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出逃者
第3章 出逃者
◎想跟我怎麽碰一碰?◎
時間以悠長平和的波紋流動。
回憶卻肆虐拉扯,生拉硬拽着兩個人,倒退回五年以前,種種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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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晚夏,風像少女淺寐的吐息。
調子輕緩柔軟,織疊萬物絢爛,搖曳起潮濕又生機蓬盈的綠。
琅溪市,便浸泡在這最後一場綠意中。
“師傅,修車。”
大學城,盛欲一個甩尾手剎住摩車,橫停修車鋪門口,雙手摘下頭盔,随意撥弄兩下白金短發,沖店內老板揚聲喊了句。
沒人應聲。盛欲撩眼望去,視野裏恍然刺入一輛啞光黑重磅機車,幾乎占據修車鋪外大半個院子。英倫式複古輪毂,車身線型鈍厚奢華,噴薄昂貴浮誇質感,宛若一只戰獸優雅小憩,傲然睥睨。
她觀賞了會兒那輛氣勢磅礴的機車,又低頭看向自己的“坐騎”,微微挑眉。
一對比,她的黃色小摩車……
像個玩具。
難怪老板沒空理她,頭也不擡一下,充耳未聞般蹲在機車後,專注焊裝零件。
正想再次開口,手機在這時發出震動,盛欲從車上下來,瞥了眼來電顯示,接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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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姐!招新要開始了,你人呢?”那端響起男生的急切詢問。
「琅溪美術學院」
外行人眼裏的普通一本,卻是業內久負盛名的,
——“藝術界黃埔軍校”。
作為國內最具包容性的藝術學府,琅溪美院人才荟萃,彙聚了全國各地精通百般技藝的佼佼者。他們想法很多,行動力更強。
新學期軍訓結束,學生會便組織其下各部門,聲勢浩大地發起社團招新活動。
盛欲身為【異方繪社】社長,當然不能缺席。
“半路車壞了。”擡手看了眼腕表時間,還剩二十分鐘,盛欲吩咐那邊,“不用等,你們先開始。”
說完就準備挂電話——
“等下!”副社長宋睿再清楚不過盛欲的性子,挂電話比誰都快,緊忙出聲攔她,“你那邊還要多久,你不在我擔心搶不到那位‘醫藝雙刀流神人’。”
“一個什麽泥石流?”
旁側,焊接聲音噪耳,盛欲幹脆開了免提。
“?不是吧老大,校網一點沒看嗎?今年跟咱美院的高校交流項目來了位神級人物,個人履歷都在論壇首頁頭版飄紅三天了。”宋睿強調說,
“他叫江峭。”
“江峭?”盛欲下意識重複這個名字。
電焊聲響一秒停滞。
驀地發覺始終蹲在機車後方修理的男人,在這時忽然有了動靜,他仰起頭,略微活動兩下頸骨,而後,歪頭朝這邊緩慢投來視線。
對方并未起身,臉上戴着副綠色的防護眼罩,叫人瞧不清長相。
唯獨。
唯獨男人濕感精致的背頭發型,發澤濃茂黑亮,張弛飽滿優越的顱頂,額前兩側碎發松散微亂。
野性,狂放,尤為紮眼。
略感奇怪的念頭一閃而過,盛欲倒也沒什麽在意,見對方只是看過來卻沒有動作,她忙拍了幾下自己的小摩車示意,講電話的空隙裏說了句:
“師傅快點,趕時間。”
轉頭又繼續問宋睿:“喲,還神級人物呢,怎麽個神法兒?”
宋睿迫不及待接話:“聽說是北灣醫科大學的高材生,來咱們學校交流半學期,在校主修生物醫學工程,輔修藥學,大學五年雙專業年年拔尖,手握十幾項【腦疾】相關的藥品研發專利,甚至有不少都已經投入臨床了。”
饒是搞藝術的盛欲也該知曉,
北灣醫科大學,國內醫科大學的天花板,每年錄取率跌破認知。
生物學與藥學,更是北灣醫科大的兩大王牌專業。
“他一個學醫的,跑來咱們美院交流?”
