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盞燈

第十盞燈

良太郎用衣袖擦了把汗,将特供的銀絲木炭遞給戴着棕色帽子的管事:“鍋爐爺爺說好久沒有用到這樣的好炭了,是來了什麽大人物嗎?”

他姿态放得很低,說話做事又讨喜,因此即使是番臺蛙也願意和這個做事周到的新人多說上兩句。

“來了三位。”

番臺蛙接過木炭,看了看成色很不錯,于是心情頗好的指了指天,想稍微顯擺一下:“那裏來的。”

果不其然,沒見過世面的小鬼頭瞬間瞪大了眼睛,驚呼出聲:“高天原?!”

下一秒,又死死捂住嘴,一雙貓眼不安地骨碌碌轉着,見番臺蛙沒有斥責,才頗為崇拜的感嘆着:“不愧是您,消息真是靈通。”

這只番臺蛙進來了很多年。

只是不會逢迎、性格又不讨喜,因此同一批進來的人都升了職,那一個出身不是很光彩的還找了個大靠山、成為人人尊敬的“紫夫人”,心裏總是覺得憤憤不平。

被良太郎這麽一追捧,難免有些得意,于是又叮囑了幾句。

“其中有一位不喜歡妖怪,人類也見不得,你一個小貓妖離得遠點,別在他面前晃悠。”

良太郎連連點頭,只是在離開時看了眼角落裏坐在土豆堆前的兩個人,幾不可察的眨了眨左眼。

*

紫夫人緩步走出二層的升降梯。

她的步态舒緩而優雅,即使踩在木地板上也是悄無聲息,和不遠處急的團團轉的總管蛙截然相反。

“真是等得我頭發都白了!”

總管蛙急忙迎上來,一邊帶着她向包廂走,一邊倒着苦水:“裏面的那位是什麽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再晚一些,我怕這短脖子都能被他擰了。”

什麽脾氣?

不過是厭惡妖怪和人類罷了,三界都知道的事情,又何必掐着嗓子當做不能說的秘密。

紫夫人笑了笑,沒有接話,只是快走到包廂前才停下來整了整和服背後的腰帶節。

總管蛙後退了兩步,剛才還一片熱切的眼裏劃過一抹不屑,冷眼看着紫夫人跪坐在繪着重瓣牡丹花的障子門前,溫順的垂下頸項。

“貴客到來,妾身有失遠迎。”

“好、慢。”

障子門向兩側打開,正對着門的風神肩頭松松裹着白色皮草,正抿了口酒。

這位神明向來喜歡浮華和美人,是湯屋的常客,性格雖然有些不靠譜,但難能可貴的是并不驕矜,因此畫着上挑眼線的鳳眼只是噙着笑看了她一眼。

“你來的再晚一些,戰神能把整缸的酒都喝了。”

這話說得倒不假,畢竟在這樣的場合侍立的多了,紫夫人隔着障子門就聞到了酒氣。

那是貢酒特有的紫蘇氣味,聞起來溫和,喝起來卻辛辣醇厚,是湯屋裏最負盛名的烈酒。

但那頭發高高梳起、面色冷傲的男人卻嗤之以鼻:“糖水而已,女人家喝的東西。”

“真是口是心非,也沒見你少喝點~”

“乙比骨!你是想打架嗎?!”

“動不動就喜歡打打殺殺,啧,武夫~”

“你說什麽??”

“你們兩位,都少許冷靜一些,會給店家造成困擾的。”

溫潤的嗓音響起的恰到好處。

那是位穿着和服的年輕男子,他坐在窗邊,鼻梁上戴了一副眼鏡,說話不急不躁,顯得很是儒雅。

就好比這樣劍拔弩張的情形下,他也是溫和地向風神乙比骨笑了笑:“不要這麽急躁,會生出皺紋的。”

又看向仰頭灌下一杯酒水的戰神:“現在還沒有證據表明那個孩子已經遇害,要是你先亂了方寸,該怎麽辦?”

