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什麽是情愛
什麽是情愛
她好像是下定決心要和我掰扯清楚,如果掰扯不清楚那就得斷得一幹二淨。
我沒想到她會決絕到這個地步,仿佛住在同一片屋檐下的兩個陌生人,到底怎麽做到的視而不見,我對她的倔強與固執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你确定收了禁锢她記憶的力量?”
洛桑因為關西白日漸憔悴,不得不選擇妥協,前兩天告訴我随時可以喚醒她,可幾天下來,一點變化都沒有,洛桑莫不是在拿我找樂子。
“那封印脆弱得風都能吹掉,你到底行不行?”
洛桑的語氣很是不耐放,話裏話外都在埋忒我。
“那怎麽回事?”
“你問我我問誰?”洛桑很是不屑,抱着雙臂道,“我阿姊寧願待在這麽個虛假地方,都不願意醒來面對事實,你應該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才對,怎麽還想着把錯誤推卸給我呢?”
不願意醒來?
洛桑不是第一次說這話,起初我不以為意,可現在事實如此,由不得我多想,難道關西白真的覺得在這裏待着更能給她安全感?
“有沒有別的方法?”
醒不過來,難道要在這耗一輩子不成。
“你不會喪心病狂到要把我阿姊直接帶出去吧?”
洛桑一臉不可思議,仿佛我是什麽窮兇極惡的暴徒。
我恨不得暴打洛桑一頓,這說的什麽話,強行帶關西白出去,萬一她還是沒醒過來,那就徹底沒有醒來的機會了,我就是失心瘋也不至于幹出這種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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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煩死了,你就說句喜歡倫珠央金不就得了。”
這個罪魁禍首只會出些馊主意,顧頭不顧尾的。
這邊我還在權衡利弊,關西白那邊就先出事了。
人生命之脆弱,簡直無以言表。
她形銷骨立地躺着地上,頭發枯黃,面皮蠟白,脖子上是漂亮的血色項圈,襯得她脖頸更加雪白。
我想過一百種應對的方式,可沒想到她會選擇結束生命。
幻象依托關西白而設,她一死亡,包括草原在內的所有幻象都消失不見,到處都是白光,我們處在一個很詭異的空間裏,也許這才是秘境原本的面貌。
我以為她會醒來,可是沒有,她還是安靜地躺在地上,剛剛那場景太過心驚,有那麽一瞬間我真的以為她離開我了,哪怕現在脖頸上沒有暗沉色的血,可我還是忍不住害怕。
顫抖着撫上她脖頸的脈搏,發現還在有力地跳動,高高懸起的心才算放下,我跪在地上抱着她,來回撫摸她的臉頰,還是沒忍住泣音:“一直都是你,沒有其她人。”
“哭喪幹嘛,我阿姊又沒死。”
洛桑變回了自己本貌,十七八歲模樣,和關西白差不多的年紀。
她對于我落淚的舉動很是不解,再像人,再有靈性,始終還是蠱蟲,這是超出她理解範圍的事。
要出秘境要麽關西白自己醒來出去,要麽她死亡以後出去,我們原先喚不醒她,也不可能真的圖省事直接殺了她,現下她自殺了,難題游刃而解,按理應該皆大歡喜。
可我是人,死的是我喜歡的人,感情的事沒有辦法冷酷無情,更沒有辦法按理。
她在秘境裏是真的絕望到自殺了,因為我的猶豫,因為我的不坦誠,因為我的逃避,如果不是傅興告訴她有禁術可以施展,她是不是早就被我害死了,之前是,現在是,一次又一次,我崩潰到無法用言語敘說。
掌門師姊告訴我要愛具體的人,從前我沒遇上暫且不說,現下我遇上了,可我還是學不會,只能負她一次又一次,我自己都不明白我到底有什麽好的,值得她為我流淚,為我傷心,甚至是去死。
誰能告訴我,到底應該怎麽做,我好像怎麽做都是錯的,總是讓她那麽難過,如果秘境裏才是真實的她,那些沉默寡言的她、一語不發的她、不喜交談的她是不是都是因為我才造成的。
卓嘎說的是對的,洛桑說的是對的,我确實是個無恥又随意辜負人心意的爛人。
“阿姊那麽喜歡你,要是醒來看到你這麽難過,她也會很難過的。”
洛桑不忍見我哭得如此凄慘,難得沒刺我兩句,居然好言安慰起來。
“她為什麽還沒醒?”
