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人間
第31章 人間
顧行之猝然驚醒,肌肉不受控制的痙攣一陣,随後身子灌了鉛般沉重,他撐開眼皮,艱難地扭過頭,四下看了看,此地相當陌生,布置極盡奢華,茶幾桌椅皆是紅木雕花,床為東海暖玉,珠簾由極貝珍珠串聯而成,價值連城,更別提那些個真絲被褥,物品小件,有許多都是顧行之報不出明堂的,但就是看着貴,昂貴。
他不禁好奇屋主是誰,畢竟能把卧室擺弄成藏寶庫似的,也是一大奇葩了。
心裏剛念叨着,顧行之便聽見開門的聲音,随後是一陣輕盈的腳步聲,不一會兒,那人蹑手蹑腳地走近,顧行之同樣屏住呼吸,心忖着他敢放肆,他就敢開殺戒。
然而那人并未做出什麽僭越的事情,而是把東西擱在桌子上,靜靜地伫在床邊,似乎彎腰在審視什麽,嘴裏還發出輕微的啧啧聲。
語調略輕佻下賤。
“靠!”叔可忍,爺不可忍,顧行之暴躁地扭過頭,直視那貨,卻在四目相對時,愣怔在當場。
這傻缺玩意兒便是那日當街調戲沐風奕的徐旭,徐子珉老來得子的廢物二世祖。
“……”顧行之沉着臉,無語。
徐旭倒不慌張,巧言讨好地把一碗粥端到顧行之面前,又十分貼心地舀起一勺,吹了吹,吹涼了,才賣乖地送到對方嘴邊,“尊主,涼了,可以吃了。”
顧行之仰着面,眼神輕輕帶過,示意徐旭把粥放邊上。
“尊主,多少吃點,我爹說,吃多了好得快。”徐旭卑微地勸道,完全不懂得察言觀色。
顧行之的臉色已經黑成了鍋底,顯而易見的厭煩,他修為強悍,經過一天一夜的修養,基本好得七七八八,只是體力透支,精神不佳罷了。
“尊主,我爹說,讓我跟着您,您是舉世無雙的霸主,只有跟着您,我才能為虎作賬,我爹就能含笑九泉了。”
“呵,你可真是個戴孝子。”顧行之懷疑這個草包的腦子不好使,他讓他老子含笑九泉,徐子珉聽到後估計會當場氣吐血,還有為虎作伥?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徐旭腆着臉,聲情并茂地還要繼續說下去,被顧行之阻止,“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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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
“滾。”顧行之不留情面,但尚有一絲疑問和顧慮,不禁問道:“等等,和我一起出來的兩個人呢?”
“他們在客房休息呢,除了尊主出來時有些狼狽,其他人都完好無損。”徐旭道,格外機靈地拿過一個枕頭,細心地墊在顧行之背後,“尊主,您現在是我們泝縣,乃至全天下的大恩人,要不是您破除了紅蓮血池,咱們都得玩蛋兒。”
紅蓮血池破了?
顧行之蹙眉暗想,整件事尚有兩處疑問,第一,他是怎麽逃出來的?第二,紅蓮血池非他所破,為何要把功勞盡數給他?
難道是陸思顏?
不可能,連他都抱着必死的決心才勉強護送兩人離開混沌世界,以陸思顏的實力絕對做不到護着三人回到人間。
那麽,不是陸思顏,是誰呢?
看來得去問他們才會知道,當然顧行之心裏明謀暗算的還是想去見見沐風奕,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形容思念,不外乎于此。
“沐……慕塵楓睡在哪間,帶本座去見他。”顧行之從未慶幸過,活着,是那麽美好的一件事。
徐旭不敢隐瞞,“東苑裏,走廊盡頭的倒數第二間,最清淨的地方。”
沐風奕喜歡清淨,顧行之知道,于是他不顧自己的傷勢,興沖沖的,一瘸一拐地尋了過去。
木槿昔年,杏花疏影,檐前芳菲落,冷泉滴輕響,梨花院落風淡淡,柳絮池塘荷送香,端的是流年易逝,歲月靜好,然随着顧行之步入院中,竟無端生起一股近鄉情更怯的情潮來。
沐風奕的房間,就在眼前。
沐風奕,近在咫尺,只要他叩響門扉,他就能再次見到朝思暮想之人。
經歷過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與共後,面對重生的沐風奕,顧行之莫名有些惶促,不知所措,他在門口站了許久,擡起的手複又垂下,再次舉起,羞赧糾結,像個懷春的初見情郎的小姑娘。
顧行之暗罵自己窩囊,徘徊了一圈後,再次站定在門前,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阿……”
門從裏邊打開,沐風奕帶着不可思議的表情看着顧行之,随後是愠怒,只是怒氣一下子被窘迫和擔心取代,他讓開了道,請進了顧行之。
顧行之同手同腳地走進屋內,屁股上像點着火,坐立難安。
“有事?”沐風奕問,倒了杯水,喝一口,給自己潤潤嗓子。
說實話,有些尴尬。
吵過,鬧過,回到人間的沐風奕,音容面貌再次變成了慕塵楓,只是靈魂還是他,混沌世界的表白,現在想來都讓人面紅耳赤。
什麽一起回去,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黃泉路遠,我來陪你……
沐風奕啊沐風奕,你也太自以為是了。
“那個,我來問問,最後是誰救了我們?”顧行之同樣局促,束手束腳地坐在桌邊,努力開啓話匣子。
“是騰蛇。”沐風奕簡明扼要地點題,“九死一生之際,他突然出現,救下了我們。”
“他不是失蹤了嗎?怎麽會出現?是被什麽吸引來的嗎?”
