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睡眠航行

第40章 睡眠航行

◎【校園篇】完◎

“江峭, 你和外公是眼睜睜看着我爸爸死的對不對?”

“我的,新婚丈夫。”盛欲停頓在這裏,自嘲般輕笑, “居然是目睹我父親死亡的觀察記錄員。好,就算抛開這件事, 你告訴我江峭。”

“早上我們領證的時候,你在想什麽?是在與我一般甜蜜憧憬我們的未來嗎?”她的目光委頓下來,長睫顫抖, 眼底血絲細密交織, 鼻尖通紅, 卻強自發狠地緊咬嘴唇, 不許淚水淌落,不許自己有半分示弱,

“還是你知道,其實沒有‘我們的未來’, 只有我們‘各自的未來’,是嗎?”

江峭上前扯住她的手腕, 急切道:“盛欲我——”

“我分不清了, 江峭。”

最終的最終, 女孩還是為他落淚了,

“我分不清你的告白,你的求婚,在我以為我們相愛的時間裏你究竟什麽時候是真情, 哪一句話是假意。”

“他們都叫你天才。”

“你是天才, 那麽你來教教我, 只要你告訴我你的靠近從始至終都只是為了我。”盛欲低垂下頭, 她的哭腔破碎, 她的滿腔愛意随滾燙淚漬砸在地上,擊穿他的心,

“只要你這樣說……我就信。”

盛欲重新擡起頭來,與他對視。

此刻,她在用眼神向他乞求,乞求他能給出一個确定的答案,求助他幫自己看透他的心,認清他的愛。

她還是,向愛示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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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此之前一直奢望一個解釋機會的江峭,卻在女孩賞賜給他的這個機會面前,忽然陷入沉默。

盛欲索要的答案,他說不出口。

他沒有辦法。

誠然與鄧正恒有股份約定的人,是GUST,在沒有記憶的那段時間是GUST在以“江峭”的名義存活,他無法保證GUST從始至終對女孩的接近都是純粹。

畢竟他是那樣野心勃勃的人。

可是,錯的人只有GUST嗎?

作為本體的主人格,他就是完全無辜的嗎?

少年時期的相識他沒有忘記,記錄盛川的死亡過程他刻骨銘心,明知一代Herm13是失敗品,卻在鄧正恒要求為盛川注射時沒有站出來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在小蒼嶺的地下實驗室,他看到了GUST拿回的盛川病例,他那麽聰明,當然猜得到是盛欲在讓他幫忙尋找父親的死亡原因。

所以他當然有錯。

是他一早知道盛川就是盛欲的父親卻選擇隐瞞。

是他貪享在女孩的愛意與救贖裏,忘乎所以。

是他的私心讓他在此刻無法開口,無處落腳。

是他,親手摧毀了盛欲的愛。

還要再騙她嗎?

不能了。

“我好恨你啊,江峭。”

恨他将自己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傻子;恨他怎麽敢戲弄她的愛意;恨他此刻的沉默是對她最完整又殘忍的否定。

恨自己事到如今還在給他機會,

還是不忍心、還是做不到說出一句刺傷他的狠話。

“算了吧,我們。”盛欲在這一瞬,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憊。好沒勁。一切都是不具實感的荒唐。

于是最後。

她說:“你消失吧,江峭。”

那個瞬息,江峭在震詫裏頓陷灰敗。

他像站在峭壁上,一剎踩空,便堕墜入萬劫難複的沉淵。淵底是空落森寒的漩渦,将他吞噬,讓他湮沒。

他還是,孑然一身的孤徒。

他的眸眼頹唐失色,那裏不再有光。是他玷污了光。蒼白嘴唇稀微顫動,他的痛苦低吟,仿佛是求證:

“你…是這樣想的嗎?盛欲你,真的希望我……”

消失嗎?

