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殉身
第30章 殉身
一炷香過後，顧行之陡然睜眼，失焦的目光重新凝聚在沐風奕的臉上，久久無法挪開，那種眷戀的，克制的，難分難舍的眼神，看得沐風奕心亂如麻。
那種眼神裏，還夾雜着訣別和求諒。
沐風奕深吸了好幾口氣，才令自己冷靜下來，郁悶地問：“共情的結果呢？”
顧行之答道：“混沌世界，實則為通往魔界的歸途，人間有陰陽秩序，自然有晝夜更替，而這裏，只有守護 者，金烏守護白晝，騰蛇守護黑夜，但在三十三年前，兩位不速之客闖入，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才回到人間，而騰蛇也在那時候，失蹤了，書中所載，并非完全，混沌世界有晝夜，不過是夜長十一時，晝長僅一個時辰。”
沐風奕聽完頗為震撼，陸思顏則神情微妙，眉梢抽動，表現得略不自然。
“陸思顏，三十三年前的那件事，你應該沒忘記吧？”顧行之突然發問，促狹一笑。
陸思顏眸中閃過一絲兇光，轉瞬消退，聲音毫無起伏地道：“記得一半，忘記一半。”
沐風奕不解其中詳細，但三十三年前這個敏感的時間他記憶尤深，那一年，師父和師哥失蹤了七天，七天後回來，師父的雙目，四肢都損傷得嚴重，靈力散盡，形同廢人，而師哥在照顧師父一年後，獨自雲游，許多年後才又回到六禦門，眼中的星辰落入大海，看過去，只剩下一望無際的靛藍，深邃而憂郁。
“師哥。”沐風奕擔憂地看向陸思顏。
陸思顏搖搖頭，苦澀地表示：“我沒事，這件事說來話長，等我們出去後，師哥再慢慢與你說。”
顧行之蔑笑道：“自然要慢 慢說，好好說，細細說，本座都不知道，問個出口還能牽扯出這段隐秘往事，陸思顏，你瞞得夠深啊，還有，真會挑重點忘，呵呵。”
“廢話少說。”陸思顏催促，再磨蹭下去，他可不敢保證自己的教養還能繼續容忍顧行之這個混蛋。
顧行之冷哼一聲，繼續道：“混沌世界通往人間的出口會在入夜時分開啓，一直往西走，盡頭有片湖，當血月完整無缺地映在湖面上時，湖水會沸騰，從而透明的水會變成鮮紅的血，當血溢滿池子，腥臭和腐爛的味道逐漸加濃時，會噴薄出一片水簾，只要用神武劈開水幕，人穿行而過，就能回到人間。”
三人不敢耽誤，疾疾而行，很快就來到了湖邊，看似血跡斑駁的月亮在湖水中的倒影僅只有一勾弦月，不過随着雲轉波動，水中月正以蠶食的速度補完殘缺的部位。
等待……一瞬如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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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終于開始沸騰，似燒開的熱水，無數半透明的绛紅色水泡争先恐後地冒出水面，随即整片湖開始呈現出妖異的血光，将天地一景納入，展現出極致扭曲，崩壞的樣态，似乎這才是這個世界的本質，比現實更為不堪邪惡的存在。
“……”惡臭開始擴散，蔓延，強烈刺激着三人的嗅覺。
“轟隆”一聲，數十道水柱自湖底沖天而上，氣勢磅礴，以壁壘的姿态形成一道寬厚堅硬的屏障，水柱上面纏繞着數不清的怨靈，龇牙咧嘴，慘絕哀嚎，悲鳴聲振聾發聩，疼得沐風奕耳內出血，他忍不住痛苦地捂緊耳朵，半蹲下，煞白了整張臉。
顧行之擔憂地蹙眉，迅速掐訣，形成一道咒印打入沐風奕體內，而握着刀柄的指尖似在顫抖，這股強大的邪惡力量他同樣感受到了，劈開水幕，等同劈砍在數萬亡魂堆砌而成的萬丈幽冥上，稍有不慎，就會被淹沒吞噬，一同墜入這永無止境的混沌。
沐風奕由顧行之的靈力護着，自然好受許多，本來似乎要裂開的骨頭和肌肉不再相互撕扯牽拉，耳朵裏的喧鳴也瞬間靜音，不愧是顧行之，在對抗着混沌世界反噬人心的魔氣時，還能游刃有餘地顧及到他人。
“謝謝，我好受些了。”沐風奕由衷感謝。
顧行之寵溺地笑道：“一會兒我會全力劈開水幕，你別回頭，拼命的跑，往前跑，知道嗎？”
“嗯。”沐風奕點頭，順便問道：“那你呢？桑陌能抵擋多久？夠三個人順利逃出生天嗎？”
顧行之眸光氤氲，霧霭般柔和又難測，他忍不住揉了揉沐風奕的腦袋，繼而霸道地摁住對方後腦勺，就在沐風奕以為他又要做出什麽出格驚人的舉動時，熟料顧行之只是拿額頭抵住沐風奕的腦門，溫柔至極地蹭了蹭，臭屁地道：“我是誰啊，我可是修真界的無上尊主，區區一個混沌世界的出口，會難倒我？打開這道結界對我來說，輕而易舉。”