我喜她喜,我悲她悲,确實不能這樣下去,擦了淚水斂了神情才想起來問。
“我也不知道,按理說阿姊應該是醒着的。”
洛桑撓着頭也是一臉困惑。
不管怎麽樣,事情總要解決,趁着關西白還沒醒,正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整理一下。
洛桑是應天而生的天人蠱,天克一切蠱蟲毒物,五洲在的時候,她就降世了,只是那個時候力量太弱,雖有靈性,卻也只能過着東躲西藏的日子。
直到她遇到了南芷。
沒錯,就是和南斛女兒同名的那個南芷,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天道輪回,從哪裏起,從哪裏終。
南芷在亂葬崗裏發現了她,那時的洛桑還不會化形,只是一只通體紅色,看着十分妖異的蜘蛛。
天人蠱趴在一具還未完全腐爛的屍體上啃食,她那時實在太弱小了,雖然免于蠱蟲侵擾,可世間還有很多比蠱蟲毒物更可怕的存在,比如魔,妖,人。
“你好呀,小蜘蛛。”南芷笑眯眯看着她,一點也不嫌棄屍臭味,甚至湊近了,伸手讓她爬到自己手臂上,“你好可愛,可以和我一起嗎?”
沒有人會誇一只蜘蛛可愛,還是一只紅色妖異明顯就不祥的蜘蛛,可南芷見她第一面就是這麽說的,十分真誠地邀請她一起走接下來的路。
按道理天人蠱活了那麽多年,見識過各種肮髒龌龊的東西,沒有理由答應,可她當時就跟鬼迷心竅了一樣,受到了別樣的蠱惑,她真的爬上了南芷的手臂,跟着這個見她第一面就誇她可愛的陌生姑娘走了近五百年的時光,直到咽氣的最後一刻。
南芷走南闖北,憑着一身天賦才能輾轉各處治病救人,多是無法修行的普通百姓,人人稱頌感念她的功德,各地都建立石像祭拜,稱她為妙手娘娘。
在亂葬崗見到洛桑與其說是偶然,不如說是天意,南芷心腸太好,大概是天姥姥不忍世人受盡病痛折磨,這才有了救人救世的南芷。
人世險惡,哪怕是醫者也必須非常小心,好在洛桑天生就對這些不入流的東西很敏感,她知道誰俠道熱腸,誰又是別有用心,所以從未出過事,她護着她,她也護着她。
在一起度過第一個百年時光後,洛桑突然在星光燦爛的夜晚化形,赤身裸/體地出現在南芷面前。
南芷先是驚訝,而後欣喜,一臉興奮地摟着她,還是洛桑自己覺得別扭讨了衣服穿,大人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顯得格外滑稽,好在南芷之後給她買了很多合身又漂亮的衣服。
“叫你洛桑好不好?”
南芷滿臉通紅,迫不及待地給她取名字。
她那時只是個小蜘蛛,覺得洛桑這個名字好聽,就答應了,後來還是南芷告訴她這是善良的意思。
洛桑初次化形,想學的東西很多,排在第一樣的要屬習文斷字。
南芷很耐性地教她,時常把着她的手握筆寫字,洛桑學會的第一個字不是自己的名字,是南,是南芷的南。
洛桑永遠記得她寫下第一個字時南芷高興的神情,好像雙眼都在發光,可她只是一個天人蠱,空有人形,沒辦法理解人的心情。
她只能憑着本能行事,隐約知道怎麽做南芷會開心,但她沒法真正理解,好在南芷也不會強迫她,南芷對她總是很有耐心。
很多時候,南芷并沒有時間陪着她玩耍,南芷總是很忙,到處治病救人,閑暇了也是鑽研古籍醫書。洛桑就在旁邊陪着她,從南走到北,從東走到西,從初春走到寒冬,領略着各地不同的風土人情。
南芷怕洛桑無聊,無論走到哪裏,總是會給她買上一堆好吃的好玩的,用心,周到,可南芷真的很忙,忙到一天下來兩人都說不上兩句話。
南芷總覺得很虧欠,晚上同床共枕的時候,會抱着她一起睡,下巴抵在洛桑腦袋上,強忍睡意也要和她聊上兩句。
比如上次買的糖有沒有拆開嘗一嘗,什麽味道的,喜不喜歡這個口味;
又比如今天有沒好好練字,有沒有在書裏讀到什麽有趣的故事;
再就是講她看診時遇到了奇怪的人和事……
可往往等不到洛桑回答,南芷就先沉沉睡去了,第二天又是如此。
洛桑以為以後的日子都是這樣,沒想到南芷有一天會給她一個真正的家。
“洛桑,我們以後不東奔西跑了,就在這裏住着好不好?”
南芷治過的病人大多數是貧苦人家,但也有達官權貴,畢竟她們也是要讨生活的,保存自己的有生力量才能更好地治病救人。
從富貴人家那裏賺的錢大部分都用來買藥材和醫書了,洛桑并不知道南芷在偷偷存錢買地,還是這麽大一塊地。
“難怪你這段時間怪怪的。”
洛桑悶着聲音,後知後覺。
“哪裏怪怪的,存錢歸存錢,我可沒有短了你的吃喝哦。”
南芷眉毛上挑,不覺得自己有哪裏暴露了,她确實沒有克扣洛桑,一如既往地給她花錢,可她克扣自己的,省吃省穿,還加大了工作量。
“從今天起,這裏就叫落湘谷了。”
“為什麽叫落湘谷?”