盛欲覺得離譜。
琅溪美院校史悠久,自創校以來就有與其他高校交換優質人才、共享教學資源的傳統項目,合作方自然都是藝術類院校。
這次與醫科大學跨界交流,還真是創新得足夠載入校史了。
“要不說他神呢!”宋睿忽然在電話那頭激動起來,神秘兮兮的,“還記得去年「萬象雕刻賽」的白金獎得主嗎?”
“是他?”盛欲記得,當時入圍的雕塑系專業生提出和對方加賽一輪,結局仍是惜敗。
宋睿肯定應答:“就是他!現在【手工社】和【聯席會】正在論壇對賭,其他十好幾家社團也都跟着下場搶人,咱們……”
“就算咱們社黃了也不去搶。”盛欲徑直截斷他的話,撇了撇唇。
為一個人争來搶去,是全天下沒其他人才了嗎?閑得慌。
語調侵灌傲氣,她不屑輕哼,“管他千年的玄武還是萬年的鼈,爬行速度沒區別,我佛慈悲,冤種留給有緣人當。”
字音落地。身側光斑倏然被吞噬,暗影傾投,溫度走失,高挑精實的男性陰影在這一秒完全困罩住她。
盛欲稍愣,在這道陌生的注視下回望。
男人正拎着扳手垂頭看她,護目鏡全然遮蔽眉眼,袒露鼻挺薄唇,颌骨鋒銳晰厲。
機械綠眼罩對撞墨綠沖鋒衣,後揚背頭,耳骨銀飾迸泛冷光,頗有神秘朋克風的撕漫美感。
多年繪畫歷練出的目光如炬令盛欲驚覺,這修車師傅的體态比例,甚至勝過她平時花錢找的人體模特。
驚嘆歸驚嘆,盛欲也沒忘了正事,趕緊扭頭頭指着車告訴男人:“啊對,就是這裏,總是發出異響,今天後輪直接轉不起……”
“砰——!”
兇狠的一聲巨響。
在盛欲剛剛伸手指向後輪的剎那,猝不及防地,身旁男人擡腳将她的車猛然飛踹倒地。
聽動靜摔得不輕。
盛欲懵怔兩秒,看着自己癱倒在地的小黃車,張嘴忘了後話。
似乎是旁側傳來一聲輕嗤,她徒然驚醒,詫異回頭望過去。
可對方已經轉身,扳手在他掌中被悠哉抛起,又精準接住,腳下邁着浪蕩步調,走遠了。
走向修車鋪又髒又亂的門口。
“老板,你這鑽機彈簧芯壞得厲害啊。”
那人朝裏面招呼了句,口吻懶痞,好似含沙射影着說盛欲心眼壞。
裏頭走出個跛腳的汗衫大爺,盛欲這才搞明白,年輕男人不是修車的,而是車主。
到這兒盛欲也回過味來了,她說了江峭壞話,拿江峭比作鼈,這人故意報複她。
說江峭呢你急個什麽?還踹車什麽意思?
江峭這麽快就有粉絲了,還這麽容易破防?
盛欲來了火,眯眼瞧着正和大爺交談的男人,背影遒勁挺拔,落拓不羁。
視線轉了個彎兒,又落在他插着鑰匙、只是熄火卻沒拔掉,并且剛剛修好的摩托車上。
她只考慮了五秒鐘,眉尾一挑,輕笑:“壞我車是吧,你也別想好過。”
“啊?你說什麽盛姐?”喋喋不休的宋睿被她整蒙了。
盛欲丢了句“馬上到”,便速度掐斷電話。
手機一個流暢揣進褲兜的動作,三步并作兩步,甩腿挎上那輛華貴的複古機車。
左腳跟踢起撐杆的同時猛擰右手油門,發動機即刻應聲,炸起張狂威風的轟鳴。
男人正準備掏錢結賬,這時候,身後猛烈刺耳的啓動聲瞬時打斷他的動作。
他停下來回過身,下一秒,目睹他的機車被女孩娴熟操控,疾速甩出一個漂亮的震動擺尾,後車輪擦地噴起尾煙。
驕陽下,金光跳躍。
盛欲戴着男人職業級的貴價頭盔,回過頭,挑釁的眼神昭然若揭。
“江峭這人行不行啊?你找他來跟我碰一碰。”
她得意地露出笑容,聲音悠揚意氣風發。随即一把撥下純黑護目罩,絕塵而去。
“那是你的車吧?”大爺也蒙了,“用…用不用幫你報警啊?”
