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過了幾日——

化雪。

小小的動亂并沒有造成多大影響,繡衣樓的這批糧食在這個冬天發揮了額外的作用。西涼軍靠着互市與周邊各族新定了不少盟約,關外人民獲得和糧食,保住了性命和江山。

當然,繡衣樓也狠賺了一筆。官道通了,啓程就在這幾日。

為了表示感謝和愧疚,樓班親自往西涼軍中送了十幾頭羊。她四處看了看,問:“大人廣陵呢?”

張遼依舊是那副冷冷的神色。

“不知道。”

“哦,那他的傷勢如何?”

“死了吧。”

樓班:……

無論是這個玩笑,還是張遼會開玩笑這件事,都顯得格外詭異。

樓班“呵呵”笑着,從帳外帶進來一個小女孩。

“有件事麻煩張将軍,”樓班道,“她想要找大人廣陵道謝,能不能勞煩張将軍派個人送送她?”

張遼往下睨了一眼,小女孩又被吓得躲到了樓班後面。

“誰要找她便自找去,”張遼道,“這是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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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班實在不明白,前幾日張遼去而複返那模樣明明就和廣陵王很熟,今日又是怎麽了?罷了,總歸聽起來他也不是真想殺了廣陵王。

她而不語,把小女孩兒托付給副官,說自己明天來接。

連樓班都看得出來,副官自然更看得出來。他本就焦心張遼和阿蟬的關系,正好可以借機讓張遼去找阿蟬。他帶着小女孩兒玩了大半天,等張遼例行公事結束後,便帶着小女孩,同一盒點心一起塞給了他,不待他拒絕,一溜煙地騎馬走了。

......

兩人大眼瞪小眼,小女孩還是很怕他。但她等了一天也沒等到那天的姐姐,鼓起勇氣問道:“阿叔,你能帶我去找那個姐姐嗎?”

張遼長劍收鞘,徑直走了。

小女孩趕緊埋着頭,小跑着跟上,卻冷不防前邊的人停了下來。

“阿兄。”

小女孩不明所以,點點頭,追着那人的步伐。

別苑,檐下挂起了燈籠。化雪的天氣最是寒冷,衆人圍在一起熱熱鬧鬧地頓飯。

“樓主,這次可賺了不少吧!”

“是不少,”廣陵王的手還有些抖,夾起一片羊肉,“喏,樓主的命換的,多吃點。”

“這可不興說啊,呸呸呸。”

說話的密探趕緊自罰三杯,又為廣陵王斟上一壺。阿蟬擋了擋,示意不宜多飲。

其餘人打趣道:“阿蟬女官對樓主管得愈發嚴厲了,樓主,以後我們可不敢同你悄悄做事了。”

“啧,瞎說什麽?”廣陵王敲了敲瓷碗,“繡衣樓員工守則第十一條,‘口出狂言者罰三十’,回去記得去賬房交錢。”

“三十就三十,這趟跟着樓主......”

“少了?那就三百。”

“哇!不要啊!”

張遼到的時候,他們正在推杯交盞,氣氛濃烈。那人想趁阿蟬不備偷飲一杯,可還沒端起來就被抓了個現行。她無辜地轉移眼神,正好和他對上。

“姐、阿兄!”

小女孩一眼就看見了廣陵王,想跑過來,但是周圍又都是不認識的人,不太好意思。她在背後搓着手,有些不知所措。

廣陵王也很意外。

黃銅飾片遮蓋了張遼大半的神色,他任由阿蟬接走孩子,站在原地。

“人送到了,樓班明天來接。”

說罷竟是要走了。

密探們方才反應過來,連忙挽留。

“張将軍別走啊!這次您也幫了不少忙,留下來一起吧!”

“是啊是啊!聽說還是您帶着樓主和阿蟬女官回來的,我們一直想感謝您呢!”

聒噪。

張遼頭也不回。

“......文遠叔叔,留下一起吧?”

張遼停下,沒有轉身。

阿蟬看了看她,點點頭。

阿蟬道:“文遠叔,留下來吧。”

剩下的人很懂眼色,立馬“文遠叔”、“文遠叔”地叫了起來。

“哎呀文遠叔叔!軍營裏要是沒事,就留下來吃頓便飯吧!”

“是啊文遠叔,好不容易來一趟。這院子還是你借給我們的,我們招呼你,不是應該的嗎?”

“對啊對啊!文遠叔,我們馬上就要走了,下次再來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你總得給我們機會感謝你呀!”