“你不覺得這個名字念含糊點跟你的名字很像嗎?”
奇奇怪怪,哪裏像了,可聽南芷不容置疑的語氣,她也只能點頭贊同。
之後的日子好像簡單了很多,她們不再外出,很久才出去采買一次,有人上門治病就診治。
南芷把大部分的時間都留給了她,陪她玩耍,教她習文斷字,給她讀話本,替她做些有意思的手工玩意。
在一起度過第二個一百年後,在某個早晨醒來時,洛桑發現自己長大了很多,與凡人十七八歲的體量差不多。
洛桑不覺得自己這樣與往日有什麽不同,還是喜歡賴在南芷身邊,可南芷看她的眼神開始閃躲,不再像從前那樣坦坦蕩蕩,時常說着說着就抛下她離開。
晚上的時候,也不再抱着她一起睡,而是告訴她洛桑長大了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得自己一個人睡,因為凡人就是這樣。
她不明白凡人的規矩,可南芷這麽說,肯定不會有錯,所以從那以後她都是待在自己的房間裏睡覺。
南芷不再與她有任何過于親密的接觸,洛桑不明白,明明凡人的姊妹也會一起牽手,擁抱,睡覺,她看話本子裏無論女男,同性別的好友總是會促膝長談、抵足相眠的。
唯一的解釋是南芷後悔把她這只小蜘蛛帶回來了,所以厭惡與自己接觸,洛桑不懂傷心為何物,她只是覺得很煩悶,哪裏都不痛快。
她是一只勇敢誠實的小蜘蛛,所以在南芷又一次想逃離的時候,她拉住了,用懵懂無知的眼神問道:“南芷,你不喜歡我了嗎?”
洛桑想着,如果南芷說厭惡了她,她會離開的,雖然很舍不得,可她不是沒有氣節的蜘蛛,做不出死纏爛打的事來。
可是南芷沒有。
而是用了很複雜的語氣問道:“洛桑,你明白什麽是情愛嗎?”
什麽是情愛,洛桑想着自己連人都不是,怎麽又會懂人的情愛,南芷怎麽突然犯起糊塗了,說的話都傻裏傻氣的。
所以洛桑還是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反問道:“你忘了我是一只小蜘蛛嗎?”
說着,洛桑變回了本體,如同第一次相見的時候,她謹慎地探出一只細長的腿,南芷伸出手讓她爬到自己的手臂上。
“我沒忘,我沒忘。”
南芷喃喃自語,手指一下又一下撫着小蜘蛛,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
之後的日子又正常了起來,洛桑只知道自己每晚又能繼續和南芷一起睡覺,會牽手,會擁抱,她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蜘蛛。
在南芷人生最後的一百年,她從族系裏抱養了一個女孩收養,把所有的本事都教給了這個孩子。
落湘谷有了繼承人,南芷終于抛下了所有事,整日整夜陪着洛桑,可是南芷在一天天老去,彌留之際還在替洛桑做最後的打算。
“洛桑,我要死了。”
南芷纏綿病榻,青絲變白發,手上臉上都長滿了皺紋,可洛桑還是那樣青春年少,無憂無慮,從未變過。
“我知道的。”
洛桑是天人蠱,對生命即将逝去有着先天性的敏感。
“我又問了句傻話。”南芷神情平和,不再像年少時那樣有太大的情緒波動,“我死以後,你想去哪裏呢?”
“你就在這裏,我哪也不去。”
洛桑不知道自己這句話怎麽引得南芷放聲大哭起來,她從來沒有見南芷哭過,何況是哭得這般傷心。
“洛桑,你明白什麽是情愛嗎?”只是這次不等洛桑回答,她自己先自顧自釋懷了,“我年紀大了,總是說傻話。”
南芷臨死前問她想去哪裏,她說想留在這裏,南芷應了,甚至早就給洛桑打造了這個耗費她多年心血的秘境,哪怕她撒手人寰,洛桑也有退路。
洛桑沒有立刻進這個秘境,而是兢兢業業扶持着每一任落湘谷的谷主,開始的幾任還是很不錯的,像南芷一樣心懷百姓,可是後來慢慢就變了,洛桑不願意再這樣下去,于是在某個星光燦爛的夜晚進了這個秘境,之後沒有再出去過,直到我和關西白的到來。
這個秘境完全随洛桑的心意變動,她把那些年南芷給她讀的話本子故事全搬進了這裏,一個接一個的故事在這裏上演,膩了就換。
不僅如此,她還幻化出一個年少時的“南芷”,她們繼續在秘境裏治病救人,歲月的痕跡不會出現在這個“南芷”身上,這幾萬年她每天都過得很開心。
我聽完這個故事的時候,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如果她沒有問我接下來這個問題就好了。
“我阿姊喜歡你,你也喜歡我阿姊。”洛桑還是往常的模樣,沒心沒肺的,“那麽鄭音書,你可以告訴我什麽是情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