而女孩也已神竭力疲。

不肯再說一個字,盛欲背過身,在他們新婚之夜率先結束了這場本不該這般糟糕的談話。

也結束了他們的關系。

江峭離開的時候失魂落魄。當他扶着門框走出來,才發現,鄧正恒已經在門口站了許久。

久到足以聽見盛欲的哭腔質問,和江峭低卑的道歉。

看見鄧正恒,江峭的身體飄搖了下,腳步踉跄得險些跌倒。

鄧正恒伸手扶他一把,他輕輕掙開就已花光了所有力氣,點過頭表示自己沒事,他在夜色裏落寞走遠。

家門開敞,鄧正恒知道,現在只有自己能把事情完整地複述出來。

盛欲狼狽地跌坐在沙發前,地面冰涼,卻沒能讓她冷靜下來。

甚至做不到完整地呼吸一次。

“我都聽到了,秧秧。”鄧正恒知道,現在盛欲的心理也一定在憎恨他這個外公。

“是我的錯,要怪就怪我吧。”

鄧正恒自述道:

“你一定也看過你爸爸的病例吧?病危通知下達過六次,最後一次醫生宣布現有治療手段對他全部無效,我做了一輩子腦科研究,他的情況有多糟糕,我很清楚。”

“是了,我的過錯實在太低級。當年Herm13的項目是江峭的父親江誠中全權負責,第一代成品一經問世江誠中就死了,我試圖鑽空子,通過別的高層領導拿到注射劑樣品,我想哪怕不起作用,也比看着你爸等死好,總要試試才行。”

“現在想想真是荒唐。可是你已經沒了母親,我怎麽忍心讓你再失去父親,所以我把還不具備臨床試驗許可的一代Herm13注射進你爸爸身體裏。”

“怎麽也沒有想到,原來臨床試驗需要排隊申請,江峭的母親在那時病情惡化,江誠中等不了不惜拿自己的身體做實驗!我更沒想到,完美通過活體動物實驗的藥劑,用在人體……致死性竟然這麽強。”

開啓塵封的往事無疑需要勇氣,黑暗的過去重新鋪展在老人眼前,再一次诘問他年邁蒼老的心。

他揉揉渾濁的眼睛,那裏流淌不出悲哀,只剩憂愁的無奈空洞。

他繼續說:

“知道江誠中死因的時候,一切都來不及了,你父親的生命不僅沒能挽回,還在死前承受了大量的痛苦,我有愧于他。”

“後來決定把江峭叫過來,也是我一個人的打算。我想他是江誠中的兒子,是科研界的天才,我希望他能繼續研究Herm13,沒想到兩年後他真的研究出新一代藥劑。”

“像江誠中一樣,江峭拿自己的身體做實驗,雖然不至死,但還是失敗了,他也承受了不小的副作用,直到那時我才改觀,希望Herm13的研究徹底停止。”

記憶回溯倒退,盛川在生命最後的時間,已經失去視力,多年自言自語瘋瘋癫癫的男人,突然意識清醒了一瞬。

盛川緊緊拉着鄧正恒的手,清晰地說:“爸,我知道您想救我,只恐怕我沒有這個福氣……今後,秧秧就辛苦您收留照顧了。”

年少的江峭抱着本子,筆尖懸提着不停顫抖,他輕說:“鄧博士,Herm13起作用了,它沒有完全失敗。”

同樣顫抖的,還有少年人一顆飽受煎熬的不忍之心。

盛欲不言不語,安靜地聽完鄧正恒的講述,又在地上呆坐了一會兒,才找回力氣,慢吞吞爬起來。

“秧秧。”鄧正恒叫住魂不守舍的盛欲,

“外公對不起你。”

盛欲回過頭,她還是不理解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她從來沒聽過真相,不知道它竟然這樣殘酷。

可最讓人難過的是,她竟然不知道該怪誰。

只能搖搖頭:“爸爸應該是太想念媽媽了,外公養育我,對我很好,沒有對不起我。”

鄧正恒和這個外孫女之間,隔着許多。

一開始他并不贊同女兒鄧晚彌嫁給盛川,因為鄧晚彌一意孤行,鄧正恒即便無奈承認,也不願多理會小家庭。

鄧晚彌死後,鄧正恒更加斷絕了與盛川的來往。

終是不忍放下女兒的骨肉,他出現在盛家附近時,正看見八歲的小盛欲拽着爸爸盛川的手,試圖将神志不清的盛川從鄧晚彌的車禍葬身地帶走。

那時鄧晚彌已經走了一年多,馬路早已被清理如新,再沒有慘烈的痕跡。

盛川不停在馬路中央踱步,叫着妻子的名字。

“走啦爸爸,媽媽在家做飯等我們回去吃呢。”

