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阿蟬第五次想要逃走的時候,正好遇到他來送飯,擦了擦手,便坐下吃了。
誰家軟禁也沒這樣的,被關的人不哭不鬧,準時睡覺、吃飯,養精蓄銳繼續逃跑;關人的人心知肚明,不打不罵,還要指導她的動作。
隔着桌子,張遼道:“別想了,你就待在這兒。那廣陵王八成覺得你已經死了。”
阿蟬搖搖頭。
“樓主會來找我,她會找每一個人。”
沒想到還真找來了,而且看起來頗為誠心,幾番被戲耍也不肯退讓,最後,竟然真的去與羌族對峙,差點卷入鬥争之中。
那人怒道:“你到底為何要抓她!?是要錢還是想從她口中挖出繡衣樓的機密?”
那時他亦切齒:“因為她是我養大的孩子,夠了嗎。”
廣陵王:“......啊?”
嚣張的氣焰頓時熄滅,但只一瞬便又從愧疚轉為質問,像是一只貓兒護着另一只貓兒,山窮水盡,也要扯着嗓子叫着。
呂奉先趕到,兩人又吵了起來。餘光裏,那只貓兒無辜地看着這邊,見他看過來,趕緊亮出了“尖銳”的爪牙。
他依然沒有放人。因着廣陵王那份莫名的心虛,他問阿蟬:“你和他到底什麽關系。”
阿蟬不明所以:“關系?樓主和屬下。”
“就是這樣?,”張遼道,“有沒有碰一些不該碰的地方?”
阿蟬點頭,在張遼瞬間瞪大雙眼的時候說道:“樓主常常幫我換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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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遼淺淺地吸了口氣,努力壓抑自己的怒火。
“男女有別,我沒教過?”
阿蟬卻低着頭,什麽也沒說。這讓張遼察覺到異常。
阿蟬自學得武藝開始,便沒有人能随意近她的身。他在繡衣樓待過幾天,與她親近的也只有那些女孩子,那個人......
張遼仔細回憶着。那個人總是穿着厚重的王服,無論是不是需要擺明身份的場合。繡衣樓是朝廷的密報機構,如此行事,是否太過于張揚。張遼突然發現,那人做事果決,那份雷厲風行的壓迫感自然而然地轉移了他人的視線的身形——但,他,或者她,站在群臣中間,顯得有些太瘦弱了。
坊間傳聞:“......廣陵王似有斷袖之癖,卻從不沉溺聲色犬馬之中......”
那人也像是知道了他的察覺,兩人心照不宣,因為阿蟬,保持着表面的平靜。
她甚至還熱衷于修複他與阿蟬的關系。
起初只是一封公文信件,後來便多了一些私信,漸漸地,阿蟬給他寫的信越來越多,也捎帶了不少稀奇的繡品。
想也知道是誰教的。
阿蟬的信裏多是寫最近做了什麽,如流水賬一般,偶爾一兩句外露之處,全着墨在“樓主”、“樓主”、“樓主”。
簡直煩透了。
“文遠叔?”
張遼的思緒被拉回,重新看着眼前的人。
他問:“誰教的你這些。”
毫不意外——“樓主”。
張遼道:“那她沒教過你,這種事,是只能和至為親密之人才做的嗎。”
阿蟬點頭:“教過,樓主說了。”
張遼注視着她:“你既然知道,方才,是故意做給我看的嗎。”
阿蟬道:“不是。方才文元叔來,我聽到了。我怕……吓着樓主。”
“是嗎?”張遼嘲道,“為了她,你不僅不回家,如今還開始在我面前說謊了?”
他的語氣驟然加重,阿蟬低頭,不做反駁。
怕吓着?怕吓着不趕緊停下、再裝作若無其事地來找他解釋、求他,當他是傻的嗎?
張遼偏了偏頭,語氣輕蔑。
“怎麽,怕我當場殺了她?”
阿蟬不語,張遼咄咄逼道:“知道我不會殺你,幹脆把這件事繼續下去。保住她的命,又告訴我你們的關系。阿蟬,你以前可不是個心思深沉的孩子。”
“我不是孩子了。”
阿蟬終于開口,她道:“文遠叔,我知道你不喜歡樓主,可她沒有做過什麽。我不想你傷害她……也不想你們有隔閡。”
言下之意,竟然還是為了他好。
“荒唐!”張遼怒道,“你可知這事本是男女之間做的,你們兩個女孩兒,成天搞在一起算什麽!?能有什麽結果!?
”
“可是,什麽是結果呢。”
阿蟬擡起頭,眼裏是如往常一般的平靜。
“文遠叔想給我的,是什麽結果呢?”
