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清風門鄭音書,請賜教
清風門鄭音書,請賜教
吱呀吱呀的聲音由遠及近,像是扁擔不堪重負要斷掉的聲音,遠遠的小路上轉出個瘦弱駝背的老婆婆,正午的陽光把她的影子禁锢在腳下。
老婆婆一顫一顫地走過來,等到跟前時才停了下來,她把擔子重重放在地上,掀起了一陣塵土。
“都打爛了,造孽啊。”老婆婆看了眼地上一團爛泥的顧源,滿是可惜食材的語氣,不滿地剜了我一眼。
沒有人再理會已經死去的人,在張書見跑過來扶我之前,我自己撐着桃木劍勉強站起來。
“貞婆婆也要湊這個熱鬧嗎?”
來者正是是十三魔将之一貞歧,喜食人肉。
貞歧看着還在強撐的我,一臉慈祥,仿佛看着自家孫女:“好有禮貌的鄭真人,我最喜歡嘴甜的姑娘了。”
這話倒是不假,貞歧惡名在外,大家都避着走。
她常年挑着兩口白骨鼎走,走到哪裏,吃到哪裏,最喜歡細皮嫩肉的女子孩童,據說味道鮮美,烹煮得當比魚羹還鮮香,比粥米還軟爛,修行之人更不必多說,靈力沖刷過的肉/體更加美味,還有增長靈力的奇效。
我沒吃過,但我聽過。
“我剛吃飽過來的,想來鄭真人還沒吃午飯了,不如吃完再打。”貞歧面色祥和,一副關愛晚輩的語氣。
“渴要喝水,餓要吃飯,都是大事。真人叫我一聲婆婆,怎麽也不能讓你餓肚子打架不是。”
張書見聞言看向我,見我點頭示意,這才席地而坐,掏出幹糧吃起來,于是牠吃了人生當中吃得最慢的一頓飯,兩張硬餅給牠啃出了吃宴席的鄭重。
貞歧的意思很簡單,一頓飯的時間調息,張書見自然能吃多慢吃多慢。貞歧見了也沒說什麽,我原地坐下吞了兩粒丹藥療起傷來,一個時辰過後才睜眼。
張書見還在賣力地吃手上的白餅,吃得想吐也不敢停下,生怕這魔修發起瘋來,這可不是偷襲就能殺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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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溫和地看向牠:“你到一邊去吧。”張書見得了指令,趕緊連滾帶爬跑到遠處看着。
“不多休息會兒?”
貞歧顯然沒料到有人會這麽不怕死,連帶着耐心都比平時多太多。
“多謝好意。”我臉上多了絲血色,便持劍在手,準備好再戰一場。
“真人的名聲實在太好了!”
貞歧很是感慨,抛卻立場,縱觀五洲,确實找不出幾個我的仇人。
“人家先前說真人救世,我只當玩笑,今日一見,才知所言非虛。”
原來魔修也很擅長說恭維話啊。
世人都很好奇,我這樣的人,有一天真的會收個魔修當弟子嗎?