十幾個半大小子此起彼伏地叫着,不知天高地厚地喊着西涼軍的将領。離他最近的密探站起來,直接把人拉了過來,周圍的人立刻挪出個位置。

她與他對視,看着張遼那被拉入席時明顯地皺了皺眉。他似乎不理解為什麽會有人敢随意跟他攀輩份,掃視衆人時眼神中除了肅殺還略有驚詫;可繡衣樓最不缺的就是自來熟的員工,三言兩語就找起了話題。

“文遠叔,阿蟬女官身手這麽好,是不是您教的啊”

“那當然啊!文遠叔的名聲,那可是——呃,傳遍江左江右,哈哈哈。”

“說不出來你就別說了——文遠叔,這羊肉是只有關外才有嗎?一點膻味都沒有,以後互市要是能賣就好了。”

“你傻了吧你?就算有,你還能把羊運到廣陵?只怕在路上就被人搶了吃了。”

“也是......”

張遼同樣不理解,這種不着四六的話題為什麽能一直進行下去。好在,那些人也沒有一定要他回複的意思。阿蟬給他夾了一筷子菜,擡頭時,他看見那人微微笑着。

......又是那種表情。每次要作弄人時,總是這副表情。

張遼盯着那人,她卻支起下巴,仿佛要認真觀賞。

“......阿蟬女官!我敬你一杯!”

不知怎麽,他們又說到了阿蟬身上。張遼下意識地“啧”了一聲。

“不許喝!”

衆人靜默一瞬。那人一拍桌子。

“對!先敬文遠叔!文遠叔!咱們喝一杯!”

那人端起酒盞,張遼卻碰也不和他碰,仰頭便是一杯。密探們發出驚呼,紛紛要和張遼喝酒。這下連阿蟬也笑了,她道:“文遠叔酒量很好的。”

“是嗎?”廣陵王笑道,“你們幾個,要是能把文遠叔叔喝倒,這個月月例再加一成。”

“真的!?”

廣陵王颔首:“當然。不過你們要是喝不贏,下次來給文遠叔叔送貨可就沒有辛苦費了。”

“一言為定!”

密探們撩起袖子,紛紛端起酒盞。

“文遠叔!來!喝!”

張遼被吵得頭疼,他也沒興趣成為這種幼稚賭局的籌碼。可密探們堅信“富貴險中求”,拉着他不肯松手。

什麽的人,就有什麽樣的下屬。

那人正在給小女孩夾菜,低頭認真聽着。偶爾看過來,又很快收回去。

張遼連酒盞也不用了,直接用倒了一碗飲盡。密探們不甘落人下風,紛紛棄了酒盞換碗,可喝着喝着,張遼卻将碗丢在一邊,拍開封泥直接就壇。酒過三巡,天也黑了。宵禁之後,只有院子裏鬧哄哄的。衆人莫名其妙的勝負心突然攀比了起來,效仿着張遼,一壇、再一壇。

更夫打過,不知何時,全都醉倒了。

張遼喝完最後一壇酒,酒局之上早已空無一人。

他準備走了。

“......喝成這樣啊。啧啧。”

那人披着冬衣,提着燈籠靠近。她看見張遼站了起來,在他身後問道:“現在走嗎?”

張遼閉了閉眼。

“走了。”

他剛踏兩步,那人道:“先別走。”

張遼停下。

“......幫我把這些人拖回去。”

張遼深吸一口氣,堪堪ren住罵出口的話。

那人打着燈籠在前邊探路,張遼一手一個扛起這些人。要是知道有這麽一出,他是絕不會和這些小兔崽子喝酒的。

她的右手還使不上太多勁兒,沒多久燭光就顫了起來。

張遼道:“你先回去。”

那人搖搖頭:“那小孩兒難纏着呢,阿蟬哄她睡覺,累得睡着了。”

一想到她居然也覺得小孩兒難纏,張遼不禁覺得有點好笑,也就頗為不屑地笑了出來。那人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換了個方向。

就這麽一趟一趟,密探被拖回了各自的房間。

關上門,燭火也快燃盡了。

燈火昏暗,兩人相對而立,彼此的身形隐沒在黑暗之中。

她道:“你......現在回去嗎?不是有宵禁?”

張遼好笑,反問道:“宵禁?”

整個雁門,有誰敢查西涼軍的宵禁。

廣陵王讪讪道:“也對。我送你出去。”

張遼轉頭就走,與大門背道而馳。廣陵王愣了一下,提着燈籠跟上。

雪風吹了起來,廣陵王打了個寒顫,燈籠差點磕在地上。張遼從她手中奪過木杆,勉強穩住,但最後一絲光亮也暗了。

“我大概記得路,你住哪間客房......”

她正要引路,張遼突然抓住她的手。燈籠被他甩到一邊,張遼恨恨地看着這個偏要來招惹又裝作若無其事的人,強勢地吻了下去。

長吻及盡,兩人都有些氣喘籲籲,水絲被月光照得銀白。

“為什麽。”

那人偏頭:“我喝醉了。”

張遼皺眉:“什麽?”