小小的盛欲使勁掐自己的胳膊才能忍住眼淚,她不能哭,她還要哄爸爸回家。

哪裏還有媽媽會給他們做飯呢?爸爸神志不清的時候,做飯的任務只能落在她身上。

這是個多好的孩子啊。

往後的很多年裏,鄧正恒都深刻記得這個場景。

“秧秧,你和江峭……”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他不想這兩個好孩子因為他的過錯産生隔閡。

“哦,他啊。”盛欲的聲音有些啞,她彎起嘴角,冷嘲的語氣裏充溢着十足賭氣的成分,

“他欺騙我是毋庸置疑的。既然當初是為了所謂集團的股權才來接近我,如果他肯放棄所有事業和資産,成為一個單純無可圖謀的人,那麽我再考慮相信他吧。”

她說完這句話,就轉身上樓了。她知道,外公會把她的原話告知江峭。

但江峭和虹霖你争我鬥這麽多年,就連外公轉讓給他的股份,也是用來戰勝虹霖,拿回【中峯典康】。那麽江峭會放棄努力多年得到的一切嗎?會放棄他爸爸留下的産業嗎?答案無疑是不可能的。

所以盛欲和江峭重修舊好,也是不可能的。

江峭這麽聰明的人,會明白她的意思。

/

此後,盛欲窩在房間裏徹底消沉,吃不下飯,只喝得下酒,遍地的酒瓶承裝着她每一次痛哭的淚水,以及每一個深夜對江峭這個男人萬般的恨意和無盡的思念。

面對外公擔心敲門詢問,她都會假裝在睡覺。

雖然白天的大多數時候,她只是躺在床上,萎靡地望向天花板,神情放空。

這些天,她要麽毫無睡意,要麽就是把自己灌醉然後哭着睡着。可是躲得過失眠的焦灼,卻逃不出夢魇的枷鎖。

盛欲做了好多夢。

夢裏大多是與江峭相愛又決裂的種種事。

唯有一次,她夢到了父親。

那大概是在盛川去世前後。

那年盛欲十一歲,受保姆全天候照料,不知道父親的情況,也見不到日夜外出的外公。

等盛欲再次見到爸爸,已經是他彌留之際。

慌張、不敢置信,寫滿小女孩悲傷彷徨的臉。

盛川無法自主呼吸,像個失去生機的人偶躺在危重病房,在生命的最後關頭,他口中斷續地呢喃,病房裏的大人都沒有注意到。

那年,江峭十四歲。

他站在門外,透過玻璃看見女孩趴在盛川床邊,不敢觸碰單薄得如同一張紙的爸爸,只能把耳朵盡力貼過去。

“你說什麽爸爸?我聽不清。”盛欲不敢哭,生怕錯過一個字。

盛川的生命走到盡頭,重現往日與妻子伉俪情深的畫面,一口氣斷續碎散地吐出來:

“晚彌……吃……面……”

“面?”盛欲抹了把眼睛,問他,“爸爸你想吃面嗎?我現在去給你買!”

她起身就往外跑,江峭被拉開房門的聲響驚動,他看見女孩焦急心切的表情。

撒腿就跑,顧不上別人,也沒有發現江峭沉默定立在門畔。

有一瞬間,他很想叫住她。告訴她別去,外面店鋪都關門了,告訴她盛川生命體征維持不到她回來,陪他到最後一秒吧。

可他終究什麽都沒說。

如果是父親臨走當時,他能夠見到爸爸一面,也一定會這麽傻吧。

盛欲跑了很久,才在天橋下發現一家還開門的蒼蠅館子,可她抱着坨冷的面回到醫院發現,病房裏床鋪空空如也。

他們說爸爸走了,讓盛欲去暫留室見他,外公在那裏主持大局,晚些時候會有救護車幫忙送人去殡儀館。

盛欲懷裏緊緊抱着塑料盒,六神無主地在醫院裏沖撞。

暫留室在哪裏呢?

