官方機構「MRC聯合醫學中心」的注意。

因此,單獨舉辦變成雙方聯合承辦。

能讓「MRC」分分鐘下場,主動加入八竿子子打不到一塊兒的藝術活動,【中峯典康】業界巨腕的實力可見一斑。

主持人似乎宣布畫展正式開幕,人潮如流紛亂,攢動不息,盛欲被釘住腳步般站在臺下,目光仍試圖追随——

可江峭已随着禮儀小姐的引導下臺,背身落座于貴賓席位,默如冰泓的眼眸,再也沒分給她一絲牽扯。

也對。

無論五年前還是現在,他們本就不該有任何交集。

盛欲輕垂眼睫,決定收起雜念,沉下心思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

總不能再掉鏈子了。

畫展規模很大,以不同心腦疾病種類為主題,劃分相應的展區。其中,導師莉迪亞負責的6號展區主題是:

【顱內感染】

區內除了導師為她争取的一個展位,其餘全是導師的畫作。

盛欲穿行于灰調蛇形環廊裏,眼觀四路,步姿忙而不亂,左耳佩戴藍牙耳麥,手持對講機不時與工作人員對接。偶爾也拿出過硬的專業角度,為觀展者細致講解老師的畫作含義。

忽然,展館四壁之間隐約躁動,引起盛欲的注意。

她發現有四五個異國男人正圍聚在同一副畫前,神色不忿地交談着。

那是她的參展畫作。

起初盛欲有些開心,沒想到這麽快就有人欣賞她的作品。

可她很快意識到不對勁。

至少,欣賞的表情不該如此嚴肅嫌惡,欣賞的聲音也不會如此尖刻不滿,他們聚攏在她的畫作前,伸手指指點點,非議的聲音越來越大。

“這太過分了!!!”

“沒錯!這是對偉大雪山的亵渎!!”

“哦天哪我簡直不能相信,莉迪亞居然允許這樣冒犯的畫作擺在展區!她太愚蠢了!這樣的畫必須被撤下才能得到我們的原諒!”

“……”

聽到其中摻雜着對老師的個人抨擊,盛欲冷下眉,快步走過去站在衆人面前,平靜開口:“我是這幅畫作的作者,有什麽問題,我可以為各位解答。”

“那再好不過。”銀發卷毛男人站出來,語氣傲慢,

“這位小姐,你在這副名為《漸冷》的作品中畫出雪山,并将它懸挂在【顱內感染】的主題區是什麽意思?難道你不明白,雪山于我們而言是崇高的信仰嗎?”

立刻有旁人接茬:“沒錯!聖潔的雪山怎麽能跟醜惡的疾病相提并論,你這是在諷刺我們嗎,亞洲小姐?”

這一句‘亞洲小姐’刺得盛欲直皺眉。

盛欲的作品是一張雪山圖。

整張畫布的底色為純黑,只有中央六英寸的篇幅是雪山。但雪山色彩瑰麗,迷蒙幻變,符合盛欲一貫鬼馬特派的創作風格。

“請問,”盛欲撩睫看向面前幾人,毫無懼色,“各位尊崇的是哪一座雪山?”

幾個男人立刻七嘴八舌地炸開了鍋,混亂中,她聽到有人喊出:

“偉大的北歐,山嶺無一例外是潔白神聖的。”

銀發卷毛的男人昂高頭顱,幫腔的話語澆注自傲:“你必須解釋清楚,無知的黃種女!”

盛欲沒吭聲,移眸掃向他。

她生了雙極亮的眼,潋滟招搖,似盈潮的湖水粼光。眼型走弧潤圓,卻眼尾挑尖,瞳仁黑亮,盎然迸泛着生機,有種令人不安的反叛美感。

銀發卷毛被她一眨不眨的注視盯愣了下。

突然,卻見她彎眉笑了,娴熟運用敬語的長難句,迅速回敬:

“那麽畫中原型——我祖國的第一神山昆侖,我們黃種人的東西,也能跨越萬裏來冒犯你?你的大腦确實和膚色一樣蒼白。”