這當然不是貞歧需要考慮的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只需奉命行事。
“若是真人願意轉修魔道,想必主上會很高興。”貞歧不急着打架,看來原本就不太願意來,若是能直接策反,豈不更好。
我沒有回答,只是調動全身靈力道:“清風門鄭音書,請賜教。”
貞歧也沒想着一兩句話就能把我策反,那就不磨磨唧唧了,直接開打吧。
貞歧的白骨鼎并非單純的吃飯家夥,而是法器,對上已經受重傷的人,自然用不着全力,魔氣裹着右邊那只鼎迅速縮小,懸于貞歧掌心托着。
“此鼎是我剛修行時拿全族骸骨煉制而成,名為白骨鼎,只得兩口,真人不妨見識一下。”
話還未說完,貞歧随手一擲,便将我收于鼎中,張書見大驚失色,也顧不上自身實力如何,上來就是掏劍亂砍。
貞歧眼神都沒給一個,一道魔氣打在牠腿上,痛呼一聲便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毛毛躁躁,還是小姑娘賞心悅目。”
貞歧收了白骨鼎放在地上,接着自己也盤腿坐下休息,安靜等待結果。
白骨鼎雖然只是玄級法器,卻內有玄機,共九層法陣,一一破陣,便能出來。
我雖是修習劍道,對陣法也頗有研究,自然看出這白骨鼎內含九層陣法,只是若一道一道解開,怕是還沒解開就已經被這白骨鼎吞了生機。
這陣法顯然是應和五行八卦之相,每一刻鐘變換一次方位,何況九層,等找到正确的方位破了陣眼,只怕得一天功夫。
況且破陣需要耗費大量的精力,我最多能在鼎內保持兩個時辰的清醒,循規蹈矩的方法并不适合,可眼下又重傷未愈,想強行破陣顯然也是做不到的。
貞歧先是給了療傷時間,又是提點了一番,現下也沒有直接操控陣法殺人,那顯然是壓根沒打算要取我性命,那生機在哪裏,我靜下心來回想剛才貞歧說過的話。
鼎內一股惡臭,腳踩在地上也是黏黏膩膩,跟糊着層爛泥似的,想也知道是什麽,怎麽魔修連吃飯的家夥都不知道洗幹淨,我素來喜淨,一連打了兩場又被收到這麽惡心人的地方,實在難受。
名聲好,世人皆知,貞歧吃了那麽多人,魔修也不可能因為名聲好就放過我;轉修魔道,明知道不可能,沒道理要多嘴一句,思來想去也不知道有什麽深意,試探着伸了點靈力進去,但馬上被吞噬得一幹二淨。
陣法內罡風不斷,肉身進去怕是要直接被卷碎,可靈力也被吞噬了,還有什麽辦法呢。
“師傅,她受這麽重的傷要怎麽出來啊?”邱絡絡不知道從哪裏揪了根狗尾巴草,吊着只綠身螳螂玩得正歡快。
顏啾眯着眼睛,沒忍住打了個哈欠:“那老家夥不是說了嗎,轉修魔道嘛。”
“啊?”邱絡絡沒想到就是字面意思。
要是為了活命真成魔修了,那清風門還能容得下我嗎,就是清風門能容下,那肯定也要被五洲除名,這是個馊主意。
要說轉修魔道,那是不可能的,不過魔氣嘛,我鄭音書或許還真有,獨家秘聞,親徒弟面前顏啾也不會把這話說出來,只是看我如何抉擇。
世人只知我跌境後四十年來修行未有精進,卻不知曉原因。
跌境是真,寸功未進也是真,不過這是我個人選擇,只要我想,完全可以重回死欲境中期。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一縷魔氣試探,果然,陣法沒再吞噬,甚至有些倍感親切,如魚得水,這縷魔氣慢悠悠地蕩到一個角落停下,很顯然那就是陣眼所在。
出路就在眼前,我沒有一絲猶豫,便将那縷魔氣散去了,這麽多年都沒有想過另一條路,現在也不可能。
越峥很顯然是掌門師姊請來做戲的,一來可以保證在沒有性命威脅的情況下震懾他人,二來她把自己的修行功法演示了一遍,這使得我在迎戰顧源的時候才能打破僵局。
顧源是自己找上門來的,只是真的有這麽巧嗎,這麽多年都不知道殺母仇人,怎麽我一下山就立刻找過來了,《山澤行》和二師姊自創的招式還正好就克制顧源,想必也跟掌門師姊有關,可她又是從哪裏得知的這些往事。
再就是貞歧,雖然是魔修,卻處處留情,這也和掌門師姊有關嗎,那掌門師姊是否一直以來都知道我因着魔氣被迫止步芥子境呢?
齊雲山卦象剛出的時候,我問掌門師姊若是自己真收了個魔修當弟子怎麽辦,她當時是怎麽回答來着,師姊說沒發生的事,不妨再等等看。
那麽這是掌門師姊的敲打之語嗎,這些天所有的事都是試探嗎?
