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盞燈
第十一盞燈
小鳥游結奈做了一個夢。
那是一個昏暗的庭院,正中間長着一棵櫻花樹,枝幹繁茂,繁密的花枝幾乎遮住了庭院的屋檐。
“這是哪裏?”
她開口,耳畔響起的卻是另一個孩童的聲音。
遙遠的,模糊的,像是在嗚咽,又像是在呢喃。
啊,到底是在說什麽?
“結……奈……”
走近點會聽得更清楚嗎?
“結奈,醒醒……”
“結奈,醒醒。”
中原中也再次輕輕拍了拍蜷縮在被褥中的少女的肩,直到看到她眼睫顫了顫,慢慢醒來,才松了口氣,低聲詢問道,“沒事吧?”
原本嚴密關好的紙門已經被全部打開。
午後的光線過于耀眼,小鳥游結奈下意識擡手去擋。
等到虹膜上龜裂的院落和四散的櫻花樹的殘影逐漸消退,她恍恍惚惚眨了眨眼,就透過指尖的縫隙看到一雙钴藍色的眼睛。
【咿——好羞羞~夢話什麽的簡直大放送,那麽問題來了,宿主有沒有流哈喇子呢哈喇子?啊咧,宿主為什麽要看窗外~】
「看有沒有另一只烏鴉在繞樹三匝」
不去理會007“哇好過分你居然編排人家”的控訴,小鳥游結奈看向玻璃環廊外。
夜時的繁華已經褪去,湯屋、紅色木橋、以及木橋對面人流如織的商鋪都冷清了下來,像是八九十年代荒廢的游街。
目之所及她并沒有看到院落,湯屋是一體式的和屋,當然也并不會有。
那麽那個奇怪夢境到底是在哪裏。
又或者說,是誰的夢境?
原主嗎?
“剛才訓導的女仕來了,說是二十分鐘後集合。”
中原中也以為小鳥游結奈睡得迷糊了還沒清醒,将她的被子撫平、疊好、按其他人的樣子靠放在牆壁邊上,一回頭發現她還斂着眼睫坐在那裏,不由笑着揉了揉她的發頂。
“快醒醒。”
這舉動與她當初賴床時舍友的做法太過相似。
以致于小鳥游結奈像是下意識孩子氣的皺了皺鼻子,說了句:“困……”
新人穿的和服寬大,穿在她身上便有些空寥寥的,露出過于分明的鎖骨和淡青色血管。
她脖子上的血痂已經脫落,變成一條淺淺的肉色印記。
手指的繃帶也在出發前取了下來,于是纖細到近乎羸弱的指骨便蜷在枕頭上,指尖還泛着星星點點的淤血。
像是一只受了傷、不設防的小刺猬。
中原中也想。
而那只小刺猬,正在007【這就是第1000位通關女主的自我修養嘛,人家真是好佩服好佩服呢~】的惡心腔調裏,緩緩揚了揚眼睫,一副剛回過神的無害姿态擡起頭來,就被某位任勞任怨的哥哥大人無奈的抽走了懷裏的枕頭,遞來女仕拿來的新和服,又在看到她有些愣神時,笑了一聲,輕輕戳了戳她的額頭。
于是圍觀的一群小蘿蔔頭們:哇有哥哥真好。
于是小鳥游結奈:雖然,但是,行吧,是挺好的。
【啧啧啧,這就是傳說中的恃寵而驕嗎~】
「……畢竟生活太艱難,偶爾躺平也不錯」
小鳥游結奈向偷偷朝這裏看過來的圓臉少年笑了笑,看到對方紅着耳朵手忙腳亂的背過身去,翹了翹唇角。
***
湯屋的規矩冗長且瑣碎。
每天早上十點要起床,被褥要疊成漂亮的方塊形貼着牆壁擺放。
女生要換上櫻色的和服,男生則是淡綠色的浴衣,換洗的衣服有兩套,要自己清洗。
看到前輩要問好,看到客人要行禮。
……
林林總總,直讓小鳥游結奈想吐槽一句“虧他們想得出來”。
湯屋也遠比他們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這座紅色的日式建築一共有六層,從上到下一次叫做“上一”、“上二”、“上三”、“上四”和“下一”、“下二”。
