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帳內本就逼仄,廣陵王自然也聽到了。張遼卻似乎并不意外,連眼都沒眨一下。
他步步逼近,廣陵王也毫不示弱。熟悉的場景讓張遼不由得冷笑一聲。
真是什麽時候都不會聽自己的話。
他停在她身前,一如既往地居高臨下。
她脖子上還有方才長戟劃過的傷痕,随着吞咽上下滑動。
從密探口中得知她們倆往烏桓去之後,張遼本就有些不悅。即使是他自己說的,他只是迷戀這具身體,可是他還是帶了幾個人送去了糧食。出發前,副官問他幹什麽,他說的是:“找阿蟬。”
真到了營地,他并沒有過多注意阿蟬。
他說服自己:阿蟬可以自保,他有把握,但這個死小孩兒是個不要命的,得好好盯着。
那人并不過多看他,張遼也不覺得失落,他收了幾個白眼,反而有些潛匿的愉悅。
行至半路,軍營的人來報,說是羌人從另一邊突襲,往烏桓去了。他幾乎是立刻策馬回援,想到方才她們與小孩子待在一起,聽到小孩兒的哭聲後便趕了過去。那人似乎護着一群孩子,他殺出包圍,正準備向她興師問罪時,卻聽到了遠處傳來了熟悉的聲音——下一刻,他和阿蟬眼神交彙,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驚詫。
他把阿蟬認成了她。
張遼突然感覺有些陌生。
他以為自己對這小孩兒足夠了解,無非就是肩負重任無法輕易許諾、覺得自己身如浮萍便頗有些叛逆的天不怕、地不怕,明明年少無知,卻因為身世坎坷、非要裝得老氣橫秋的,自以為是、冥頑不靈。可事到如今,他才意識到,只需要些許變化,
他甚至分不清她和阿蟬。
她們不僅身形外貌相似,更是一般的無法無天,若真走到山窮水盡那一步,她們倆,到底誰是誰的“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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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遼憎恨,恨自己終于看清了自己的傲慢;他也憤怒,怒眼前之人的清醒。她對待阿蟬尚且小心翼翼、多加試探,可對自己時總是那麽直白,直白到幾近于殘ren。
不是他在慣着小孩兒,是小孩兒一直在慣着他。
廣陵王壓低聲音。
“你方才是想先來救我?”她斥責道,“阿蟬是你女兒,你應該救她!”
張遼沒由來的火氣更盛,他怒道:“你為什麽總要多管閑事,你到底是想死還是要活!?”
“與你有何幹系!”廣陵王駁道,“張文遠,我不是你手下的玩物,阿蟬也不是!”
她完全不想回憶起當時的毛骨悚然。
當她意識到所謂糧食就是孩子時,當即便想到了上次在白門樓聽到的話。無論阿蟬知不知道事實,她都不願意讓她再看到這樣的場景。
呂布從鼎中救下阿蟬,他自然是知道的,張遼必定也知道,而他——他居然先來救自己?!羌人能有多少?烏桓軍、西涼軍和繡衣樓的密探都在,他居然在這種情況下先救自己?!
她不懂張遼,從一開始就不明白。這人乖張跋扈,好像誰也看不起,偏偏他是阿蟬的養父,對阿蟬又着實不錯。她自幼當家,更是哄着劉辨直到現在,即使對張遼這種霸道的養育手段頗不贊同,卻也能理解他的顧慮,于是便有意讓他們緩和感情。在亂世之中,還有這樣一份牽挂,為什麽要拒絕呢?
這麽多年,她并非能夠完全從那些風月場合中全身而退,有時候是被迫看完了全程,有時候總被一些人纏着要和她共赴逍遙。那些結合處的拍打、酡紅的臉、gaochao時的shenyin與掙紮,她再熟悉不過,因為更加親密與chiluo,她甚至覺得這比“親吻”更讓人作嘔。
可她實在太清醒:她惡心的是那些人,并不是這些事。
她突然發現一條和解之道,讓她可以短暫地耽于男女之欲。
可這場沒有貫徹到底的□□,似乎讓張遼很不滿意。
她感覺到了張遼某些帶有掌控性質的威脅,不得不提起警惕。
張遼幾乎要被氣笑了。
“你不是親王嗎?你不是處處都要逃生嗎?今天怎麽不茍活着了?”
廣陵王只覺得可笑,偏過頭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張遼似乎被這個舉動激怒了,強迫地擡起她的下巴。
喉嚨上的傷疤因為動作而被拉扯,又滲出血粒。張遼的手指拂去,新的血又沁了出來,越來越多,幾乎染紅了整個脖頸。
廣陵王嗤笑道:“文遠叔叔,為什麽要一直口是心非呢?”
張遼冷眼看着他,廣陵王道:“承認很難嗎?承認阿蟬已經長大了,承認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孩子,承認你早就知道我和你不會有什麽。哪怕有什麽,生了根、發了芽,承認它存在,再親手拔了它,很難嗎?”
人之所以痛苦,是因為差距的存在。世人假裝差距從未出現過,由此來減輕痛苦。可她知道,痛苦一旦出現,就在人心裏紮根了,無視它,只能任由它越來越扭曲、陰暗,等再也裝不下去的時候,會發現那些情緒早已經盤根錯節,足以讓人入魔。她不是聖人,她也會痛苦,可她是廣陵之主,她需要最大限度的保持清醒。
她從不過多隐瞞自己想要什麽、她只會一遍一遍,提醒着自己注意甄別。
張遼從未從一個人身上看到過如此近乎決絕的冷漠。一瞬間,他似乎真的動了恻隐之心:他希望她也是自己的養女,能夠被她這樣的人珍視和重用。他急躁地發現,自己竟然嫉妒着阿蟬。
他答非所問。
“沒什麽不同嗎。”
廣陵王看着他道:“沒什麽不同。”
“全都沒什麽不同?”