戰神捏着拳頭砰一下砸向桌子,眼神如刀:“那種倒黴神消失了正好!和我有什麽關系!”

明明自從知道那孩子失蹤後,連着砸了附近的三間土地神龛,害的周圍的土地神都戰戰兢兢不知道哪裏招惹到了這位煞神,只能集體跑到禦影神社裏來哭訴,這時候又一副色厲內荏的模樣,也不知道這個人在生什麽氣。

禦影笑着搖了搖頭,接過紫夫人奉來的酒盞輕輕抿了一口,直到紫蘇的澀味在舌尖彌漫,才溫聲說道。

“戰神,當初的事并不是她的錯。”

他擡頭看向窗外。

這座靠海的溫泉療養院視野開闊,坐在這裏,能夠看到一輪巨大的上弦月懸挂在海面。

“就快是滿月了。”

*

“就快是滿月了。”

良太郎嘴裏咬着一根狼尾草,盤腿坐在木桶上,狀似漫不經心的伸了個懶腰。

他被分到了鍋爐房,日常的工作就是送炭火和領藥材,因此有很大一部分時間可以自主支配。

木橋對面的農園因為有些髒亂,平時不會有什麽人來,是個碰頭的好地方。

但“不會有人”并不意味着“沒有危險”,這點他再清楚不過,因此盡管選在農園邊的懸崖一側,也時刻保持着警惕。

他的對面,小鳥游結奈正拿着一柄木勺去澆灌繡球花。

聞言,輕聲詢問:“滿月會發生什麽?”

“其實也和你們無關……”

不遠處的花叢裏倏地傳來簌簌的聲響,少年的貓耳朵晃了晃,立即不耐煩的将手裏的木條甩出一聲脆響。

“動作麻利點!花開不好影響了客人心情怎麽辦?”

“那麽,這些所謂神明的氣量也真是小的可憐。”

低沉的嗓音響起,浸在那夜色裏像是紅酒的餘韻。

中原中也一手提着木桶,一手拂開垂下的花枝,于是那藍紫色的繡球花便落在他的頰旁,映出與那雙钴藍色的眼睛一般的瑰麗。

“滿月會發生什麽?”他問。

日本自古以來就有“百鬼夜行”的記載。

那是傳說中,妖怪之主帶領自己手下的妖怪們在夜間巡游,以彰顯勢力和震懾其餘大妖怪的舉動。

而在奈落城,也有一個與之相似的古老儀式。

“我們将它叫做‘大游行’。”

良太郎回憶起,那刻在世世代代海國人記憶中的盛大慶典。

“由妖力強盛的大天狗在一年中最寒冷的一個月沐浴齋戒、占蔔出的游行日,彼時,所有的妖怪都要換上最隆重的衣服,沿着街道游行慶祝,那是奈落城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

“而等到滿月升起,就會在皇城的城樓上舉行‘大慶典’。”

“由海坊主和他最誠摯的盟友對着月亮祭酒,請求月神見證,兩族之間最為牢靠的友誼。”

“今年的大游行就是下個滿月?”

中原中也一下抓住了關鍵,“那為什麽說與我們無關?”

良太郎撓了撓貓耳朵:“不是我看不起你的實力啊老大,實在是海坊城的守備不是一般的森嚴,不是祖宗八代都對海坊主效忠的妖怪根本進不去,更何況您那頭發……”

他話說了半句,小鳥游結奈和中原中也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海坊主因為某個傳言,對紅色頭發的人下令趕盡殺絕。

而中原中也初來乍到,不僅被當街指認,更在被識破後大打出手,這種嚣張的舉動無異于在向海坊主挑釁。

這時候秉着“燈下黑”藏在湯屋已經是以退為進,直接沖到大慶典?