可是那雙眼。

偏就是她那雙晶亮勾呈的眸,淬着不肯退讓的嘲弄。

銀發男人想到上一秒自己對她美貌的失神,感到羞辱,神情更加激憤,朝她逼近,

“我們沒有聽過!這幅畫放在這裏就是侮辱我的眼睛!!你站在這裏就令我惡心!該死的東亞蟲子。”

換做平時,盛欲會一拳打爛他的豬臉。

只是當下場合特殊,她勉強自己耐着性子,聲音壓忍:“不要大聲喧嘩,先生。”

可對方幾人越發得寸進尺,其中一人甚至作出雙手吊眯起眼角,這種極具種族歧視色彩的行為。

場面有些失控。

雙方短暫對峙引起波瀾,圍觀人群逐漸朝這邊移動,批判聲不止。盛欲就站在所有人激烈讨論的中心點,忍受非議。

如果不是在這裏,她發起火來夠硬剛他們八個來回。

但是不行,這裏是老師負責的展區,她不能因一時痛快而給恩師帶來麻煩。

沉默以對,那些貶低辱罵的話,一字一句挑撥她的神經。

直到對方無底線謾罵出“你這種垃圾不配當畫家,莉迪亞收你做學生是她一生的敗筆”裙 衣無爾爾七五二八一,盛欲沉下眉,終于壓不住心底暴漲的怒火。

“你這個極端種族主義敗類,有什麽資格欣賞藝術?”

她氣得猛力扯下藍牙耳麥,忍無可忍打算開戰,然而人群的議論精準紮痛理智——

“哎,莉迪亞真被她拖累。”

“交易環節還沒開始呢,6號展館已經烏煙瘴氣了。”

“……”

如夢初醒似的,她望着越積越多的人群,環顧所有複雜的凝視,恍然發覺自己沒有還口的資格。

再怎麽反擊,捂緊耳朵的人不會聽。

無論她如何辯駁,對展區的負面影響只會更深。

最好的解決辦法只有,

撤下《漸冷》。

“拿下去,把它拿走,滾!”銀卷發男人帶頭大呼小叫,發出刺耳的勒令。

盛欲逼視着他一言不發,指甲攥得掌心生疼,呼吸被惱怒的情緒挾持,薄肩輕顫。

半晌,她忽而譏諷地勾起唇,只留下一記白眼,便做好決定,幹脆利落地轉過身。

畫展當場撤作品。對任何一個藝術者來說,都是極度的否定與難堪。

盛欲在兩個深呼吸間壓下屈辱感,探出一只手,去取牆上那張孤立無援的畫作。

單薄身骨挺得筆直,她用指腹觸及冰冷的合金框,惋惜輕撫過。

然後決絕地,摘下。

眼尾泛起不甘薄紅的電光火石間,

一只冷白修瘦的手驀地闖入視野,手背血管青藍嶙峋,斥足飽滿的欲氣,施力收緊,堅定扣住她細弱纖盈的手腕。

耳邊,響起江峭散漫不馴的口吻:

“抱歉,走了會兒神,我太太的作品在幾號廳來着?”

盛欲悚然擡頭,驚愣目光陡然撞上男人似笑非笑的眼神。

圍觀衆人被江峭的突然出現震懾住,畫面凍結,整個展廳一時鴉雀無聲。

江峭單手插兜,眼梢微揚,歪頭笑得蠱人,故作猜問:

“也許…6號?”

字音落定,同時牽握着盛欲的細腕——

緩慢地,支撐她,帶往高處,将她的作品不容置疑地重新按定在,展牆的原位。

當人們還在細品江峭前半句話不明所以時,他輕飄飄吐出的後半句,直接成為一道晴空驚雷,滾滾劈響在每個人頭頂。

他太太的畫在哪?

6號廳?

誰?!

場館對號分排,6號廳唯一負責人:莉迪亞。

江先生的妻子,總不會是位年過半百的婦人。

那就只有——

江峭松開盛欲的手腕,随性掉轉了個方向,出人不意地一把扯過銀發男別在衣領的胸牌。

伸縮線“咻”的拽長音令人發怵。

江峭居高臨下,斂睫瞥向手中卡牌,倏然虛眯起眼,低嗤:“你一個荷蘭人崇尚雪山聖潔,跟我玩科幻?”

