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明明

第8章 明明

“嘎吱。”小築的木門被推開,一人從屋內走出。

顧行之欣然而望,他的恩人,近在遲尺。

然而,他定睛看去,眼前的白衣人紅唇翹鼻,劍眉星目,衣冠嚴謹,堪稱禁欲,腰封束了三層,淡墨色的秀發服帖地垂着,氣質神韻獨超,濯世清華,整體裝束顯然身出仙道盟的六禦門。

顧行之面色頓時陰了下來,他早解散了六禦門,且明文規定任何人都不準着其派服,違者廢除靈根,為何……

男子看着顧行之,淺淺的笑意在眼底暈開,澀澀的,酸酸的,冷冷的,顧行之警覺地後退一步,因為他從對方眼中讀到了敵意。

“你誰啊?”顧行之确定這個人不是恩人,他與他想象中的模樣大相徑庭。

男子暫且收回了冰冷的目光,拾幹淨臺階,落落大方地坐了上去,再從腰間掏出一壺酒,獨酌起來。

顧行之最近脾氣倒真的好了許多,否則就眼前這個目中無人的家夥,早被他來回砍了八百遍了,“問你話,回答。”

男子佯裝未聞,半躺下,翹起二郎腿,顧自哼起歌來,這下徹底把顧行之惹急了眼,只見顧行之身影虛晃,轉瞬移到男子眼前,徒手一抓,掐住了男子脖子,厲聲道:“你怎麽會哼這首小曲?”

男子不緊不慢地道:“安魂曲是我創的,我怎麽不會?”

“你……”顧行之如鲠在喉,難以下咽,生澀地道:“你不是他,他在哪兒?”

“哼……他?”男子輕笑,故意将他這個字陰陽怪氣地拖長了音調,“你說的他是指誰?”

顧行之心尖直顫,松開男子,略帶指望地道:“我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叫什麽名字,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恩人,左臉有道疤。”

“哦……”男子摸着自己被掐出五道指印的脖子,幹咳兩聲,開始慢條斯理地整衣襟,整完後不忘斜睨眼顧行之,繼續裝傻充愣道:“哦哦哦……他啊,不是該我問你,他在哪兒嗎?你把我的師弟,沐風奕,丢哪兒了?嗯?”

“……”顧行之感覺對方在愚弄他,臉色當即沉了下來,黑成了煤炭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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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待顧行之發作,男子先發制人道:“顧行之,人人都道你是殺伐果決的混世魔王,我倒覺得你是不折不扣的二貨傻子,呵,你就沒細想過,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憑什麽耗費靈力治療你這麽個臭名昭著的魔頭?他為什麽要無微不至地照顧陪伴你七個春秋?還要忍受你無端莫名的怒火?你瘋狗一樣亂咬的前幾年,他可有抱怨過一句,或是抛棄你一走了之?”

連珠炮轟的幾個提問,問得顧行之啞口無言,他仲忪在當場,血液凝固,渾身冰涼,是啊,當時他只顧着報仇,報仇,報仇,他魔怔了,什麽話都聽不進去,執念太深,反而束縛了自己,把自己逼入了絕境,而那個人,苦口婆心,白天循循善誘,晚上還會為他吹奏安神息魄的曲子,若非如此,顧行之怕是早瘋魔堕落了。

男子冷哼一聲,再度開口,眼眶倏然紅了,“你不是滿天下的,大張旗鼓地在找你的恩人嗎?你不是一直都好奇你的恩人長什麽樣子嗎?是圓是扁,是美是醜?到底是哪個瞎了眼的蠢貨偏看上了你這麽一只沒心沒肺的狗東西!”

“你!”顧行之結舌,竟半句都怼不出口,因為他從男子的眼中看到了他最不願看到的情緒——悲傷,義憤,輕蔑,以及有備而來的殘忍。

他極力抗拒的一個事實,如決堤的洪水般傾瀉入他的腦海,高屋建瓴,八荒蕭飒。

不是的!不是的!

不可能!

絕不可能!

他那麽恨我!那麽看不起我!他親手要我的命啊!他對我只有利用,背叛,來成就他德高望重的宗師地位!他怎麽會……怎麽會……下到污穢之地來救我?