初見之時,那人躺在馬上,不知道浪跡了多久,比自己看來還要邋遢,迷茫又有些頹廢,可她的眼神、她的體格,明明不是這樣。
她有什麽困擾?她看起來可以解決一切問題。
正是這樣的反差與好奇,讓自己覺得她不是一個壞人,所以一路跟着她。兩人未說過一句話,但自己被商販所騙時她果然ren不住道出了真相。阿蟬确認,她是一個好人,而且懂得很多,是一個有意思的人。
她不懂什麽叫“百廢待興”,也不覺得在繡衣樓是危險的事,相反的,學關中話才是最難的。傅副官很嚴格,賬本、數字、條目也很難記,但那個時候大家都常常聚在一起,見縫插針地幫她。
她不明白為什麽樓主總是忙得焦頭爛額,每每問她需要自己做什麽的時候,樓主會笑着拍拍自己:“阿蟬做好自己就好了。”
伍丹有時候會生氣,她說我不是小孩子了。阿蟬這才恍然,原來小孩子才被這樣對待。看來,關中的小孩兒和西涼的小孩兒不一樣呢。
後來她按流程出去游歷,參加了繡衣樓的選拔。在被提拔成為“蟬”之前,她對廣陵王的印象一直和她見過的那些王公貴族一樣,看不透、也不想被人看透。可到洛陽據點的那天,推開門,她看到的,是一院子的籮筐與梅子。
“殿下!不是這樣!又弄破了!”
“殿下下次還是不要來幫忙了,平白花了我們好多時間吶!”
熟悉的人還穿着王服,一手拿着竹簽,另一只袖子擦了擦汗,用身體護住自己的籮筐。
“別啊,我學就是了!”
和以前一樣。
那天她很快就發現了自己,三言兩語便把自己拉來坐下,莫名其妙地,手裏就多了一把竹簽。夕陽西下,樓裏的人便都認識了自己。她拿出了一個蜜罐,說:“這是去年最後一壇蜜漬的梅子了,你先拿着,等新的做好了,我也嘗嘗你的手藝。”
一切如舊,好像她們從未分開過一樣。
但,那人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她做的事更多了,她會帶自己偷零食賬冊,會張羅朋友的相親,也會無數次地為了找失蹤的密探而親自出動。
樓裏的其他先生似乎不太贊成,他們總是說:“千金之軀,坐不垂堂。”
那人只點點頭:“知道了知道了。”
然後帶着自己悄悄出發,樓裏的人都假裝沒看見。
她很直白,阿蟬不明白為什麽總有人說她表裏不一。哪怕有時候說的話、做的事兇狠冷漠,但在言語之下,阿蟬總能感到她的情緒——疲憊。
“為什麽?”那人思索着,“因為,擺在明面上就可以快速解決事,卻不得不為了利益放慢進度、輾轉拉扯。幾天,只幾天就能讓數萬人丢了性命。”
她有自嘲道:“我不喜歡這樣。但為了保住剩下那些人的性命,不得不這樣。怪不得任何人。”
阿蟬有時候在想,如果當時在白門樓的時候,她遇到的是她,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可是她卻總說,沒有如果。
“沒有如果,”她道,“如果人人都追求如果,那犧牲的人算什麽?所有辛苦走到這一步的人又算什麽?”
“說到底,拿得起、放得下,結果怎樣,又有什麽關系呢?”
什麽是結果呢?
阿蟬漸漸發現,自己也會期待一些事情,小時候學過的道理和歌謠,在同她和大家一起向前的時候變得清晰,炳如觀火,真正照亮了一些東西。太耀眼,太美好了。
自己問:“繡衣樓會一直在嗎?”
那人想也不想,笑着點頭:“嗯。”
她的回答太過于珍重,可她回答得卻太過于輕易,像是随時準備把自己搭進去,為那句随意的問答添磚加瓦,為泥、為花。
阿蟬覺得,或許她才是“蟬”,自己追不上她。
阿蟬從未問過這樣的問題,張遼亦不知如何作答。
吃飽穿暖,相敬如賓,共享天倫,再壽終正寝。太多的人因此卷入戰場,殺伐無數,最終忘卻自己的姓名,魂斷他鄉。
他只知道,只要自己在,就一定會護着她,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可那個木讷膽怯的孩子如今坐在她面前,用行動和言語告訴他:我不想要這樣。
張遼隐隐的不快,卻又在此刻無比真實地感受了阿蟬的變化。他慣是會用兇狠的語氣來表達憤怒,可這個時候,他也不知如何開口。
罵了那麽久,有用嗎?甚至過了那麽久他才知道,那個小孩繼位的王袍是自己親手縫的。
啞口無言。
阿蟬似是坐得不舒服,一直在細微地調整動作。張遼原沒在意,但突然看到她貼在臉頰上的頭發——那一拳還是砸在了桌上。
阿蟬被吓了一跳,茫然地看着他。
“她教你做這種事,沒教你要清理嗎!?”