荷蘭,恒年如春的國家。

這樣的地區養出個“雪山信徒”,怎麽看,都假得可笑。

圍觀者甚至有人笑出了聲。

銀發男聞言震顫,臉上挂不住,可又很快認清眼前這位年輕男人的權貴地位,更意識到自己前一秒的罵語有多愚蠢,當然沒膽量掙開他手裏牽拉名卡的線繩。

滑稽得像條被拽住的狗。

“行了,我的白毛貴賓犬朋友,你的歧視言論讓我很傷心,可能會撤資離開挪威,希望伽迪恩和MRC不會對你聯合上訴追索。”

“上訴追索”,簡短有力的英文單詞令荷蘭男人瞬即大驚失色。張了張嘴,試圖在努力為自己措辭辯駁,又在這時,聽到他懶腔懶調地向衆人宣布:

“6號廳展品将全部随同《漸冷》收進江氏藏館,而你,”

江峭有意停頓,薄銳眼皮掀起,睨向他的同時指節微松,塑套胸牌“啪”地飛彈回銀發男人身上,驚得對方身體打了個抖。

“滾吧。”

不摻痛癢的輕懶音調。遣詞用句卻剖露出,并不符合江氏掌權人身份的張狂不羁。

荷蘭男子轉身動作踉跄不定,趁亂灰溜溜逃離,和他一起挑事的同伴們也早已不知去向。

人潮中心只剩盛欲,惶惑驚駭地看着江峭。

她傻了。

五年過去,[次人格]的行為邏輯還是那麽…驚人的高調。

輿論風向忽然絕地反轉。

她是江峭妻子這個驚天大八卦,不胫而走,開始在整個畫展中心飛速傳散。

“GOD!OH MY!GOSH!”

姍姍來遲的白人女孩在6號館門外,後知後覺得到了這個消息。

“萊安就是他背後的神秘妻子??是萊安?!!老天!”

女孩被寸頭男同伴死死攔住,瞪大雙眼,震驚薅着自己的頭發驚叫道。

遠處她誇張的咆哮清晰傳來,盛欲咬住唇,感覺臉頰隐隐騰燒困窘的粉紅。

這地方簡直一秒都待不下去了!

她迅速清了清嗓,看向江峭,欲蓋彌彰地做虛請手勢:“江先生,我帶您去後臺交易。”

轉身前,咬牙切齒地狠瞪他一眼。

江峭聳聳肩,吊兒郎當地邁步跟上她。

場館外部走廊相對清淨,來往沒幾個人。

盛欲在前面走得又快又急,而身後江峭始終亦步亦趨,步調悠哉。

極力消化這一天的跌宕經歷,良久,她悶聲:“要買老師的畫去負一層,工作人員會詳細介紹你的慈善金流向。”

後方久久沒傳來應答,盛欲不得不停下來,回望過去。

發現江峭半途停步在一間無人的吸煙室外,長指撥開玻璃門,懶聲回應:“無聊,不去。”

他只負責打錢。

随即他閃身進去,掏出火機,偏頭點亮唇邊明滅猩冶的燙光。

盛欲也沒廢話,只好又擡步折返:“随你。那我回去忙了。”

經行過吸煙室時,江峭正懶洋洋斜靠在門內,淡去情緒,斂下些腔調叫她的名字:

“盛欲,我那樣幫你。”

她又一次腳下停滞。

男人銜着支細長的煙,半眯起眼。

一個滾燙的瞬間,他明銳野性的戾氣,随尼古丁燃燒致幻靡麗,漫渙出不經心的痞貴感。

他在彌蒙霧影中勾挑嘴角,低啞地笑起來,慵懶聲線析出絲縷戲谑:

“想騙你叫聲老公就這麽難?”

作者有話說:

盛欲的《漸冷》複刻圖詳見微博哈哈哈哈哈哈

下章回校園啦~

卷二:山溪意琳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