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胖子從下午開始就一直在雜物房裏翻騰,噼裏啪啦叮鈴哐當,我說你找什麽呢,他掏出個沾滿灰塵的盒子給我。打開一看,是一副半舊的黑色細框眼鏡。
“看看眼熟嗎?”胖子嘿嘿笑,“阿貴當初說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還給你了,沒成想啊,咱哥幾個又回來了。”
我認出來了,這眼鏡可不眼熟嗎,就是十幾年前我在巴乃的時候戴的那副,具體是什麽原因讓它留在了阿貴家,我是一點兒也沒想起來。不過此刻把這玩意兒拿手裏還是不免有些感慨,眼鏡還是原來的眼鏡,很輕巧的碳纖維框,只是再透過鏡片往外看的那雙眼睛就未必還是原來的了。
我把眼鏡戴上,意外發現還能用,看來這些年鼻子廢了,肺也壞了,視力竟然沒什麽大變化,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看我可憐賞我的一點恩賜。
“哎喲,這護臉的一戴,咱們天真小同志還是那個清新脫俗小郎君,出水芙蓉的弱官人哪。”胖子在一旁拿腔作調,我說你差不多得了啊,十年前你要這麽說我還能沾沾自喜一下,現在只想給你一腳。
午後的山村很靜谧,沒有什麽噪音,只有葉片被風吹過嘩啦啦作響的聲音。還有很鈍、很遙遠的蟬鳴。并不刺耳,甚至聽得人有點昏昏欲睡。太陽被枝葉切割成很細密的金光,輪廓模糊地投在地面上。
我窩在樹下的躺椅上幾乎就要睡着了,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什麽蚊蟲來打擾。那副十幾年前的舊眼鏡還戴在臉上,但是實在很困倦,所以也懶得擡手摘了。就在我被睡意裹挾着要進入夢鄉的最後幾秒,餘光瞥見了那個叫阿坤的年輕人,他就坐在樹上,很近,但是我沒有絲毫察覺。他一直安靜地看着我。
阿坤……
這個午覺睡得也極不安穩,在夢裏我有一個最熟悉的人。我知道他是誰,但卻怎麽也說不出他的名字,于是拼了命的想要留住夢裏的一瞬間,最終也只是徒勞無功。醒了後大腦照樣一片空白,手機鈴聲在瘋狂作響,拿起來一看,居然是我二叔。
我以為家裏有什麽事,畢竟二叔沒事很少會聯系我,接通了後還想先說幾句寒暄的客套話,結果他劈頭蓋臉問我人在哪,為什麽不回杭州。我說我在廣西,處理南寧盤口的一些小事,正好休息休息,過陣子就回去。沒提汪家,這些年來二叔是最不支持我的人。
哪想他在電話裏冷笑一聲:“在巴乃?”
我有些意外。但也不是特別意外,我二叔這個人在黑白兩道還是吃得很開,包括我手底下裏也有不少他的人,不過我知道我二叔不會害我,索性就放任沒太管。反正是來休假的,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他知道了也無所謂。
“嗯,順道過來看看胖子。怎麽了二叔?”我問他。
那頭有好一會兒的的沉默。我還想是山裏信號不大好,就聽見他說:“吳邪,我還當你都想明白了。既然事情都過去了,你現在最該做的就是做個正常人,而不是去找那些虛無缥缈的東西。”
我一頭霧水,問二叔什麽是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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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是正常人?正常人就是要結婚生子,要做你這個年齡段該做的事!”
“您怎麽又提這茬,我媽找您當說客呢。我也沒說不找啊,再說您看我這脖子上這麽大一塊疤,哪個姑娘敢嫁給我啊?”