沐風奕微怔，柔軟纖長的睫毛微微扇動，他感覺到顧行之在往他腰間系着什麽。
“這是百鬼道的尊主玉令，可自由進出六禦之巅，他們不會攔你，到時候……你無處可去時，請把那兒繼續當作自己的家，好嗎？”
沐風奕聽着心裏堵得慌。
“阿奕啊。”顧行之仍是扣着沐風奕的頭，讓沐風奕瞧不見他的正臉，“你只管跑，心裏默念三聲，三聲後，人世見。”
沐風奕，我有太多太多的話要和你，可惜緣淺情長，可惜時間不夠，可惜當時窺不破，千言萬語，難以言說，怕說多了，你會煩，怕說錯了，你又惱，一切原由我起，因由我終，你護了我一輩子，這一次，為你隕命，我無怨無悔，反而榮耀。
顧行之推開沐風奕，桑陌在手，讓他化身成殺神，眼神冰冷，連骨縫中都透出肅殺的寒氣。
陸思顏接住沐風奕，牢牢抓住手腕，“放心，顧行之魔修出身，這裏是他的主場，死不了。”
“對，死不了。”顧行之強調，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沐風奕猶豫不決地試圖打消顧慮，或許他應該相信顧行之，或許應該給他一些鼓勵，又或許，有些話，再不說出口，将來會悔恨終生。
“顧行之，如果我們可以一起回到人間，我會考慮給你一次機會，前提是，我們都必須活着。”
“你……”顧行之哽咽，閉了閉眼，複又睜開，好不容易澆築起來的決心，再次四分五裂，最後輕嘆一聲，“真的很殘忍。”
他都做好了到時候看到沐風奕斷然決然離開的背影時，失望和傷心鋪天蓋地而來的準備，畢竟大方承認自己身份後的沐風奕，對他的抗拒和冷漠程度，好幾次讓他肝腸寸斷，好不容易捂熱的一顆心，又被涼水澆滅了熱情，但還是前赴後繼，不辭辛苦地尋找他心中的一片淨土，而這片淨土，值得。
“可你又真的……很溫柔。”最後一聲，被轟鳴的水聲震散在腥風血雨中。
數三聲，往前走，別回頭……
“桑陌！破！”随着地動山搖，一道刀光閃過，巨大的水幕被攔腰截斷，生生劈出了一條旱道，糾纏在水簾中的怨靈開始瘋狂的嘶吼，扭曲着身軀蛇般纏繞攀爬，場面極為震撼，恐怖，看得人毛骨悚然，怵目驚心。
“跑！”顧行之怒喝一聲，握緊刀柄，跨前一步，壓低身軀，将全部的靈力灌注在桑陌上，強悍的靈力彙聚成奪目的光華，無限充實擴大着刀刃，光耀綿延千裏，如泰山巋然。
陸思顏拉着沐風奕，拼命奔跑，途中遭到了怨靈惡意的死纏，皆被陸思顏擊退，看着兩人漸行漸遠的背影，顧行之欣慰凄然的笑了。
鮮血從七竅滲出，從每一個毛細血管滲出，很快他成了一個血人，包裹在刀刃的靈力越來越稀薄，透支得厲害，而顧行之依然倔強地死撐着。
“嘎吱。”
“咯咯咯。”
骨骼終于受不了反噬而寸斷寸折，但是這點痛比起沐風奕跳萬蛇窟，又算得了什麽呢？
“呃！啊！”男人費盡力氣，怒吼一聲，迸發出最後一絲竭力，他不能退卻！不能倒下！可惜……
他快死了……
原本是死不足惜，死有餘辜，死得其所樂，但是為什麽？為什麽非要給他一點希冀，讓他的心湖又泛漣漪。
“阿奕，好好活着，那個約定，我怕是要爽約了。”顧行之的意識模糊不清，蒼白的臉上怆然留下兩行血淚，到極限了，真的到強弩之末了，沒想到結界之門的威力比他想象中更甚，他雖魔修，但終究還是扛不住整個魔界的力量。
他沒和沐風奕說，這座簾幕的背後，支撐着整座魔界，開啓出口，并非只是單單的打開通道，而是要以一己之力，抗衡從魔界溢出的，源源不斷，雷霆萬鈞的魔氣。
所以……永別了……
“顧行之！”
然而一道光，強行沖開了黑暗，顧行之的心髒猛然一震，心尖的那捧即将熄滅的焰火，再次死灰複燃，熊熊燃燒。
……
顧行之以為眼花了，還是瀕死前産生了幻覺，他是不是看到了沐風奕？
真糟糕，這樣的話，他會舍不得去死的，一旦死不瞑目，豈不是逢年過節，吃不到阿奕燒給自己的香火？
“不對！不對！”顧行之猛地睜大眼睛！充血的眼球幾乎裂出眼眶，“不對！是沐風奕！他回來！他回來救自己了！”
這個笨蛋！回來會死的！沒必要，不值得！他這麽一個爛人，憑什麽要讓沐風奕陪着他一起死！
可是顧行之靈力耗盡，奄奄垂息，早已沒了力氣去斥責沐風奕，只是努力仰起目光，衰竭地說：“會死的。”
沐風奕抱住滿目瘡痍的顧行之，一如那年落陰山崖底，他低低地傾訴道：“黃泉路遠，我陪你走完。”
不要……
沐風奕，你到底懂不懂！我不要你來殉我！我要你活着！人間很暖，回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