她哆嗦着想去找指示牌。可是指示牌上沒有“暫留室”的字樣,只有标注“太平間”。

盛欲感覺腦袋混亂,手足無措地突然轉身時,小姑娘急剎車讓身後護士避讓不急,“砰”地一下,盛欲把手推車撞得歪倒過去,她也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

“哎你這小孩怎麽走路的!”護士驚呼,趕緊挽救推車。

側畔伸出一雙手,及時接住差點栽跟頭的盛欲。扶穩她,江峭主動替她向護士道歉。

感受到身後小姑娘遲遲呆愣,他沒有回頭,輕說:“跟着我,我帶你去。”

不回頭,是為她留出收拾心情的空間。

走出兩步,發覺盛欲沒跟上來,江峭有些疑惑地回頭。

少年的他毫無防備,将女孩的脆弱無依盡收眼底。

她安靜地蹲在原地,抱着雙腿黯然垂淚。

不說,不鬧。

一滴,兩滴……

死亡的意義,就是生命的海岸線上,先走的人得到一張船票,船次有去無回。岸上目送的人無需揮手,已是永別。

江峭十多年的人生裏,除了研究還是研究。

他怔忡地望向女孩。這樣柔軟弱小的,細膩的悲泣情感,拉扯他站到江誠中的死亡當晚,也是這般場景。

世界什麽都沒變,悲苦的人獨自流淚。

盛欲不知道他是誰,他卻完全共通感知盛欲的心情。

少年站在那裏,白襯衫紮入牛仔褲,依烏兒耳漆霧貳叭宜,外套着長及腳踝的白衣大褂,短發蓬松,個頭高挺。他還不夠健碩,清瘦骨架尚未賦有成年男性緊實硬朗的體态。

可眉眼鼻唇,卻絕對匹配優容美學。

如此聖潔,高貴,不可染指。又這般憂郁,破碎,不夠真實。

他低下頭,薄密黑睫輕垂,将手中的文件夾板翻過去,執筆在空白紙張的背面飛速地描勒勾畫。

很快,他結束了繪畫。

走過去,在女孩身側半蹲下來,将畫紙遞給她,遲疑的片刻是他在組織措詞,安慰的口吻卻仍然青澀。

他說:“別哭,別難過,你爸爸是移民去別的星球了。”

盛欲停下小聲啜泣,透過淚潮霧氣的模糊視野,她逐漸看清白衣少年遞過來的畫。

一個男性小人,正站在一個星雲球體上展露笑容。

淚滴濺落在紙上。

暖意熨燙心尖。

水藍色裙擺在少年白褂衣尾掠滑而過,女孩站起來,硬撐着堅強地抹掉淚水,故意嘁聲,酷酷拽拽地揭穿少年善意的謊言:

“死了就是死了,你當我是小孩嗎?”

笨拙的少年誤以為自己的安慰無效,有點無措。女孩卻突然伸手捉緊他的衣袖,用一雙哭紅的眼睛凝望他:

“哥哥,你帶我去見爸爸吧。”

“好。”少年說。

這一天過去,盛欲仍然不知道這個男孩是誰。她也沒有追問,只是回到自己的生活,在琅溪這座城市堅強地長大。

往後經年,她漸漸把那天的小插曲忘記。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北灣,江峭将二代Herm13緩慢而堅定地注入身體。

腦海有一秒空白,閃過小女孩哭泣的臉。

Herm13 II宣告失敗。

天才研究員江峭,自主分裂出GUST人格。

/

萎靡不振的情況也只持續了一周。

某個不太冷的下午,盛欲突然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想通了般跳下床,收拾幹淨出門,想為自己找點事做。

想把江峭從腦子裏抹去。現在就想。

往後整個寒假她都活在忙碌裏。應聘設計工作室做兼職,同時被同學介紹到某位職業漫畫家旗下做填色助手。

工作到深夜回家,啃着面包學習外語,一分一秒都不肯停下。

期間江峭也沒有再出現過。

也是,半學期的交換時間已經過去,他沒有繼續待在琅溪的理由。

繁忙的工作讓盛欲成功做到了無暇深想他。

沒有時間難過啊。她還有別的事情要做,她的人生還很絢爛。

開春的時候也開學了,盛欲拿着護照和留學資格申請表每天進出導員辦公室。

她的申請經過層層篩選,最終以優異的外語成績脫穎而出,贏得國外院校的錄取書。

離開琅溪那天,盛欲特意去了趟小蒼嶺,想把那晚在江峭家過夜落下的衣服拿回來。

她有些讀不懂自己。

不知道拿衣服是不是只是借口,但她還是去了。

以為會打照面,但江峭不在。

她的面部信息依然留存在江峭家的門禁系統中,進入他家很容易,拿到衣服也格外順利。

發覺江峭不在時還在猶豫,自己會不會想要在他家最後再逛上一圈,這也許是自己最後一次爬上這座山頭。

可進去之後才發現,她太看輕自己對江峭的愛意。調酒室、次卧、主卧、茶臺……這個家裏每一個角落都滿載着他們曾經相愛的、歡愛的痕跡。

她根本受不住這種回憶的拷打。

她近乎是落荒而逃的。

關上車門的前一秒,一個小小的黑影“嗖”地竄上駕駛座。

“小烏雲?是你啊,好久不見。”