“吳邪。”二叔在電話那頭頓了頓,最後抛下一句:“你好自為之吧。”說完就挂斷了電話。
這一通電話沒頭沒尾,叫人摸不着頭腦。去年我墜崖後他瞧我那一圈朋友看誰都沒好臉色,尤其是胖子,也就是對小花還會看在是解家的份上給幾分薄面。我大概知道二叔的意思,這一年來我爸媽想讓我安個家的心達到了頂峰,聯合我二叔一起簡直是狂轟濫炸。
躲哪兒都躲不掉催婚,遠程通訊太發達也不是什麽好事兒,這假休的。
想着就又往褲兜裏摸煙,院門吱嘎一聲,胖子背着一籮筐菜從外頭回來。見我還賴在躺椅上沒動,指了指他那一筐菜:“趕緊的,滾過來擇菜。”
得嘞,我一骨碌爬起來。
我倆坐院子裏擇菜,袖口往上挽了幾道,卻還是不免蹭了些土,手裏的菜裹着泥,一看就是剛從地裏拔出來的,顏色簡直可以用青翠欲滴來形容。我頭一回對這麽顆未加工的青菜有了食欲,這些年因為嗅覺損壞,我對食物也興趣缺缺,很多時候甚至都懶得吃飯。
農家生活好像還真不賴。這幾年來刀頭舐血的日子過慣了,地下的生意做着難免有損陰德,做我們這一行的,死人是家常便飯。汪家就是倒了道上的紛争也少不了,人在江湖就在,那裏是不會有風平浪靜的一天的。
還真是難得有這麽惬意輕松的日子,怪不得古人愛寫隐居山林的詩。我竟然有了把手頭的東西都扔給王盟,讓他自己一個人頂着瓢潑風雨我跟胖子我倆在大山裏逍遙自在的沖動。這想法一出來就立刻感覺一股迷茫湧上心頭,有點沮喪。我迷茫什麽呢?總不該是迷茫自己這麽做道不道德吧,我這個人哪兒還有良心可言。
我給不了自己答案,只能低下頭繼續撕下一片菜葉。
菜擇完了,胖子端着盆去接水洗菜,這麽一空閑我就想起之前要抽沒抽到的煙來。一摸就剩兩根,不由感嘆就這麽小半包煙我竟然到現在還能剩下兩根,來巴乃後抽煙的次數真的是大幅減少。我把那根黃鶴樓塞進嘴裏,還有一根遞給剛坐下的胖子,胖子搖頭。
“還抽什麽?一會兒吃飯了。你他娘的也少來點吧,你上午抽了得有四五根了,醫生不是說了你不能再這麽抽了嗎。你那片子。”
我叼着煙含糊不清地回他:“多大點事,就算明天我抽煙抽死了今天這根我他媽的也要抽上。”說着掏出打火機點煙,點上的瞬間我就感覺有人在盯着我,一時間汗毛都豎起來了,這種盯和看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心裏立刻警鈴大作,可人還沒回頭,嘴裏的那根黃鶴樓已經消失了。
下一秒,那個年輕人已經走到了水槽邊上,我眼看着自己一口都沒抽上的煙被扔進了進去。
滋啦。黃鶴樓沒了。溺水而亡。
我簡直目瞪口呆,愣了兩秒後猛地站了起來,說實話自從這幾年我在道上慢慢站穩腳跟後已經很久沒碰到這種事了,從來都是我拿別人把柄耍着人團團轉,除了我二叔天底下也沒第二個人敢給我氣受,我心想行,你小子今天算完了。
剛站起來胖子就突然從旁邊死死拉住了我,幹笑着說天真幹嘛呢,不至于,小哥那都是為了你好,醫生不都說了你不能再抽了,你要為自己身體多考慮考慮。
他倒是很護着這個阿坤,老實說我現在并不是一個會輕易動怒的人,一般我不高興了也都是和和氣氣然後背地裏下套,更何況對面還是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但不知道今天是怎麽了,煙點上送嘴裏了沒抽上比最開始就不抽還要可怕,我心說今天不教訓一頓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我就不姓吳。我一把甩開胖子的手,大步流星朝水槽邊站着的年輕人走去。
阿坤沒有動。
我幾乎就要走到他跟前了,帶起的風已經率先觸碰到了他的臉。他仍然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着我,眼睛裏是一絲波瀾也沒有的淡然。這個年輕人的瞳仁裏有種超脫死亡的平靜。
我愣在原地。沒有繼續往前,而是怔怔地望着他。我發現自己已經不再生氣。并不是因為他不懼怕我而消氣,我好像就是……對這個人沒法兒生這種氣。很難用文字解釋清楚這是一種什麽感受,就連我自己也無法理解。
火苗在那一瞬間就被撲滅了。氧氣再次充盈大地,河流開始緩慢地流淌,雪在勻速降落。
我覺得我瘋了,要麽就是這個世界瘋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嗎,我們誰都沒有說話,時間好像靜止了,連呼吸聲都被無限放大,我動不了,好像也只能這樣怔怔的,怔怔地望着他。
阿坤。
他到底是誰?
頭好痛……
墜入黑暗前的最後一秒,我看到了他焦急的神色和向我伸來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