“上二”到“上四”是“回”字型架構,中間的大廳被從上到下打通,用竹欄圍出一格一格的獨立空間,中間設有浴池,供來往的客人泡湯放松。
旁邊的木廊內,則是一間間雅室,室內繪着色彩豔麗的浮世繪,陳設典雅,供客人們飲酒作樂。
但那些富貴鄉是女仕口中“被嚴格挑選出來的姐姐們”的工作場所,而這些新人們,只配做些繁重、且出不了差錯的雜活。
“真是羨慕那些姐姐們。”
妹妹頭少女擦拭着竹隔中間的積灰,小小聲的嘟哝着,“不像我們……”
她看了眼手裏髒兮兮的抹布,又偷偷瞥一眼那些畫着漂亮浮世繪的障子門,眼裏是滿滿的豔羨。
說完,看了看站在她身邊,像是沒聽到一樣,乖巧清理積灰的小鳥游結奈,又嘆了口氣,帶着些“真是上不了臺面”的鄙夷。
“說了你們也不懂。”
他們這一批進來的新人被分成了兩處。
男孩子力氣大,被叫去打掃浴室。
而女孩子心細,則被分配去擦拭作為隔斷的竹欄。
小鳥游結奈被分配到了最裏側,這裏大概是平時沒什麽人走動,因此打掃的也很敷衍,角落裏全是積灰。
她嘗試了幾次,最後決定捏住抹布的邊角,先從縫隙的邊緣開始清理。
這項工作乏味,又需要手指長時間保持用力,不一會兒,她還殘留着淤血的指尖就傳來細密的刺痛。
小鳥游結奈輕輕将手指捏起、又舒展開,覺得明天這雙羸弱的手可能會接近報廢。
【啊~啊~宿主真是認真工作的好孩子~】
【宿、主~宿主~~~】
007又在彰顯存在感。
事實上,只要是能給她添堵或者添亂的時刻,這個冷漠又毒舌的“後期制作者的傳聲筒”總是不會缺席。
小鳥游結奈閉上眼睛,稍微舒了口氣,回回神,又輕輕抵住被吵得有些疼的太陽穴。
「我聽到了」
直到007再次按耐不住,叽叽喳喳準備開口,才又說了一句。
「因為沒有用」
他們這一批一共進來了30個新人。
按照藥師的說法,每年進貢的人數差不多都是這個數量,但是就他們所觀察到的,湯屋的雜役遠遠沒有這麽多人。
那麽中間的缺口,又是在哪裏?
是在初來乍到,懵懂不知的如今。
還是在跌跌撞撞向上攀爬的未來?
不過現在考慮這個問題并沒有意義。
事實是,在早飯只吃了一個飯團,并且連續站立工作超過一小時的如今,她已經有些頭暈了。
公共浴室的構造,是從上到下三層都打通。
這也就意味着,只要站在雅室外的回廊上,就能将大廳裏的場景一覽無餘。
更重要的是,從剛才起,小鳥游結奈就察覺到若有若無的視線在背後打量着她們。
無論是監督也好,窺探也好。
都表明了這座看起來富麗堂皇的神明療養院裏,試煉遠遠沒有她們看到的那麽簡單。
牙齒不動聲色的咬住舌尖。
在那樣細密而清醒的刺痛裏,小鳥游結奈深深地、緩緩地吸了一口氣,讓那帶着皂角味的潮濕空氣平穩拂過有些火辣辣的肺葉,又在展開抹布的灰塵裏,輕聲的、得體的側頭低咳兩聲。
不突出,不拖沓,泯然于平凡的衆人。
*
又過了半個小時,總算是到了休息時間。
小鳥游結奈舒了口氣,找了個看起來還算幹淨的角落,不着痕跡的扶着牆,慢慢坐了下去。
不知道是她高估了這副身體,還是她低估了湯屋壓榨人的能力,她現在已經有些脫力。
骨縫深處傳來的類似于受潮的木頭一樣的綿長疼痛,直讓她眉頭不自覺的蹙了蹙。
但人多眼雜,她并不打算做出偷偷吃一顆止痛藥的舉動。
“那個,你沒事吧?”