她沒有作答。
門外的人影靠近,遲遲沒有進來。張遼捏着她下巴的手狠狠地按過她的嘴唇,因為失血和疼痛導致的蒼白之地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泛起多的血色。他揉捏着她脖子上的傷口,手指沾上鮮血,再一遍一遍地塗抹在那人的嘴唇之上。
張遼看着那人淡漠的神色,冷笑一聲。
“你倒是心疼她。”
“至少現在不會是你,”廣陵王道,“文遠叔叔。”
帳外的僵持愈發激烈,張遼的耐心消耗殆盡,一把扯開了阿蟬為她裹上的衣被——
新傷,舊痕,淤青。
依舊是這具身體,白紗覆蓋了大半個身軀,用手丈量過的線條被緊繃着更為直觀地呈現在他眼前。如他所想,這是成熟的,魅惑的,令他發狂的。
她此時是如此脆弱,連動也動不了,自己可以輕而易舉地将她圈在懷裏,讓她跨坐在自己的腰上;她甚至不能抱着自己,只能靠着自己的胸膛,在巅峰時胡言亂語、潰不成軍。
但她什麽也沒說,只是看着他。
甚至沒有開口,沒有說一句請求。
張遼走了。
接下來幾天,張遼再也沒有出現。
誰也沒再提起這件事。
廣陵王右手不便,幾乎事事都由阿蟬照料。
她能感覺到阿蟬的急迫,好幾次都想直接問她。但是說到底,阿蟬永遠不會真的強迫她。
她不輕易對自己說“永遠”,但是在這件事上,她毫不質疑。可是要怎麽和阿蟬說呢?說那日是張遼強迫與她?說她只是把張遼當做一座橋梁?她無法這樣說出口。
可是,為什麽?明明自己就是這樣想的,不是嗎?
阿蟬試了試水溫。
“樓主,可以了。”
她甩掉指尖上的水,為她脫下衣衫。廣陵王上半身趴在浴桶上,背對着她。
“阿蟬,”廣陵王道,“你那天聽到了,是嗎?”
阿蟬手下的動作一滞,拿着的布巾遲遲沒有靠近。
她當然聽到了。
黃銅飾片的聲音她太熟悉了,樓主的嗚咽她也方才體會過,怎麽會聽不出來呢?
那個突然出現的密探不是救了他們,是救了她。
她很憤怒,可又很疑惑,她猜測樓主大概是被文遠叔強迫的,但是樓主為什麽不和她說?文遠叔又為什麽要這麽做?可她不敢去問任何人,仿佛現在的她活在一場噩夢之中,可一旦夢醒,她連這些人也見不到了。
樓主還和她說,草原上的東西是最自由的。
她想……放自己走。
阿蟬眼睫微顫,站在一旁。
“是。”
她說得平靜,廣陵王依然察覺到她濃濃的不安。
阿蟬在害怕什麽呢?
“我知道了。”
廣陵王突然嘆了口氣。
“我知道了,為什麽我不願和你說起這件事。”
阿蟬不敢說話。有些事只要不說出口,一切就還有轉圜的餘地。這些天裏她曾無數次地希望樓主給她回應,可真到了這個時候,她卻下意識地想逃離。
“我……不想讓你覺得,我在控制你。也不想……讓你明白我的選擇。”
她曾經給出了對他們而言最好的選擇,可是說出來後就後悔了——最好的選擇當然可以存在,但是由自己來提出,和脅迫沒什麽區別,這樣,她和張遼又有什麽不同呢?
至于她的選擇……她不想,不想阿蟬知道自己的涼薄。哪怕這份涼薄,她早已從自己身上見識過,但至少,不能......不要是這件事。
撥雲見日——阿蟬終究是不同的。
真是好笑,自己不是早就意識到這點了嗎。
她道:“對不起,差點自己為是地替你做選擇了。我和張遼……”
阿蟬從背後抱住她。
“我知道。”
阿蟬的臉貼上她的肩背。
“樓主,我都知道。”
廣陵王笑了笑,微微偏頭。
“你真的知道?”
“知道,”阿蟬點點頭,“樓主的顧慮,阿蟬明白。我……很開心。”
阿蟬道:“樓主偏心阿蟬,阿蟬很開心。”
那天在帳內的話她也聽得真切。樓主親口否認了文遠叔的探求,文遠叔出來的時候看也沒看她。第一次,面對養父的憤怒,阿蟬的心裏升起了一些名為“竊喜”的情緒。
她還能留在樓主身邊,樓主也不想換掉她了。
“樓主,如果蝴蝶和花沒有見識過其他地方,它們真的知道自由嗎?”
廣陵王微微笑着:“知道得越多越自由嗎?”
阿蟬搖了搖頭。
“我不明白。知道自由才會自由嗎?”
可是,哪有人能說自己“知道”呢?
偶爾她也會忘了,自己的籌謀計劃,不是為了一個完美的結局。
如果愛恨皆是虛幻,執着于功成名就,不也是一種虛幻嗎?
她擡起頭,她們的影子投在窗戶上,随着燭火跳動。
“唉,”她又假模假式地嘆道,“阿蟬真聰明,我是離不開阿蟬了。”
阿蟬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來。
接下來便又一發不可收拾。浴桶裏熱氣蒸騰,水花激蕩,打濕了地板,每一積水處都倒映着交纏的身影。新的水花澆灑,顫抖着,不成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