盛欲把小貓抱起來,小家夥過得不錯,敦實了不少。

她把小烏雲放下車去,跟它告別:“我要走啦,以後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見面了,希望你好好的,不要亂吃東西。”

說完,她又準備關車門,小烏雲卻再次飛速地跳上車來,在她腿上轉悠。

“你舍不得我啊?”盛欲摸摸它的腦袋,還是絕情地把它放回地面上,“那也不行哦!我要走了。”

這次不等她關門,小烏雲又自己跳上來,眼珠圓溜溜地望着她。

“我告訴你啊,別耽誤我飛機。”盛欲用手指着它的鼻子跟它較勁。

她最後一次把小烏雲放下車,這回黑貓沒有着急跳上車,而是朝她車尾部的位置“喵喵”地叫起來。

盛欲疑惑地看向後視鏡,後面什麽也沒有。

奇怪了,她跟一只貓理論什麽呢?

盛欲升起車窗,小烏雲在這一刻焦灼起來,猛地彈跳起來,又從車窗鑽進車內。

“你什麽意思啊?”

“喵嗚~”

“你要跟我走啊?俄羅斯可冷了,貓過去會變成凍幹!”

“喵!”

“下去。”

“喵喵。”

“快下去!”

“喵~”

……

盛欲帶着貓下山一分鐘後,江峭的車抵達山頂別墅。

男人幾乎消瘦了大半圈。

臉色更為蒼白,薄唇也毫無血色,雙眼卻斥足鮮紅織纏的血絲,眸光恹恹頹喪,眼角眉梢浸染孤寂的易碎感。

盛欲鐘愛鮮明耀亮的色彩。于是飽受她垂愛的那段時間裏,他的衣品選色也跟着鮮亮奪目。

而今盛欲沒在身旁。

他又穿回了一身黑色,清瘦身骨令那件黑色衛衣更顯寬松,黑色長褲束進短筒馬丁靴,黑色帽檐遮蔽下大半容顏。

冷漠,清疏,又風塵仆仆。

他剛從北灣回來,所有的行李都裝在一只背包。

因為這一個月裏,他完成了“放棄所有”的舉動。他在北灣曾擁有的一切:專利項目、北灣醫科大留校返聘邀請、投資和不動産,乃至【中峯典康】,都已不複存在。

從聽到鄧正恒轉述的那刻起,他立馬訂了機票返回北灣處理。

對他來說不是“放棄”,而是盛欲給他的“機會”。

兩者孰輕孰重,他從來不需要評判,無論百次千次,他都會毫不猶豫選擇後者。

他的生命裏要說留下什麽身外之物,那就只剩下琅溪的小蒼嶺。

這座空濛寂靜的小山頭。

可他是【主人格】啊。

他不喜歡沒有盛欲在的任何地方。

走到門口,江峭細致如斯,第一時間就發現純黑地毯上有塊細小輕微的泥冀,留在邊角位置。

看上去就像有一雙鞋子,被放置過這個角落,就在不久前。

訓練有素的園藝工作者不會踏足私宅範圍,那麽,是她來了嗎?

那一刻,光亮短暫泅渡在他眼底。

他推開門的手指在輕微發抖,那是因為,他無法按捺心底澎湃叫嚣的期待。原來想要見到她的心情是如此劇烈。

他沒有防備地走入門內,回憶聲和巨大的空寂,在同一霎一齊朝他撲面傾壓過來。

步履抽動,落空失望卻如影随形,緊扼他的咽喉,深深地灼痛他的心跳,迫使他掙紮着逃向更深處。

“卧槽啊啊啊!江峭你的傻鳥在我手上拉屎了!!!”