不遠處傳來這樣一個聲音。
小鳥游結奈擡頭看過去,發現是當初那個說錯話、惹到了中原中也的娃娃臉少年。
見小鳥游結奈看向他,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問問。”
又在看到她探向遠處的目光時,主動解釋:“你哥哥被派去其他地方了,應該還要過段時間才能回來……那、那個……”
“有什麽事嗎?”小鳥游結奈問。
娃娃臉少年卻看起來更加窘迫了,急忙擺了擺手:“沒、沒什麽。”
“嗤……”
不知道從哪裏回來的妹妹頭少女倚在竹欄上,笑出聲來,又在少年漲紅了臉窘迫的問着“你笑什麽時”,無言的、惡意的笑得更勝。
【被針對了啊~被針對了呢~】
就在這時,大廳裏傳來“啪、啪、啪”三聲擊掌聲了。
而大廳中間的空地上,帶領她們的紅衣女仕,正低眉垂目的站在一個穿淡綠色織紋和服的女仕身側。
那位女仕生的豐腴,上揚的語調裏都帶着幾分輕慢。
她說:“妾身的根附[1]丢了,哪個不長眼的小賊偷的,交出來吧。”
***
新人們排成整整齊齊的六排,站在過道裏,一個一個被掀開袖子、衣領、裙擺查驗。
這樣的熱鬧可不常見,樓上的環廊裏、大廳的過道上,不一會兒就擠滿了腦袋。
小鳥游結奈因為站在最裏面,排到了最後一排。
于是等查驗到她那裏時,那位淡綠色和服的女仕已經徹底失去耐心。
她一邊用半開的紙扇掩着紅唇抱怨“妾身的美容覺都耽誤了”,一邊指揮着剩下的新人們:“把衣服都脫了翻過來抖一圈吧,省事。”
這就有些過分了。
這座奈落城雖然以妖怪之城聞名,但住在城裏、并且能被選來湯屋當奴隸的,大多是父母輩已經能化作人形或半獸型。
他們逐漸習慣了人類的起居方式,自然也學會了所謂的廉恥。
小鳥游結奈就親眼見到過一個少女,因為弄壞了木屐、散亂了衣帶結,而被父母當衆拎回家教育。
這樣當衆讓人脫下衣服檢查的行為,與侮辱并沒有兩樣。
果然,她周圍的女孩子們都無措的愣在那裏。
這與侮辱并沒有兩樣,但女孩子們環顧四周。
有紅衣女仕的斥責,有番臺蛙的起哄,有屈辱的、含着淚的、最終漸漸演變為絕望的。
只單單沒有拒絕的餘地。
“沒聽到嗎?島屋姐姐讓你快點!”
這聲音有些刺耳。小鳥游結奈想,直刺得她耳膜都開始疼了。
但小鳥游結奈只是溫和的搖了搖頭:“不是的,女仕大人,我只是怕弄髒了島屋大人漂亮的和服。”
她攤開掌心,灰撲撲的抹布上灰塵一條一條打着卷兒。
她又攤開雙臂,和服上橫一道豎一道的泥印子就展現在衆人的眼前。
“這一片本來就潮濕,剛才清掃的時候我還看到了大片的黴菌,這種黴菌在我們那裏被叫做‘紫斑斓’,皮膚只要一挨到,就會泛起一片紫色的瘀斑。”
小鳥游結奈露出泛着紫色淤青的指尖,果不其然将島屋吓了一跳,幾乎立刻想喊人把這個晦氣的丫頭丢出去。
就聽到那個小丫頭溫溫和和地說道:
“因為怕沾染到島屋大人,我剛才一直都在努力離您遠一些,但碰到黴斑的可能不止我一個。”
島屋:你幾個意思???
掩住口鼻的動作一頓,她僵硬地看着那個晦氣丫頭看了看圍在她周圍一圈、正攥着和服衣擺的那一排死丫頭們,忽然覺得後背有些發癢。
被擠在一旁幹着急的娃娃臉少年看準時機建議:“隔、隔壁的大浴場有門簾,可以讓她們在那裏檢驗。”
【啧啧啧宿主的嘴喲~騙人的鬼喲~】
「畢竟我沒有被人圍觀的興趣」
【但宿主的拯救對象們似乎并不領情哦~】
「與我無關」
小鳥游結奈在一衆女孩子們遲疑、忌諱而疏遠的目光中,自顧自走向那間大浴場。
溫和的,堅定的。
她的目的從來都只是通關回到自己的世界。
只是。
在那之餘,若是有餘力,她并不排斥能讓這群還初入社會的孩子們有多一份的體面罷了。
她在衆人的避讓中轉身,腳步卻一頓。
緊接着身後傳來一聲驚呼。
“诶?你衣服後面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