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盞燈
第八盞燈
“還堅持得住嗎?”
隊伍之中,一位少年低聲詢問站在他身側的少女。
如果僅看裝扮,他與其他的溫順少年并沒有什麽不同,只是側過頭時,那雙钴藍色的眼睛在日光下卻漂亮的過了分。
而被他詢問的少女則抿唇搖了搖頭。
她小小的一張臉上,有一雙小鹿一般圓乎乎的眼睛,彎着眼睛笑的時候,嘴角一個小小的梨渦,顯得十分明媚可愛。
只是身形卻羸弱,甚至掩在袖子下的指尖還泛着淡淡的青,像是一陣風都能将她吹倒的樣子。
【宿主真是我見猶憐~讓人心動呢~wakuwaku~】007啧啧感嘆。
「拜你們所賜,要是羨慕,你也可以讓幕後的那群人給你弄個同款」
想到向來毒舌的甜膩系統,有一天突然變成“您在說…什麽…請…慢一……點…語速太快…人家CP…U…會過載……”的悲催模樣,小鳥游結奈忍不住彎了彎眼睛。
“怎麽了?”中原中也看到結奈搖了搖頭,心裏松了一口氣,下一秒就看到那個病弱卻樂天派的小姑娘自顧自笑起來,不由也揚起唇角。
瞥見不遠處領隊投過來的視線,小鳥游結奈整了整神色,恭順的低下頭,又在他看不見的角落裏,向操心的重力使先生眨了眨眼睛。
一天前,小鳥游結奈和那三人做了一個怎麽看怎麽不劃算的交易——
代替玲子去湯屋。
這是海坊主上位後,和他的盟友,湯屋的主人湯婆婆的約定。
每一年的僧正日,都由每個街道上供到了年紀的少年少女供他們挑選。
一部分進入海坊城。
另一部分,則被送進湯屋裏做雜役。
而今年,貧民窟裏被選中的就是玲子。
皇城守備森嚴,湯屋也不是什麽好地方。
但想起良太郎說過的“無名之人消失在湯屋附近”的傳言,小鳥游結奈總覺得哪裏不對。
更何況這副破爛一樣的身體還需要藥師的藥來續命,這樣順水推舟的交易,總的來說對她并沒有什麽壞處。
只是這座妖怪城市裏發生的一切,總是會超出她的認知。
小鳥游結奈在《十二時牧神》裏曾經見到過慶典,但生在和平年代,她還沒有親眼見到過這樣的祭典。
就在此時,隊伍行進到大河岸邊,一片寬闊的場地。
頭戴惡鬼面具的祭司一邊舞動着,一邊指揮衆人乘着船,來到河道的中心,将事前準備好的饅頭、生魚壽司、甚至一頭小小的山羊丢了進去。
詭谲而原始。
中原中也不着痕跡的擋在她的身前,下颚的線條微微緊繃,目光緊緊盯住山羊墜落到的河心。
“有什麽東西。”
原本清澈碧綠的河水,忽然自祭品丢進去的地方泛起黑色的漩渦。
那漩渦越來越大,黑水也越來越深,翻湧的波浪激起了陣陣的狂風,直将河心的船只高高抛起,再瞬間吞沒!
不過是片刻之間,獻祭者,就成了可口的祭品。
也不知道這些人是意料之外,還是心甘情願。
下一瞬,巨大的黑色魚頭破出水面,揚起駭人的高聳水浪。
它的頭有兩個石磨盤加起來那麽大,光禿禿的沒有一根鱗片或魚鳍,兩只眼睛卻很小,擠在一起,像是兩盞昏黃的燈籠。
而等它扭過頭來,在場的所有人都抽了口冷氣。
只見那巨大的、外翻的嘴皮裏,橫七豎八包裹着五六層牙床。
而它細密的、鋒利的牙齒之間,依稀可以看到血跡斑斑的船只殘骸。
随着它仰頭向岸邊發出一聲怒吼,帶着水汽和濃重腥味的風,便濕漉漉的糊了衆人一臉。
“願海主大人佑我們平安!”
河岸邊,慘案前,身着祭服的人們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只是這樣的姿态裏,也不知道有幾分是虔誠,幾分是被吓軟了腳跟。
“這就是海坊主大人?”
伏在小鳥游結奈附近的一個少年哆哆嗦嗦的開口,就被一個同行者怒斥。
“說什麽呢?就這點尺寸,怎麽能和海坊主大人相提并論?”
見小鳥游結奈看向他,有一雙貓耳的少年耳尖晃了晃,上挑的貓眼不屑的翻了個白眼:“看什麽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
這樣說着,卻有意無意間擋住領隊探過來的視線,幾不可察的向她點了點頭,表示一切安全。
正是良太郎。
等到儀式結束,天色已經漸漸變暗。
他們的身份低微,只能遠遠看到海坊主和湯屋的主人在高閣上祭祀、交談、然後各自揮了揮手,便有人分別将這群新來的雜役帶去海坊城和湯屋。
“跟着我走,路上不管看到什麽,都不要直視、不要出聲。”
湯屋的管事是一位穿着靛紫色和服的夫人,她梳着高高的發髻,一雙足足五厘米高的木屐踩得又快又穩。
今天湯婆婆大人因為終于讓與自己關系不好的姐妹吃了癟,一時高興多和海坊主聊了幾句,耽誤了時辰。
她要快一些,要是耽誤了晚宴,那位苛刻的夫人一定會狠狠訓斥她。
想到這裏,紫夫人一邊加快步伐,一邊催促新來的雜役們。
“天快黑了,畫舫就要靠岸,你們這群新人動作快點,不要沖撞到神明。”
畫舫?