她重複道:“我喝醉了。”

張遼随即湊了上去,兩人再度交換了一個纏綿悱恻的吻。

一點酒味也沒有。

張遼笑了,貼着她的唇道:“知道了,死孩子。”

。。。。。。

廣陵王原是沒想過張遼會再回來,本來準備讓阿蟬帶着些東西去找他,就當做告別了。可張遼人不到,西涼軍的補品、傷藥卻源源不斷地送了過來。

這是什麽意思?

廣陵王感覺自己似乎又被當成了孩子,如廣陵大街小巷的父母所痛斥的那般:“唉!臭孩子。”

雖是責怪,但他們卻依然會注視着孩子的一舉一動,必要時則瞬間來到孩子身邊,揚起的巴掌也只是輕輕落下。

奇怪的容ren。或許只是客套的地主之誼,更或許是他軍中那位愛護阿蟬的副官自作主張,沒什麽好想的。

今晚,張遼帶着小女孩兒出現的時候,她的心漏了一拍。

他的疏離破綻百出,自己ren不住想要逗弄他;他根本經不住一點玩笑,仿佛是願者上鈎一般。

她無法解釋,為什麽她會和阿蟬先行退下,會在确認阿蟬睡着後又跑了出來。她站在屋後,看見那人喝倒了最後一個人,尤嫌不足地提起壇子。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她要出去和他說那幾句話,但當她被張遼抱着親吻時,心裏升騰起的,是“得願以償”。

張遼問她“為什麽”,她只能低着頭說:“我喝多了。”

醉了,很多事就不用再去想該如何解釋。

張遼本已經答應了,如今把自己折磨得不上不下,怎麽反倒又問起來了?

。。。。。。

“啊......”

“乖,”張遼好笑道,“不是醉了嗎?裝醉也要裝得像一些。”

廣陵王真的受不住了。她嗚咽着搖了搖頭,脖子上的黃銅飾片發出清脆的聲音。

“受不了了嗎?”張遼擡起頭看她,“現在,文遠叔叔能從不聽話的孩子這裏聽到一句實話嗎?”

。。。。。。

在這個最冷的夜晚,他們擁抱着彼此,不知輾轉多少。

無法停止、無法停歇,仿佛要将這種感覺刻入她的骨髓,不止今夜。

......

那天密探醒來時,樓主裹着厚厚的冬衣靠在廊外休息,睡得很沉。阿蟬剛剛尋來,朝他們做了個手勢,把她輕輕叫醒。

“樓主?”

“唔......"

阿蟬無奈道:“怎麽睡在外邊?”

“那幾個小子喝醉了,”她打着哈欠,聲音有些沙啞,“累。”

阿蟬見她實在困得厲害,要說的話便沒說出口。她招呼衆人自行收拾,扶着她回院內休息。

小女孩也醒了,廣陵王摸了摸她的頭,倒頭就睡。

小女孩眨眨眼,小聲問道:“阿兄怎麽了?”

阿蟬道:“阿兄累了,我們不要吵她。”

阿蟬帶着她準備好的東西來到軍中,把小女孩交給早已等候在帳外的樓班。

張遼坐在軍帳內,平日裏系着的頭箍今日取了下來。

阿蟬道:“文遠叔,我們明日便走了。”

“走便走了,”張遼道,“何需告知于我。”

那雙眼裏布滿了血絲,不知是否是宿醉,張遼看起來也頗為不快。

“是您照顧我長大的,”阿蟬道,“阿蟬不會忘記。”

“你長大了,”張遼道,“應該忘記一些事。”

阿蟬點頭,走出軍帳。

第二日,繡衣樓的車馬整裝完畢,在曉日時分出了城門。

廣陵王清點着這次的賬目,一個稚嫩的聲音突然從城門處出來。

“阿兄——”

小女孩掙脫樓班的手跑了過來,在她面前剎住腳步。她先把拿着的大包袱給她,墊着腳,又從懷裏掏出一串珠鏈。

“這是大人給你的,這是我給你的。”

珠鏈上的石頭大小、顏色各異,但已經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寶石,她還從自己的項鏈裏拆了幾個鈴铛。

廣陵王笑着,蹲下身來,讓她把珠串套在自己脖子上。

“謝謝,很漂亮。”

小女孩也嘿嘿笑着,但臉随即垮了下去。

“阿兄,雁門的雪停了,來年花開的時候,你還來雁門關嗎?”

張遼站在城牆上眺望。他看見那人摸了摸小女孩的腦袋,笑着點了點頭,還伸出手指和她拉勾。

張遼突然明白了阿蟬了急迫。

那人站起來,看到了他,同他招了招手,意思是“再見”。

但他知道,春風再也不會回到雁門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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