阿蟬恍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擡頭道:“文遠叔,那我先下去了。”
還好,阿蟬沒有進一步問他該怎麽清理,否則自己或許會趁機殺了那個女人。
張遼繼續坐在正廳等待,阿蟬見張遼帶來的物品裏有驅寒之物,和他打了個招呼,又去煎藥了。
張遼幾次三番想要問罪,都被阿蟬輕易化解,偏偏他知道這孩子多半是無心之舉,打不得也罵不得。
坐在這兒也是無用。張遼起身,準備跟去廚房。
“咳、咳咳——”
屋內,廣陵王猛地咳嗽幾聲,原本就細不可聞,但張遼鬼使神差地停了下來。
“啧,死孩子。”
他返回正廳,把那一垛厚厚的冬衣拿上,終于推開了那扇門。
不知道睡了多久,意識朦胧間,廣陵王覺得自己仿佛在塞外的草原上策馬馳騁,風雪即将湮滅整個世界,連最後一抹綠色也被抹去。天地廣闊,雪落下時的聲響被無限放大,天地間只剩下她一個人。
沒有牽挂,也沒有等着她的人。她想,看來,人是無法欺騙自己的。
突然之間,巨大的陰影被投射在地上。她勒住缰繩,疑惑地擡頭——
——一大片花裏胡哨的鑲着毛邊的雲朵砸了下來。
“嗯......?”
張遼抱臂站在床前。塌上的人伸出一只手,茫然地摸索。
......
張遼半晌無語,撿了件稍微寬松厚實一點的衣服,俯下身去。那人卻無論如何不肯翻身。他耐心耗盡,直接把人提了起來。
廣陵王驟然轉醒,下意識地抓住身前的手——
“什麽人!?張遼!——又是你!?”
廣陵王狠狠地瞪着,擡腿踢他,張遼巋然不動。
“噓,別動,”張遼壓低聲音道,“我不想對你做什麽。”
“嘶——”
張遼吃痛,轉而順勢捏住她的脖頸,咬牙切齒。
“死孩子,和你說話是聽不見嗎。”
“你、你就不怕阿蟬看到......”
她努力從嗓子中擠出聲音,沒想到那人只是嗤笑,越湊越近,幾乎抵着她的臉
“怕阿蟬看到?”張遼逐字道,“你在我的地盤教阿蟬做那種事的時候,就不怕我看到嗎?!”
捏着她的手又緊了幾分,廣陵王頓時明白過來。
□□的,怎麽偏偏被他看到了?
她正想說些什麽緩和氣氛,卻冷不丁地被人擡起了下巴,迎上了張遼打量的目光。
。。。。。。
“呼,确實長得不錯。”
廣陵王下意識地想要偏頭,卻被人緊緊地禁锢着。
那人為了掙脫自己,像個顧頭不顧尾的小孩子一般。偏這孩子又用那種“狠厲”的目光盯着自己,察覺到自己的目光,更是不肯示弱地揚起頭顱。
貓兒想裝成豹子,可在他看來,這和露出柔軟的肚皮沒什麽不同。
中原四分五裂良久,大戰一觸即發。在這關頭,誰也不想外族再來插一手。
雁門雖在北境卻不缺淑女,江南江北,蜀中幽燕,各地軍閥源源不斷地送人到軍營,只為西涼軍的換取支持或中立。
他很欣賞那些女子,可他始終不明白,為何那些人會覺得自己能蠢到留下細作。那些陰暗自以為是地隐藏在柔美的表皮下,像蛇一樣吐着信子。
他埋首,深吸一嗅。
廣陵王即刻緊繃。
阿蟬的信裏曾提到過王袍的刺繡,可當時他想到的,卻是羌人的紋身。
如果紋在她身上,該紋在哪裏好?
現在,那些并不存在的紋身仿佛活了過來。他終于明白,這種滋味,叫作“垂涎”。
他承認,自己總在審視她。
廣陵王這次也不躲了,傲然與他對視。
“文遠叔叔就是這麽對孩子的?”
“再叫一聲?”他輕笑道,“你這副樣子,哪裏像個孩子?”
廣陵王不甘示弱,反問道:“這副樣子?你趁虛而入,現在來說我?”
張遼充耳不聞。
“好孩子可不會在父兄家做這種事,”張遼道,“你家沒人教你?”
“也對,”他嘲道,“大漢宗室廣陵王,十四歲襲爵,沒人教,倒也不奇怪。”
“你——!”
那人眼中一閃而過的仇恨和惱怒被張遼看在眼底,他輕笑一聲。
他是故意的。
他還從未見過那人這樣的表情。
“你不是很會教阿蟬嗎?”
張遼步步緊逼,整個人靠近。。
“可未免也太孩子氣了。乖,文遠叔叔教你些別的。”
。。。。。。
“樓主,你醒了嗎?”
門外,阿蟬端着藥碗回來了。
廣陵王登時清明過來,掙紮着回頭。
張遼卻神秘地比了個手勢,在她身上寫着。
“耳敏,噤聲。”
張遼又在她背後寫到:“會了?”
會你大爺!
門外,阿蟬得不到回應,身影越來越近。廣陵王全身緊張起來她,用手肘敲擊着身後的人,張遼依然沒有停下,反而變本加厲。
“樓主,我進來了。”
門被推開一條縫隙——
“......阿蟬女官?你在這裏。”
遠處的聲音傳來。阿蟬停下腳步。
“何事?”
“互市貿易的貨物有些問題,想要請樓主過去一趟。”
“樓主不便,我随你去。”
阿蟬關上門,隐蔽了一室琳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