小鳥游結奈看向良太郎,收到了後者肯定的眼神。
如果這就是良太郎所說過的,載着八百萬神明的畫舫,那麽裏面或許會有她認識的神明也說不定。
只是……
【貧乏神沒人愛嘛~人家清楚的,宿主不用傷心~】
是了,以她在神界爹不疼娘不愛的境遇,就算遇到認識的神明,能給她幫助的幾率,應該也還不如買□□中獎的幾率大。
因此,畫舫這條路,基本是走不通的。
那麽,該怎麽辦呢?
小鳥游結奈這樣思考着,在轉彎時,不小心被人踩到了木屐。
她踉跄了兩步向前撲去,就被一旁的中原中也托着手肘扶住,茶葉和青鹽的味道掠過鼻尖。
“對不起對不起!”
一旁的始作俑者連忙道歉,他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會往前一撲踩到別人,就接收到紫夫人銳利的視線。
“發生了什麽事?”
嚴厲的女管事扭頭看向騷亂的源頭。
哪怕是在這種時候,她的動作也是輕緩而優雅的,這是多年來在那位大人身前伺候養成的習慣。
就在這時,湯屋前的銅鈴叮鈴叮鈴的響了起來。
站在瞭望臺的雀鷹撲棱着翅膀,一板一眼的叫喚道。
“貴客迎來,貴客迎來。”
托在小鳥游結奈手肘的手,不動聲色的松開。
小鳥游結奈站直身,順着中原中也的視線,看向那一片水域。
不知什麽時候,那不過數十米寬的水面,已經漲成了一片一望無際的海。
而在海的遠處,有一座三層高的畫舫,正慢慢向岸邊駛來。
畫舫之上燈火通明,一路行經過來,直将那岸邊火紅的燈籠、以及璀璨的霓虹燈,照耀的黯淡無光。
“是神明的畫舫到了。”
紫夫人見已經來不及将人帶進湯屋,便帶領衆人貼着牆,雙手交疊在膝上、跪立在夾道一側。
她溫順的垂着眼,因此沒有看見,小鳥游結奈正借着身前人的遮擋,打量着不遠處的畫舫。
它停在岸邊,那些燈火通明的房間門被打開,從其中漂浮出一張張懸空的紙面具。
或猙獰、或慈悲,又在踏在岸上的片刻,顯現出各自的身形。
它們手裏執着神牌,看起來威嚴的要命,卻不知道這遮住臉的做派,又是哪門子的心虛。
【宿主這分明是羨慕嫉妒恨~小肚雞腸是不好的哦~】
「不,我只是覺得有趣」
你看。
有的神明拼了命也換不來一絲認可。
有的神明,卻能在妖怪之城裏享樂游玩,面具一揭,照舊是那被供奉在神龛裏,看起來纖塵不染的聖人。
多麽有趣。
“怎麽了?”
低沉的嗓音落在小鳥游結奈的耳畔,她回過神來,才發現中原中也正微微側頭看向她。
見她輕輕搖了搖頭,就一臉“別想騙我”的看向她的掌心。
小鳥游結奈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無意識的攥緊了指尖,直将掌心掐出一片深紅的月牙。
大概是破了皮,此刻便有些隐隐的刺痛。
她不由愣了愣。
作為一個理性主義者,她向來不推崇憑借感情做事,就算是被丢到這個世界裏,也一直穩紮穩打的分析利弊,作出對局勢而言最好的判斷。
這樣激烈的情緒,不應該出現在她的身上。
那麽,難道是作為身體原主的那個“她”的情感殘留?
「007,不打算解釋一下嗎?」
【诶呀呀,畢竟鸠占鵲巢嘛,這種細節就不要計較了哦~筆芯~】
這樣,嗎?
小鳥游結奈看着最後一位神明被迎接進湯屋。
那功成身退的畫舫熄滅了所有的燈火,向着來時的地方駛去,安靜的、悄無聲息的。
她不由彎了彎唇角。
跪立在一旁的衆人,終于能夠起身。
新奇而膽怯的跟在紫夫人的身後,一步一步,走進那座富麗堂皇的、神秘的、在傳聞中吞噬了無數條年輕生命的湯屋。
穿着雪衣緋裙的女仕,用紫蘇葉沾着灑在額頭的水珠冰涼。
走過那座朱紅色的木橋,腳下的木板發出微弱的吱嘎聲響。
空氣裏彌漫着硫磺的味道、藥草的味道。
走下木橋,是被熱氣熏得臉紅的歡聲笑語的聲浪。
鮮活的,生動的。
是屬于他們對這座傳說中的神明療養所的最初印象。
“去側廳集合。”
紫夫人在青蛙男的服侍下換下木屐,撫了撫一絲未亂的鬓角,眼角落在這群還不知道即将面臨什麽的小家夥們身上。
勾起紅唇,她輕輕笑了笑。
“你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在那樣的人流中,小鳥游結奈卻扭頭,看了看遠處。
那座畫舫已經開出去老遠,因為只留着一盞風燈,它巨大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海上的夜霧之中,漸漸沒了蹤影。
“從這裏走。”
中原中也看着扭頭看向遠處的小鳥游結奈,以為再如何倔強,她終究是個小姑娘,也會在面對未知時害怕,于是低聲提醒。
小鳥游結奈轉過身來,彎了彎眼睛,說了聲好。
又在中原中也向前走去時,小跑着上前幾步,輕輕捏住他的衣袖。
中原中也的腳步一頓,最終放緩了腳步。
沒有見過世面的,就一定是土包子?
不。
或許那只是一個,被關在囚籠裏的小藥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