江峭虛斂着眸,挑眼凝定女孩消失的方向,半晌,陰恻恻地低頭笑了聲,慢條斯理打開皮夾,
“不急,先算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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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落點下剎車踏板,盛欲把車停在中央圖書館附近,一路小跑到社團嘉年華招新現場。
社團市集在創想草坪舉辦。
陽光褪色,晚霞燃着綢緞般如火的雲波,飛鳥游弋,草坪綠意闊蕩綿延,晚風溫柔。
上百個社團紛紛撐罩起印有自家徽标的攤位架,行列縱橫交錯,色調不一,飽和緊密得彷如俄羅斯方塊。
人潮喧嚷穿梭于攤位間的空隙。
一切都是自由與未知,精彩紛呈。
花花綠綠中,盛欲一眼找到自家攤位,跨進去時只有兩個沒課來幫忙的社員,宋睿不見蹤影。
“老宋人呢?”
她坐到主位上,車鑰匙随手往桌肚裏一丢。
兩個社員對視一眼,小徐輕聲回答:“副社長出去派發傳單了。”
說是碰到你的倔驢脾氣就頭疼。
這句小徐沒敢講。
盛欲毫不知情,“哦”了一聲,搬來箱盒,從裏面拿出工具,開始動手雕刻作為小禮物的橡皮章。
兩名社員繼續整理輕紗簾。
神仙打架的招新市集上,她們“異方繪社”的攤位別具一格,十分典雅脫俗。
拱形架高低不一,簡單圍放,架上披挂山水花鳥紗織長卷,墨色輕透的屏紗隔開左右鄰居攤位,似有結界般渾然天成。
【異方繪社】
顧名思義,社團旨在用創新各異的方式繪畫。
用于搭建攤位的紗織繪卷上,只有黑白兩種色調。可這墨色委實來之不易。
近到城市垃圾處理站,遠到種植作物的鄉村,社員們将辛苦收集來焚燒産生的炭黑,混合防腐脂作為顏料共同完成繪畫。
倡導環保的價值已經超過了觀賞本身。
攤位正前方,還插着一杆旗。是社長盛欲獨立繪制的稼禾青幡。
社員将目光移回盛欲身上,油然升起一股敬佩。
“宋睿這小子要真浪費時間去找那個江峭,看我不擰斷他的腿。”
盛欲自言自語念叨着,一口氣吹掉橡皮屑。
“……”小徐打了個冷顫,敬佩心被瞬間擊散。
社長做什麽都努力,藝術素養卓絕不說,更是整個油畫系公認的系花。
就是性格吧,陰晴不定。
骨子裏帶的叛逆勁兒,又瘋又酷,說一不二,誰都不服,所以沒人敢惹她。
盛欲繼續埋頭苦幹,社員整理好攤位,同時負責接待一些前來咨詢社團的新同學。
“盛學——姐——”
遠處嘈雜中,似是隐約傳來少女清越的呼喚。
盛欲坐着刻章許久,久到以為是幻聽。
耳尖微動,等到這呼喚一聲疊一聲,由遠及近,逐漸清晰起來,她才擡睫應聲望去。
遠處少女元氣靓麗,脖子皮膚因軍訓有些曬黑的色差,一路小跑喘聲吶喊:
“學姐我想入社!我從小學繪畫,基本功很強的,給我留個名額!”
坐在攤前的盛欲下意識站起來,卻只是單手叉腰,困惑地胡亂抓了把頭發。
作為社長,她知道自己在學校裏有些知名度,不過褒貶不一。
這麽強烈的個人崇拜,她還是第一次碰到。
思考間,少女已經揮舞着報名表跑到近前了,動作間有掩飾不住的興奮:“學姐在刻橡皮章啊,好可愛哦能不能給我一……啊!!”
