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這一天我又起得很早,看到他在院子裏用冰冷刺骨的山泉水洗頭,山裏的清晨很冷,那個時間點連我也不免要多穿一件外套。他洗完頭甩甩就要走,有水珠滴落在他的肩頭,給人感覺真像只路過瀑布不小心濺了一身水的貓。
我叫住了他。我說,阿坤,過來。
他就真的過來了。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心中微微發熱,甚至心髒也開始不正常地跳動起來。
我給他吹頭發,他坐在凳子上,吹風機連着從裏屋拉到院子裏髒兮兮的排插。嗡嗡的聲音在山野裏擴散。阿坤沒有阻攔我,很安靜地坐在那裏,心安理得的享受我的服務,以至于我開始反思自己邊界感是不是有點過了,怎麽可以這麽自然而然的把手指插進他的發絲裏随意地盤弄。他的發質很柔軟,手指在裏面撥弄的時候感覺很輕。正如上文所說,我并不太明白這是什麽情感。我只是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想要去關注他的欲望。
差不多吹好了,從這個角度看阿坤能看到他烏黑濃密的睫毛,天也逐漸亮了。我情不自禁揉了把他的頭,把剛剛吹順了的頭發搞得亂七八糟,我在心裏給自己找補說這是我作為一個長輩對小輩的關愛。阿坤擡起頭,用那種疑惑的目光看着我。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臉說好了,去玩兒吧。有一瞬間我好像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絲無奈,但又好像只是錯覺。
說起來在最初剛來巴乃的時候我搞不懂為什麽胖子對他這麽照顧,衣食住行樣樣不落。有次胖子去鎮子上的快遞點取快遞,回來時大包小包,我說你這是買了什麽東西這是要開店呢,結果聽胖子在一旁招呼阿坤,說給他買的衣服到了,要他過來試試這件外套合不合身,不合身還要早點拿去換。那時候我甚至懷疑胖子是欠了這人錢或者阿坤的真實身份其實是他的私生子。後來發現這确實是個連頭發濕着都不知道擦幹的小孩兒,多照顧一些也是應該。
下午的時候一位合作過很多次的編輯給我發來消息,說兩年前籌備的那本地理志終于要出版了,問我要地址寄本樣書給我。
這是一本中國地理的科普書籍,他們花了很久的時間來制作,中國太大了,而我似乎只參與了其中一個地方的拍攝工作,因此這件事被我抛在了記憶的碎片裏。我給了編輯地址,她有些驚訝,說關老師,你現在在山裏閉關搞創作嗎。我說是啊想退休了準備開家山村農家樂,歡迎你到時候來廣西玩,咱們老熟人了給你打半折。其實我是開玩笑的,關根的人設就是很有親和力的那種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會想起胖子說我之前念叨了很久要在福建開農家樂。
三周後樣書姍姍來遲,裝幀很好看,分上下兩冊,非常厚重。我拍的地方是貴州赤水,書裏只采用了三四張照片。我只看了兩眼就把書放在院子的小桌上,我手頭現在還有別的工作要做:重新做個躺椅。院子裏的那個竹編的躺椅其實非常不符合人體工學,一坐上去就吱嘎亂叫,而且十分老舊,看起來胖子再往上躺一次就就得馬上散架。
我在阿貴家的閣樓發現了那些木工工具,應該很多年沒人用過,鋸子都生鏽了。我拿出來磨一磨去鏽後繼續用,我本身就非常喜歡做手工。讀大學的時候造型基礎總能拿滿分。我畢業設計是純榫卯結構的古建築,因為對精度的要求很少人自己動手了,基本都是花錢去用機器雕刻,但我執意要自己做模型。那是個相對來說有些複雜的建築,花了我很久的時間。但是現在還能記得那種滿足感。
盡管這個躺椅是為了給四個人共用的,畫圖紙的時候我的腦子裏還是出現了阿坤的身高和他的使用習慣,修修改改又把椅子寬度改寬了些。埋頭做了一下午發現阿坤坐在我旁邊看那本書,他看得非常專注,我也湊過去看了看,是我拍的那幾張,照片下面寫有很小的一行“關根/攝”。
我問他去過這些地方嗎。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說不記得了。我笑笑,說難不成你年紀輕輕也失憶了?他說嗯。我愣了一下說什麽?他沒再說話。我後知後覺他似乎是在跟我開玩笑,就很壞心的又在他的腦袋上揉了一把,還是那麽柔軟,好像他的嘴唇一樣。我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然後開始狂跳。
他扭過頭很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我現在能确定他那時候的意思的确就是無奈。但是無奈又怎麽了,一個小孩兒。我想到這裏終于把那種心跳如擂鼓的感覺壓了下來,又伸手想揉他的頭發,他這回稍稍一偏頭,很輕巧地躲了過去。我大笑。
生活也不全是平淡如水,在我的躺椅快完工的時候阿貴這個小院子裏還是發生了一件大事。那天我在房間裏修照片,外面忽然傳來嘈雜的人聲,我和胖子差不多一起沖到了屋子門口,正巧看到阿坤幾乎是一個閃影就把人一腳踢飛,那個壯漢正巧撞在舊躺椅上。嘩啦。這下舊躺椅真的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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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的同夥還不死心,想沖上去一起圍攻,我們都還沒來得及動手,阿坤已經把他們都解決了。我甚至沒看清他到底是怎麽出手的,好像那些人一靠近他就自動飛了出去。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認識到他的身手,那種速度全天下好像只有瞎子能與之一比。阿坤卻只有二十出頭。他是怎麽變成這樣的?他這麽小,他經歷了什麽,又吃了多少苦?
我還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胖子卻神态自若地上前踢了那些人兩腳,哼哼說碰上我們小哥算你們倒黴,今天栽了吧哈哈。
把人揪起來後才知道是阿貴的越南女婿和人合夥做生意被坑了,但是已經借了的那些錢卻還是得按時還,這是個邊境小村莊,和越南的臨近村落語言相通,于是那邊的人找了幾個混混要給阿貴一點顏色看看。
那幾個混混被打了一瘸一拐灰溜溜地跑了,他們不敢再動手,卻總在阿貴單獨去菜地的時候出現,黑着臉威脅阿貴。胖子最終還是替阿貴的女婿還了債,其實這筆錢對我們來說只是小錢,随便一單轉賣出去收到的差價都能填滿這個空缺。但它又确确實實壓垮了阿貴。阿貴說要把這房子給胖子,還債的錢就當做買下了,除此之外他沒什麽能給的了。
胖子說不要,但阿貴執意要給,并且說自己很快要去越南養老了,房子也是空着。胖子最後還是答應了。他那天抽着煙和我一起仰望着這間小院,其實這房子大半都是胖子蓋起來的。他說,哥們兒以後要是走了你就幫我把房子還給阿貴的後人吧。我說怎麽,你确定你會走在我前面?但我心裏清楚我們終有一天都會死的,生老病死,人生常态。
阿坤喂完山雞和鴨子,正朝我們走過來。陽光照在年輕人平靜的面龐上,他還正年輕,人生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路。我和胖子都不說話了。
木頭躺椅終于完工了,因為很久不做木工在這個過程中我的手磨出了水泡又消了下去,最後那裏變成了繭。這躺椅與其說是照着人體工學做的不如說是照着阿坤的使用習慣定制的,因此我第一個邀請了阿坤來試試。他躺了上去,各方面當然都很合适,我滿意了。心裏的成就感像剛開春的野草一樣瘋狂生長,大概是實在有些得意過頭,胖子在旁邊很嫌棄地對我比了個中指。
我以為日子會這樣平靜的過下去,直到阿坤突然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