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盞燈

第十六盞燈

時間往回推到半個小時前。

晚上八點，是湯屋對外營業的時間。

剛開業就來了幾筆大單子，鍋爐爺爺忙到腳不沾地，良太郎也被廚房裏喊去幫忙送炭火，因此房間裏只剩下小鳥游結奈一個人。

她靠在被褥上假寐，腦子裏卻在試圖将這一系列的事情串成一條線。

穿越的大型生存游戲，背到極點的人物設定，冬夜被摧毀的神社，赭發的重力使，被傳送的妖怪世界，油滑的貓妖少年，紅發的傳說，金魚姬的隕滅，海坊主與王城，藏着秘密的藥師和妹妹玲子，神明經常光顧的湯屋，莫名減少的雜役，自金魚姬時代就呆在鍋爐房的鍋爐爺爺……

這是一個巨大的，目前還理不清的謎團。

最重要的是，中原中也的願望是什麽，她又應該怎樣去實現。

小鳥游結奈緩緩睜開眼。

排氣扇的縫隙并不能看到那座白色的塔。

她想了想，用手肘支撐着坐起身來，中間停下休息了兩次，才披上外套，慢慢走到門前。

而在遠遠傳來的水汽和喧嚣聲中，她看到即使被玄黑的城牆包圍、也依舊高傲露出八層塔身的白塔。

「我不認為讓玩家眼前一抹黑的游戲規則會給用戶帶來良好的使用體驗」

【诶呀呀~宿主這是束手無策了嗎？】

「開放世界類游戲尚且需要npc推動劇情，更何況是大型生存類游戲。游戲規則、判定方式、通關條件語焉不詳，只單單看玩家摸不清頭腦的樣子，可不是什麽高尚的趣味」

雖然能将真人塞進游戲裏測試，本來就不是什麽趣味正常的人能做出的事情。

【哇——還真是犀利的控訴呢~人家被罵的都要哭啦~】

【納尼納尼？來自管理室的消息？明明看到人家被罵成這樣都無動于衷呢，嘛~既然那位大人都這麽說的話，人家也只能好好傳達了嘛~】

【是僅此一次的特別service哦~“劇情相關人物即将出現”，哇，這還真是偏心的大放送呢~】

管理室？那位大人？

能夠告訴她“即将出現”，那麽說明她一直以來、包括即将經歷的事件，都能夠被游戲後臺所操縱嗎？

「我還有一個問題，那座塔是用來做什麽的？」

【貪心的孩子可不好哦~塔的事情，等宿主自己進了塔不就知道了嘛~】

标志性建築物的功能，需要在到達建築物本身時才能觸發，嗎？

或許，該想辦法去趟王城。

小鳥游結奈做出決定。

“想去王城？就你？還是省省吧，命不好又窮酸。”

妹妹頭的少女不知道從什麽地方走出來，說出來的話一如既往的難聽。

小鳥游結奈從良太郎那裏問出過她的來歷，說是東城一個沒落家族出來的小女兒，叫菖蒲，從小沒伺候過人，也沒吃過什麽苦，所以進了湯屋難免眼高手低，有些不合群。

不過結合“管理室”透露出的消息，這個莫名陷害過她一次的菖蒲，或許就是“推動劇情的人物”也說不定。

因此，小鳥游結奈只是淡淡的看向她：“王城有什麽好，說得好像你見過。”

她的語氣太過淡然，将疑問的句式說出了陳述句的語氣來。

這是一種讓人感覺拳頭打在棉花裏的無視，直激得菖蒲忍不住反駁：“不要拿你跟我比，我可是跟着惠比壽大人一起去過的，我們家可是惠比壽大人的眷屬……”

一時間說漏了嘴，菖蒲眼中劃過一閃而逝的慌亂，但下一秒又雙手抱胸，睨着眼睛反而笑出來。

“風神大人的根附是在你那兒吧，沒想到你還有些手段，不過有手段也無所謂，把它還給我，這不是你們這些人能拿的東西。”

“那是島屋姐姐的東西，再往上，還有風神大人。”

小鳥游結奈垂下眼睑，一副不想理睬她的模樣，“與你我無關。”

“島屋？風神？”

菖蒲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那位大人要是知道東西沒了，怕是會樂開了花——但這跟你有什麽關系呢？”

“礙眼的孩子啊，消失就好了~”

在被黑暗吞沒前，小鳥游結奈最後看到的是她怪異的笑臉，和身側翻湧扭曲的黑影。

*

“翻湧的黑影，果然和那團黑泥脫不了幹系嗎？”

中原中也皺起眉頭，果然他壓抑不住的厭惡是有理由的，當初就該在把那團爛泥踹進水池裏時，用重力把它給碾碎！

但接下來他就關注到更為重要的事情。

“碰到黑影後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小鳥游結奈輕輕搖了搖頭。

她額角的碎發垂落在耳畔，随着搖頭的動作晃了晃，柔軟的發尾就落在背着她的中原中也的頸側，讓他的腳步幾不可察的頓了頓。

下一刻，溫軟的呼吸又落在他的耳畔，讓耳廓染了一層薄紅。

“算了。”

中原中也的下颚似乎繃緊了，聲音也顯得有些悶。

“你有哪次受傷會老老實實說出來。”

