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完結章

完結章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晴天。月餘前阿貴搬去了越南,三天前胖子在潘家園的鋪子出了點問題,他一邊罵街一邊收拾行李回北京。我靠在門框上讓他搞不定就找小花,他嚷嚷龐統當知縣大材小用,這麽點麻煩還犯不着請花兒爺大駕,看胖爺我回去弄不死他個孫子。

這時候秋天漫過大江南北,終于也抵達了廣西的深山。胖子離開了,帶着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氣勢。小院子裏就剩下我和阿坤,他窩在躺椅上閉目養神,鼻梁的弧度從側上方看過去十分秀氣。這家夥睜着眼睛發呆的時候有一種生人勿進的冷意,聯想到他的年紀總讓人覺得是小孩在裝大人,閉着眼睛倒是很乖的模樣。

我扔下手裏的速寫本走過去捏他的臉,阿坤沒有躲。他只是睜開眼,用那種很無奈的目光望着我,右臉臉頰上沾有一點炭筆的痕跡。

是的,本來也是風平浪靜,無所事事的秋天。本該是的。那天我起得稍微有點晚,院子裏沒有人。我去竈房做飯,沒有柴火了,先坐在院子裏劈了點柴才把粥煮上。下粥的東西是用當地溪水裏的小蝦米腌制的小菜。粥好了後我等了他一會兒,他仍然沒有回來,所以我自己先吃了早飯。

之後我回到房間修照片,我在這裏也用專業設備拍了一些照片,不過都是懷着一種欣賞美麗的心态去按下快門,并沒有任何功利性的想法。取景框裏的景色是純淨的。我沒有看時間,所以一直到肚子開始餓才發現已經到了中午,院子裏仍然沒有人。他養的野雉一甩翅膀撲騰起來飛得老遠,越過了籬笆牆,逃向了唯一能離開的鄉村小路。我站了起來想追,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它就消失了。

我邊看邊想,那速度确實是只有阿坤才能追得上。阿坤……阿坤呢?

院子裏空空蕩蕩,他還沒有回來。這時候我開始有一點心慌,但是還算鎮定,我安慰自己他已經二十多歲了,身手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好,而且也認得回家的路。中午還沒回來一定是因為在外面耽擱了什麽事情。我摸出手機想打個電話問問情況,才想起他并沒有手機。

我失去了繼續工作的心思,坐在屋檐下等他。中午的時候陽光很好,然後開始逐漸減弱,最後天要黑了。他仍然沒有回來。我枯坐在院子裏,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樽石頭雕像,秋風有些冷,于是慢慢感受周身的血液在變涼。傍晚時分遠處的農家亮起了燈,院門口的小路靜悄悄,沒有任何腳步聲。

我拿起手機的時候看到自己的手在抖,不确定是低血糖導致的還是山裏的晚上實在太冷。

我在想前一天晚上最後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沒有任何反常,胖子走後的三天小院變得很安靜。他慢條斯理地吃飯,然後我去洗碗,回來的時候看到他拿了兩個盆擺在凳子前,燒水壺在往上蹿熱氣。我倒進涼水後他倒熱水,然後我們一起坐在院子裏泡腳,風很輕,沒有蚊蟲。就和之前的無數個夜晚一樣。

他被之前的那夥混混報複了;他迷路了;他被汪家餘黨抓走了;他崴了腳不能走;他受了很重的傷;他心情不好想多散散步;他在半路遇到了朋友倆人去聚會了;他在外面吃了巫婆給的毒蘋果;他被瑤寨的姑娘看上了給他下了蠱。他走了。

他走了。我極力遏制住自己冒出來的這個想法,但這一團原本很小的,小到沒有任何根據的想法開始逐漸彌散,模糊了邊緣的,快速向四周流淌開來。我喃喃自語,我說不會的,怎麽會呢,哪有人會一聲不說就不告而別的。不會的。