沐風奕黯然失色,“是為救他的愛人,才不得不回到混沌世界,而他的愛人,卻是為救我而性命垂危。”
後來在沐風奕的闡述下,顧行之得知,原來騰蛇就是風禾莊的墨靖淵,他在游歷人間時偶遇簡秋白,從此一眼萬年,陪伴在他身邊,商闕為仇恨失智,重傷簡秋白,墨靖淵拿半粒金丹相救,從此兩人生死同命,但是簡秋白的凡體受不住騰蛇金丹的威力,繼續留在紅塵只會加劇痛苦和肉體的折磨,于是墨靖淵趁着紅蓮血池的結界,帶着他回到混沌世界。
墨靖淵問過簡秋白,“我與人間,你選擇誰?”
簡秋白抽抽鼻子,哭了,“人家選不好嘛,我的心髒現在還在砰砰跳呢,吓死我了。”
“你只有三秒反悔的時間,要不,你跟我同歸混沌,要不,我和你同下地獄。”
簡秋白咬着下嘴唇,搓了搓麋鹿似的紅鼻尖,怯生生地問:“阿淵的家鄉美嗎?”
“不美。”墨靖淵不假思索,他對混沌世界簡直到了厭惡的地步,絕對贊不出口。
“那……”簡秋白小手指勾勾墨靖淵的食指,“阿淵會一輩子對我好嗎?”
“會。”墨靖淵毅然肯定,這個回答,簡單一字,卻是他深思熟慮,痛定思痛後的承諾,誰叫他愛上了一個人類,這是萬千紅塵都媲美不了的人間絕色。
顧行之深情款款,有感而發,“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沐風奕滿臉嫌棄,寫滿了“你得了吧”的字眼,幹咳兩聲,準備送客,“我乏了,你慢走,不送。”
“诶?等等……阿奕……我……喂!阿奕!沐風奕!你別趕我走,你別關門啊,阿奕,良人!寶貝兒?”顧行之垂頭喪氣地捶打着門,癟着嘴,像個受氣的小媳婦,委屈極了。
“那我晚上再來。”顧行之豎起耳朵,眼巴巴地候着屋內的動靜。
只消得香殘沉水縷煙輕,花影闌幹人寂靜,無人回應。
顧行之不好發作,只得失意地離開。
次日,第三日,第四日,一連好幾日,顧行之不厭其煩,孜孜不倦,一日照着三餐如期而至。
這天,兩人坐在梨花樹下的石凳上,華燈初上,月弄花影,難得清閑幾日,百事盡除去,唯剩酒與詩,酒盞酌來須滿滿,未成沈醉意先濃。
“呃。”沐風奕的手被顧行之覆蓋住,五指緊扣,他嘗試抽離,卻被對方抓得很緊,紋絲不動。“松手。”
“不松,我一松開,你就跑了。”顧行之撒嬌似地捂緊,随即眼眶一熱,鼻尖酸楚難忍,抽噎道:“我記得,沐宗師一言九鼎,絕不騙人,所以你說過的,如果我們都能活着回到人間,你就再給我一次機會,你承諾的,不許賴皮。”
“……”沐風奕沉吟片刻,不知從何拒絕,再次抽手,卻被顧行之順勢帶入懷中。
因短暫的撞擊而使得顧行之悶哼一聲,但還是熬住了傷痛,“阿奕,跟我回家吧,我把整個修真界送給你,你繼續做你的宗師,做盟主,我給你打下手,可好?”
“你要是厭倦了,我們就四海為家,行俠仗義,我想得很多,也想得很美,但是我的餘生,必須有你。”顧行之堅決地道,再次強調,“你說過的,不能騙我。”
他重複着的,反複說的,不過于此,他所念的,所盼的,不過一人,只是那人心腸比他想象中的硬,這些天來,從不松口。
沐風奕抿了口酒,透明的酒水順着纖長的脖頸滑至鎖骨,汗液密密分布,映着皎皎月輝,晶瑩透亮,好似鲛人身上披的薄紗,“顧行之,你真的想要重新開始嗎?你看看我,這輩子,我不是沐風奕,而是一個普通人,沒有身份,地位,強大的修為,我保護不了你,也教不了你,這樣的我,你還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