這實在是過于沒頭沒腦的指控了。

縱使是小鳥游結奈，也緩緩的眨了一下眼睛。

事實上，在洞窟裏面面相觑的下一秒，中原中也就俯身捏住了她的腳踝。

前進的石塊為了維持慣性，射出去的力道并不小，好在大概是在擊中她之前撞上碎石，緩了緩力道，但依舊讓她受了傷。

羸弱到不盈一握的腳踝，泛着一種久不見日光的病态的白。

大概是沒有什麽肉，能夠直接捏到細瘦的腿骨，被薄薄的一層皮包裹着，顯出細密的淡青血管來。

而淤青在小腿上方，中間一小圈是蠟青，到了外緣就是一片接近黑色的深紫，核桃大的一塊，看上去有些可怖。

以至于中原中也毫不懷疑，要是自己控制石子的力氣再大一點，會直接擊碎她的腿骨。

但小鳥游結奈并不能聽到他的心聲。

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中原中也垂下那雙漂亮的钴藍色眼睛，茏郁的睫毛在眼下落出一片淡淡的陰影。

辛辣藥膏揉上淤青時他刻意放輕了力道。

卻又在她安撫着說道“真的不痛，沒事的”時，一言不發，然後在包紮好後，不容分說的用重力托起她，背在了背後。

【倫家感覺到了奸情！】

「那是你眼拙」

被海水沖蝕出的洞穴曲折而幽深，腳步落在地面，會發出清脆的、悠長的回響。

不遠處，是水滴滴落的“滴答”聲，合着腳步聲與呼吸聲，顯得格外寧靜。

中原中也沒有說話。

小鳥游結奈也沒有。

在這樣的寧靜中，小鳥游結奈最後還是輕輕拽了拽中原中也的衣袖，像是有些猶豫的、不知如何是好似的。

“我……可以……吃一顆止痛藥嗎？”

回答她的，是少年揚起的眼睫，以及帶着笑意的一個“好”。

中原中也将她放到一塊幹燥的岩石上，拿出藥師準備的止痛藥，看着她慢慢咽下去，又詢問是否需要再休息。

小鳥游結奈看着那雙格外明亮的钴藍色眼睛，實在是沒有辦法拒絕，抿唇點了點頭。

等到休息完準備起身，她才發現自己手腕處不知蹭到了什麽黑色的東西。

“煤渣？還是泥印？”

中原中也俯身湊近了看。

大概是蹭到身側岩石上一團影子一樣的黑色團塊，洞窟裏光線昏暗，所以剛才沒有留意。

他用指尖撚上去，有鉛粉一樣帶着顆粒的滑膩感。

沒有惡心的氣味，卻莫名讓人感到心理不适。

“啧，不會是那個家夥的黏液吧？”

回想起這裏很有可能是那團混蛋爛泥的巢穴，中原中也瞬間像吃了蒼蠅一樣惡心，擡手就想撕下一片衣服給小鳥游結奈擦手。

“應該不是。”

小鳥游結奈制止了他，示意他留意地面的其他圖案。

有舉着分叉樹枝的圓球，有踩着八條波浪的橢圓……

還有的幹脆只有一條細細的尾巴，趴在岩石後面，看起來像是不知道哪個山頂洞人無聊時畫出的塗鴉。

傳說中遠古時期的人類，會将自己狩獵的物體繪畫在山洞的牆壁上，作為存在的證明，這裏的黑色圖案就是類似的東西也說不定。

但對小鳥游結奈他們來講也并不是沒有好處，根據這些圖案，他們可以推測前行的道路。

眼角瞥過身側一株一模一樣的紅珊瑚，中原中也看着右側頂端沒有被折斷的枝丫，勾了勾唇角：“路是對的，我們沒走過。”

大概是破除僵局後，心情有片刻的放松，他一邊繼續向前走，一邊随意問道，“等回了橫濱，你有什麽打算？”

打算？

完成你的願望，完成其他不知道是誰的那些人的願望，完成主神的願望，然後……回到自己的世界，嗎？

小鳥游結奈沒有想好該怎樣回答，但中原中也卻似乎并不是想要知道她的答案。

前進的腳步緩了緩，連帶着重力使的嗓音都像是四月的微風。

他說：“要到我……我朋友的醫院嗎？”

“那裏有最好的醫療設備，最頂級的醫生，不用過多久，就一定能治好你的病。當然，你的神社我也會裏裏外外，修繕個徹底。”

“所以，要和我一起嗎？”

他沒有回頭，因此小鳥游結奈并不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但面前湖綠色的發頂一晃一晃，正中一個小小的發旋，發旋根部露出一抹淡淡的赭紅。

于是她的眼前便掠過飛馳的屋頂、恣意的風、還有赭發少年明亮的、火一樣熱烈的笑容。

這笑容太過明亮，以至于她下意識落下眼睫。

輕輕的一個“嗯”落在空氣裏，尚且未來得及落進少年的耳畔，突如其來的強烈不安就讓她兀地攥緊中原中也肩頭的衣料。

“小心，有哪裏不對……”

語音未落。

“呱唧”“呱唧”“呱唧”

仿佛雨天踩滿爛泥的雨靴挂在窗前，一團又一團黏稠的黑色陰影從洞窟頂部滴滴答答的落下來，聚集、站立。

赫然是黑色的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