沒有用,這個想法很快占據了我的大腦,那些我想到的可能的理由全部都消失了,世界好像要崩塌,建築搖搖欲墜,烏雲幾乎要逼近地面。不會的,不會的。他一定是在山裏晨練,然後受了傷無法行動,這是我在那一堆角落裏被擠壓到要消失的理由中找到一個看起來最合适的,盡管這個理由讀起來也那麽的不可信。但是我一遍遍地重複。

沒有用的,別掙紮了,他就是走了。他走了。那個想法很平靜地跟我說。一股巨大的絕望感籠罩了我。

我撥通了老何的電話,眼前發黑,指尖發麻,已經不太能控制自己的行動。我最後聽見自己說,現在召集夥計,帶上進山的裝備,來巴乃。立刻,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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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醒來的時候空氣中彌漫着很濃重的消毒水味,我在醫院裏。頭很痛,耳邊傳來胖子咔吱咔吱啃蘋果的聲音,王盟說再給您剝個橘子啊胖爺,很遠的地方有小花隐隐約約的談話聲。

我睜開眼,胖子猛地站了起來,他說,天真,你他媽的,你終于醒了。知不知道再晚點我們就要送你進ICU了。我知道我現在該翻個白眼或者對他比個中指才是正常反應,但是我現在完全沒有那種心情,我說,阿坤呢。

他遲疑了一秒,我就知道阿坤還沒有找到。腦海中那個想法說,你看,他走了。我不知道我暈了多久,也許沒多久,但無濟于事,因為他确确實實走了。我強撐着想坐起來,牽動了滞留針的位置,但是感受不到疼痛。胖子和王盟一起阻止我,小花打開門走進來,手裏還舉着手機,顯然剛剛還在和人通話。

他皺着眉看我,我也看着他。他說,躺着吧,老何那批人當時就已經進山了。

我說,我得去。他說現在已經過去了一整天,你現在去也追不上他們的腳程。而且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态,進山是幫忙還是幫倒忙?王盟在一旁附和道是啊老板你磕到柱子了,現在腦袋上還纏着紗布呢,不能勉強自己啊。我沒有說話,只是仍然定定地望着解雨臣。

小花收起手機,嘆了口氣說,瞎子已經進山了。你非要去我不攔你,但至少要等你身體恢複一些。吳邪,你現在連走路都費勁,你自己感覺不到嗎?

我終于像被抽走所有力氣一樣軟綿綿地倒了下來,我想說他肯定是出事了才會消失,才會什麽都沒說就不見了,一定要找到他。但是說不出口。大概是因為我心裏其實很清楚他是走了,不是被什麽別的絆住了腳步,而是走了。他就是這樣的人,想走不會和我打一聲招呼,也許也根本沒有必要和我說什麽,走了就走了。

那種巨大的絕望感鋪滿了所有角落,我沒有說話的欲望,只是呆呆地躺在病床上。不知道過了多久,胖子和王盟來來回回,在椅子上起來又坐下,動作掉了幀,只剩下模糊的剪影。時間也快要靜止,我看着窗外的一片葉子緩緩下墜,這個過程被拉得無限長,好像不會有觸碰到地面的那天。但它又很快地從窗沿掠過,無比敏捷。

窗外的白光換了黑色,又變成了白天。我心說這是第三天了。這一天仍然沒有阿坤的消息。我幾乎失去了求生的欲望,閉上眼睛的話,偶爾會出現阿坤穿着兜帽衫的身影,背景是昏暗可怖的地下。我知道這并不是我的幻想,但是也無從猜測它的來處。沒有頭緒。我只是有一點感嘆,原來他的身手大有用武之地。

胖子和王盟在門外的走廊上說話,門沒有關緊,有很淡的煙草味鑽了進來。王盟說,都這樣了就告訴他吧,還瞞着有意義嗎?二爺那裏我去解釋。胖子說,解釋個雞毛,還用告訴嗎,你東家是傻子?這麽些日子他會一點感覺也沒有?他以前是好奇心那麽重的人,你還當他什麽都不知道?他要真一點兒都不知道那天半路還折回來幹什麽?