少女話沒說完,就被人潮推擠得臉色驟變,錯亂裏又腳下絆住,迎面撲摔過來。
盛欲已經反應很快了,但還是沒有接住摔倒的人,也沒能阻止她摔在外沿拱架上。
本就小成本的單薄架身,搖晃兩下便向後倒去,随後一個接着一個,多米諾骨牌一般層層倒塌,砸出“嘭嘭”連串的聲響。
最終斜倒在鄰居的鐵硼屋頂才算停住。
水墨輕紗披挂而成的小屋,前一秒還道骨仙風,缥缈得不落俗塵,轉眼間屋頂整個掀翻。
徒留那杆青幡迎風站在黃昏裏,遺世獨立。
當事人和圍觀群衆都傻了眼。
人類的悲歡卻并不相通。華麗藝術品隐蔽遮掩的後方,江峭只覺得吵鬧。
<朱麗葉的百花窗>,
這次【手工社】參與嘉年華招新的代表作。
左右開合式馬賽克玻璃扇葉,近兩米高,被吊裝在黑色金屬滑條底座,尖頭方底,繁複瑰麗,十分标準的中世紀哥特風。
窗後小角落,放着張烏金木歐式搖椅,供人休息或拍攝。
江峭慵懶癱靠着搖椅,姿态惬意,長腿交疊搭翹在小桌上,手裏捏着各家社團的宣傳單頁,十分厚實的一沓,都是有意無意收來的。
他記得他們在電話裏的交流,說要參加社團。
那麽她,一定會出現在這裏吧,騎走他車那女的。
那麽又會是,哪一家社團呢?
略微仰着頭,薄密眼睫懶洋洋掀起。
他瞥過單頁上的信息,一目十行地閱覽每張傳單上的活動照片,不需兩秒停留,确認沒有自己的目标便松指丢棄,張張淘汰,頁頁分翻。
縱使,外面陡然爆發女生的尖叫,緊接一連串碰撞的劇烈聲響,也沒能惹起他半分動容。
反而令他耐性耗光,更加迅速地翻起傳單。
分明只是宣傳單而已。
可他表情倨傲,眼色鋒利陰沉,仿佛在翻找确認死亡名單上的出逃者。
直到——
“我靠盛欲!咱社被人抄家了啊?!”
剛回來的宋睿看見根據地成了半片廢墟,兩眼一黑,險些兜不住手裏厚厚一沓藍色宣傳小海報。
同一秒鐘裏——
百花窗後江峭指尖動作頓滞。
捏在手中的這張宣傳海報,藍底白字。
女生方寸照片旁的宣傳詞落筆潇灑,醒目飄逸:
“異方繪社歡迎你的加入
社長:盛欲”
盛欲。
被這個名字正中下懷,
江峭從搖椅上騰身直起,一把推開玻璃花窗,視線逡巡鎖定。
晚昏的浮光粼粼旖旎。
盛欲就站在這場落霞的餘溫裏,與光同頻,淌入他浸透探究性的眼底。
白金色及耳短發,疊合殘陽橘與紫的明度暈染,更反襯她肌膚的瓷白豐膩。姜黃色露臍背心下搭同色闊腿長褲,極盡粉飾玲珑身段,細腰薄肩,曲線纖盈挺翹。
涼風幽蕩,山青水墨紗絹疊起飄搖,盛欲站在中央,成為這清寡的黑白調裏,
唯一熱烈着色的存在。
敏銳覺察到伏藏審量的目光,盛欲移眸過去。光影湧動,兩人在這一秒眼神相撞。
江峭稀微挑眉,饒有興致地半睨着她,然後單手支撐窗檐,輕巧一個借力就縱身翻越而下。
從不被注意的角落大步走進人群視線,江峭對旁人更激烈的議論聲置若罔聞。
或是讨論盛欲破損的攤位,或是被他吸引了視線。
盛欲拉起摔倒的女生,同時蹙眉緊盯着他的動作。見他擡手從後方按上宋睿的肩,一把将人撥開,步履未停,徑直地走向她。
他站定在不過一米的距離外,拎起宣傳單頁,兩指輕彈。
盛欲無意識凝眸過去,看到傳單上自己的油墨印黑發免冠照,正随之掀動撲閃。
“找你半天了。”他彎起唇角,斂低眼睫,腔調懶懶沉沉地,叫出她的名字:
“想跟我怎麽碰一碰?盛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