經過茶室時,幻聽突兀,從他混亂的回憶裏倒刺一般挑起,刮到心窩軟肉,激出陣陣酸痛。

她不在。

GUST發了瘋地想她。

他擡手捂緊耳朵,生怕女孩明媚雀躍的聲音,擾亂GUST的心智。

——“江峭!我來救你了,是不是很痛啊……”

但別忘了,他的心魇從來不比GUST少,他本身,就對盛欲缺乏抗性。

當她打開囚籠,又一次解救他,他竟然邪惡地生出拉她淪堕的想法。

這樣陰暗晦朔的,難登臺面的自己,怎配她一次次拯救?

她不在。

他像在冰涼的被褥裏賴床。

“嘗嘗?”

“你這杯,叫什麽?”

“不懂溫柔。”

——“精靈菲仕,嘗嘗?”

溫柔抽絲,剝露血淋淋的心髒。

精靈扇動翅膀,逃離他飛向遠天。

他猛然被一根長釘從頭到腳貫穿,腦內某種無形的屏障被一同穿鑿碎裂。兩種聲音逐漸沸騰失真,化為野獸嘶吼和雷電的尖嘯,撕咬在一起。

江峭再也站不住了,他需要返回桌邊坐下。

剩下的力氣足夠他走到桌邊,餘留的意識讓他輕易發現桌上端正擺好的文件,殘存的理智,叫他讀懂那是一份,

女方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

期望與絕望一同凝滞,四肢百骸迅速失溫。

身體一瞬間失去控制權,奇怪的是【主人格】的意識還在,江峭知道自己奔向門邊,調出電子監控,看到了幾分鐘前剛剛離開的盛欲。

她還沒走遠。

去追她啊,去追啊!

告訴她你已經孑然一身,只為純粹地面對她。

去啊。

再晚就來不及了。

在GUST瘋狂躁動的驅使下,江峭沖出門跨步上車,打火。

可是偏偏——

手機在這一秒傳出震動。

很詭異地,他收到兩條微信。

鄧正恒:

【秧秧今天出國,我沒有留她。】

【按照我們的約定,尊重她追求自由的意願。】

是,她已經決定好了。

離婚協議是留給他的判決書。

他知道。

所以拼了命地壓抑,克制GUST食言追回盛欲的沖動。

“明明是你許下的約定,卻要我替你信守承諾。”江峭試圖深呼吸平複GUST,胸口絞痛難忍。

從後視鏡的反光裏,他看見自己的瞳孔驟然收縮。

“回去,GUST!”

他暴呵道。

別做讓她讨厭的事。

不屬于主人格的心聲不停回蕩在腦海,江峭憑借極強的意志力強撐着走回家裏。坐在桌邊時,他必須死死拉住固定櫃子的一角,才能控制住随時會跑出門外的身體。

他艱難地從包裏摸出針管和藥物,印滿德文的小藥劑瓶倒着叼在嘴裏,左手執針管精準紮入藥瓶,抽取出淡粉色液體,同樣單手操作,平緩推進右臂靜脈。

兩分鐘後,體內的叫嚣聲緩緩平息下來。

男人也耗盡力氣,身軀倚靠櫃角跌滑下去,仰起脖頸,眼神徹底喪失光澤,最終平躺在冷冰冰的地板。

這是最後一支抑制藥劑了。

他以後再也不能主動壓制GUST。

以後?

沒有盛欲的以後,無聊透了。

讓GUST自己玩兒吧。

視域裏,滿是老電視裏雪花閃白浮現,光影迷蒙,難以聚焦,虛幻的色塊分合又重組。

全世界失序崩壞,晚香玉枯爛,混入他無用的血漿,餘溫多此一舉澆築心牆,圍困他這只垂危病雛。

江峭閉上眼睛。

愛如彗星疾速燃盡,遺骸塵埃與她的星球擦肩而過,卻将他的飛船擊毀。

他沉沒在破裂的愛意裏。

陷入一場深度的,無期的,睡眠航行。

——【校園篇】完

作者有話說:

【校園篇】到此結束。

還有很多話想說,又覺得該說的都已經寫在正文中。

那就祝盛欲前途似錦,學業有成。祝江峭身體健康,追妻成功。祝你我一切都好。

感謝的話留到正文完結。

晚安bb,有機會一起喝酒。

卷三:川北赴峽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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