“他……阿奕他……”男子落淚,抽咽不止,“八年前,落陰山崖底,他去尋過你……”

不……別說了……顧行之慘痛地抱頭,倉皇後退。

“八年前,我去崖底找過你。”沐風奕說的是真的。

“你傷勢過重,他又能好到哪裏去?你知道嗎?他為了袒護你,頭一次違背了師父的意願,自挖了一半的靈核來愧謝師父對他的養育之恩,他為了保住你,再一次放棄原則,欺瞞仙道盟,乃至全天下的人!只為了你不被七魄七釘永生永世的封印!”

“恨他……”男子慘然笑道:“與你再無來世,他寧願自己背負後世罵名,萬劫不複,也要護住你啊,顧行之!”

顧行之嗚咽一聲,心底烽煙四起,兵荒馬亂,他如墜冰窖,刺骨冰冷的水化作他的血液,從裏到外,劈頭蓋臉淋得他遍體生寒,他避無可避,逃無生路,只能任由稀碎的回憶似雨後春筍,頂開土壤,尖銳生長。

往事,幽傷萦懷。

那一日,落陰山崖底,滿身血污的顧行之趴在男人背上,男人的背脊不算寬厚,略單薄,凸起的蝴蝶骨胫骨分明,他氣息不穩,時不時粗喘幾聲,走幾步歇一會兒,但他背着顧行之,腳下極穩,沒有緩急,沒有颠簸,彎腰駝背,一步,兩步,三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前行……

隐隐約約間,顧行之仿佛聽到了男人的哭聲和呢喃低語,像杜鵑啼血,婉轉而憂傷。

負重累累,鉛淚難消,多情轉薄,夢畏分明,皆是業障報應。

顧行之目眦充血,鷹隼般直視男子,錯綜複雜的思緒下尚存半分理智的判斷,“那你呢?怎會知道他全部的事?本座折磨沐風奕的一年多來,你又在哪裏?既然他有心救本座,為何不以真面目視人?”

男子擡起雙臂,卷起寬袖,裸露的手臂上皆是朱砂镌刻而成的符文,上古難譯的古文字裏,流淌着血液般的光澤,散發着詭谲的微光,“三重禁梏,十年禁锢,我花了九年時間才打破封印重獲自由,多麽的諷刺,當初我以為值得,如今一想,原是我助纣為虐的懲罰,活該!”

顧行之擰着眉,深邃的眸中滿是不解的難安。

男子放下衣袖,過分白皙的肌膚上透着冰冷的怒意。

“阿奕他扯不出彌天大謊,我可以……我幫他瞞住了全部人,救下了你,再力保他上位,才護全了你百鬼道的徒子徒孫!兔崽子!你真以為萬丈幽冥壓身,你能活下來?真以為你一死,仙道盟不會斬草除根?沒有沐風奕,你屁都不是,沒有他!如今你和你的百鬼道就是塊墓冢!”

男子越說越激動,不知何時欺近了顧行之,一拳頭砸在他臉上,噈一口,罵道:“顧行之,你他媽啥都不是!他為何不以真面目見你,他怕啊……怕你倔着不肯接受他的幫助,怕你對他恨之入骨耽誤治療時間,怕千言萬語一時間解釋不清,他百口莫辯!你知道他嘴笨,知道他不善交際,更知道他情感白目,可你不知道他對你的愛有多深沉,自卑和謹小慎微!”

“顧行之……你配不上他……”男子惘然道,臉上的鄙視之情更甚,“魔修的賤種,下三濫的東西。”

一拳打在臉上,酸辣辣的疼,然而顧行之神情恍惚,疲憊至極,他聽到了男子的咒罵,但無暇顧及,端的無懈可擊的假面下,已是破綻百出。

“尊上,我有個膽大包天的請求。”過去的顧行之如此尊稱沐風奕,“求您看看我,喜歡我。

不是博愛衆生的喜歡,是類似男女之間的情歡私愛。

然而經年妄想,一朝成真,顧行之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他第一徹徹底底占有沐風奕時的心境,那快要溢滿的興奮,銷魂蝕骨的回味,無可複加的歡喜,他壓着沐風奕,在掬水小亭極盡取悅,大力征伐,開荒擴土,而沐風奕半推半就,只剩下別扭的律動和破碎的呻吟。

明明……是他求着他喜歡他的……

明明……是他拉着他一同堕落的……

明明……

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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