清風門主峰的大殿裝飾得極其樸素,還沒有凡間帝王宮殿奢華。
祝笑生正坐在大殿上忙着處理各地傳來的書簡,雖是烙刻的信息,讀來很快,到底是架不住數量多,極耗費精神力,何況還要一一回複。
“掌門,百年前的事,音書若是記不得了怎麽辦?”
郁洲剛彙報完傳來的最新消息,內心很是擔憂。雖然有越峥故意教的招式,縱是天資聰穎,這麽短的時間又能學到多少呢?
祝笑生讀取烙印的動作沒停,随意答道:“音書那個時候才十六歲吧,小孩子對于刻骨銘心的事總是難以忘記的,哪怕隔了百年之久。”
郁洲嘟着嘴,沒好氣地說道:“她這會兒肯定猜到是您搞的鬼,等她回來,您就完蛋了。”
這賬算起來可就複雜了,沒完沒了,她作為幫兇也要完蛋。
“那也得等音書回來再說。”換言之,她祝笑生還有時間跑路,絲毫不慌。
我回山後,郁洲很快就把掌門師姊賣了,我如此大度,當然是選擇放過從犯,這是後事,暫且不提。
還是一個時辰不到,我便從炸開的白骨鼎裏出來了,渾身是血,撐着口氣一出來便昏迷過去,那是怎樣血肉模糊的場景啊,任誰見了都會于心不忍。
五洲四海諸神在上,在場諸人見證,我鄭音書雖重傷昏迷,但靈力依然純淨,絲毫不見魔氣。
不能在天下人面前這麽快就轉魔修,我還有很多事沒有做。
貞歧見白骨鼎破碎,頓覺沒意思,約定已經完成,她又不是來殺人的,當然也不是來救人的。
大人物想看的東西已經看到了,那她這個無關緊要的人自然可以離場。貞歧收了地上殘存的白骨鼎碎片,妥善放在擔子裏後,這才挑着擔子晃悠悠地離去。
張書見早已醒來,此時正無助地跪坐在我身邊,天降大雨,牠不僅救不了我,連擋風遮雨都難以做到,掌門師姊的意思牠此時才真正明了。
滿心惶恐,大雨打濕全身,牠卻連我的身體都不敢移動,全身都是血,雨水都沖刷不幹淨,地上流的到底是血水還是雨水,牠根本分不清,更害怕分清。
丹藥不敢亂塞,哪怕張書見境界再低微也能看出我體內靈力紊亂,一個不好就會爆體而亡。
我最愛幹淨,臉上淨是血水和猙獰的傷痕,但我已經沒有心思考慮會不會留下疤痕了。
雨實在太大了,好像要一股氣沖刷掉連日來的暑氣,泥土的腥臭味撲面而來,滿身泥濘。
張書見在大雨中痛苦嚎叫,電閃雷鳴,照在牠麻木疲憊的臉上,這一路都只能看着,剪徑的歹人打不過,出言諷刺的人不能計較,洛河決堤要視而不見,師叔屢次受傷無能為力,被人欺辱只能忍受,現在我終于要死在牠面前了。
“師尊,我看清楚了。”
“這一路看得很清楚,書見真的明白了。”
“書見知道師尊良苦用心,日後一定拼命修行。”
“誰能救救我師叔啊。”
張書見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感覺到雨不再打在身上時,擡頭便看見一把油紙傘撐在頭頂,回頭看時,淚湧如泉。
在牠人生最絕望的時候,顏啾撐着一把油紙傘出現了。
繡花鞋是荷花樣式,牠神思恍惚,只聽見面前這個女子似是無可奈何地道:“要是讓紀池知道我就這麽看着鄭真人淋雨,那我真的這輩子都見不到她了。”
誠然,顏啾和傅興性子一樣的惡劣,但在關鍵時刻都很靠譜,托紀池的福,我不用落得個靈力亂蹿爆體而亡的下場。
傅興和我提起這段往事時,說沒有任何觸動那當然是假話。
只是我并不在意牠那時的傷心絕望到底是真是假,我只恨自己沒有一刀捅死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