王盟沒再開口。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長到我就快要昏睡過去的時候,他用很小的聲音說,那的确是他的心魔。

我睜着眼睛看天花板,一格一格,白到有些慘淡的正方形。第四天的時候也沒有任何消息。我的平衡感逐漸恢複,已經能站起來自己走路了,只是不太穩。我說我要回杭州。王盟被吓了一跳,因為這是這些天來我頭一回說話。

胖子陪我回了杭州,我已經不再奢望得到阿坤的消息。現在只剩下一個願望,就是找到心魔的根源。我把胖子安置在吳山居,并且窩在櫃臺後面看了一下午的書。傍晚的時候我說我出去買盒煙啊,咱晚上吃什麽?我順便買回來。他想了想說怎麽也得來個滿漢全席吧,我笑着罵他想得挺美,吃空氣吧你。

我在下一個拐角後攔了輛車,下車後走了很遠的路,直到再次踏進這間小廢棄變電室。我已經很久,很久不來了。月光在地板上描繪出一塊邊界模糊的梯形,空氣中漂浮着無數灰塵。宜家的躺椅還在原來的位置。我跌跌撞撞走向角落裏的地下暗格,那裏藏有我那幾年在不同地方收集的蛇毒。

試管裏的液體被滴進了我的鼻腔,只用了一秒鼻粘膜就出現了灼燒的刺痛感。我知道接下來是什麽,有血液啪嗒一聲滴在手背上。那種麻木的感覺從鼻腔處緩慢地開始擴散,一點一點,能感覺到寂靜的夜裏我的脖頸變得僵硬,自我意識逐漸稀薄,最後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條蛇。畫面出現了。

是一夥商隊,沒有任何有用的信息。是一個人死前最後痛苦的祈禱,但他還是被我咬死了,屍體靜靜地躺在雨林裏,我緩緩爬行至他的臉上,從滾圓的眼珠上滑過。是一群金發碧眼的外國探險隊,被我吓得四散奔逃。

我又一次清醒過來。鼻腔劇烈的疼痛還在作祟,我坐起來吐掉喉嚨裏的血,然後伸手去拿下一管試劑。我知道這已經過量了。也許下一管滴進去我就會猝死,但是無所謂了。我仰起頭,把那管冰冷的東西滴進了鼻腔。

我看見了自己,胖子和阿坤。還有潘子。這裏悶熱又潮濕,很舒适。我一直跟随着他們,滑過砂石時有沙沙的聲音。有時候我也纏繞在枝桠上注視着這一切。我看着他們經歷一個又一個險境,最後狼狽地消失在雨林深處。

我醒了。我開始大笑,空氣混着灰塵和血嗆了進去,然後是劇烈的咳嗽。我蜷縮着身體繼續笑,因為已經想起了一切。

月光慢慢隐去,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光照了進來。那種疼痛感過去了。我摸索到身上的手機,開機,有無數個未接來電。點進最新的信息,是胖子發來的,他在前面用了三百字來罵我,并且揚言要炸了這座城市來找我,最後一行是,快回來,小哥回來了,我們在吳山居等你。

尾聲

我看到他的那一刻才意識到,這是我十一年後第一次見到他。他還穿着阿坤的衣服,但是我清楚的知道,我們已經分別有十一年了。我停在原地沒有動,只是很專注地望着悶油瓶。而他淡然的神情在看向我時似乎多了一絲溫柔。我說,小哥。然後大步走上前很用力地擁住了他。我說,小哥,我真的很想你。眼淚混着脖子上仍未幹涸的血跡弄髒了他的衣服。他很輕地回應我,吳邪。說話的時候胸腔有輕微的震動。就像他上次叫我那樣,像十一年前叫我那樣。我才發現他沒有變,而外面已然滄海桑田,變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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