那怕不是嫌自己命長。

想到這裏,兩雙眼睛齊刷刷看向良太郎。

良太郎正在心裏默默給自己的考慮周全點贊,看到這熟悉的眼神不由打了個顫:“這可不關我的事……”

小鳥游結奈側頭輕輕咳了兩聲,抿唇笑:“都是過去的事了。”

良太郎心裏又是一咯噔:“等、等一下,我們現在可是同一條戰線的戰友,人不該,起碼不能……”

中原中也拍了拍少年的肩,親切的斷了他的退路,勾起一側唇角:“不要怕,我們只是有些問題想要向你請教。”

“關于謠言。”

“關于湯屋。”

*

“睡不着嗎?”

小鳥游結奈推開走廊的玻璃木推門的時候,中原中也正仰躺在木廊上。

他的左手墊在腦後,随意的曲起一側膝蓋,钴藍色的眼睛看着遠方,顯得慵懶而散落。

見小鳥游結奈來了,中原中也也只是收回眼神,輕輕地嗯了一聲:“我在想良太郎的話。”

小鳥游結奈于是抱膝坐在他的旁邊,下巴抵着膝蓋,也歪頭去看那一望無際夜色裏星星點點的燈火:“你覺得,他說的是事實嗎?”

湯屋裏的人,向來只進不出。

傳說中,他們被湯婆婆變成了動物,又或是煤屎球,作為警告其餘有歪心思的人的手段,但從沒有人去算過,這些所有的人加起來,是否有遺漏,而這個遺漏,又是出在了哪裏。

“傳說那位魔女掌控着通向人類世界的通道,因此才能在海坊主的手底下分得一席之地。”

良太郎這樣說。

但“前往人類世界”并不算什麽懲罰,甚至對于一些妖怪來說,是獎賞也不過分。

那麽,如此重要的通道為什麽會掌握在一個魔女手上?

她又為什麽會将那些消失的人投放到人類世界。

以及,選擇的标準又是什麽?

……

呈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巨大的、危險的、從未有人涉足的謎團。

而中原中也面對小鳥游結奈的問題,也只能回答一句:“我不知道。”

貓妖少年并沒有欺騙他們的理由,但他在槍林彈雨中生活了太久,已經不會輕易對一個陌生人給予全部的信任。

他回憶起首領曾經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聽好了,中也君,不必在意對方是否每一句話都是正确的,甚至不需要确認謊言的占比,只要最終,事情能向我們所希望的方向發展,那麽,讓他産生‘事情全部在掌控之中’的錯覺,也并無所謂。”

已經是淩晨四點,商鋪的燈都熄滅了,只剩下遠遠的河岸邊有幾盞紅色的燈籠,幾點燭火飄搖,顯得零落又孤獨。

再過一個小時,黎明就将出現在日界。

而湯屋的夜晚卻從此刻剛剛開始,一如他一直陷落在黑暗中的人生。

“我也不知道。”

“但我不在乎。”

這一天經歷的事情太多,羸弱的身體已經無法支撐高強度的神經緊繃。

小鳥游結奈揉了揉眼睛,有些困了,卻仍舊輕聲開口,“遇到困難去解決就好了,遇到謎團去斬斷就好了,畢竟……”

她側頭看向微微怔忡的中原中也,湖綠色的眸子彎了彎,像是落在夜色中的一抹星屑。

而那揉着笑意的眼睛看向他,嗓音溫軟,說道。

“畢竟,日光總會降臨到每個人的指尖。”

【啧啧啧宿主的嘴呀~騙人的鬼~】

「我只是不吝惜說出自己的鼓勵」

更何況,中原中也本就不是會在懊惱和猶豫中沉湎的人。

身側的少年揚起一側唇角,笑了起來,仿佛撥開雲霧露出的日光明朗。

“你說得對,迷惑和彷徨,從來只是懦弱者的借口。”

中原中也站起身來,鬓邊的碎發被晨風拂過钴藍色的眼睛,如同冰中火焰躍動的波紋。

反手拉上環廊的玻璃門,又替小鳥游結奈整了整披在肩上的外套,他說道。

“未來這種東西,要自己創造才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