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六盞燈
第二十六盞燈
小鳥游結奈又做了一個夢。
這個夢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只有一個小小的，赭發的孩童。
他穿着一身小小的竹葉青和服，被穿着湖綠色狩衣的海坊主牽着手，一路走過繡球花和卵石路。
墊着腳折下最漂亮的櫻花樹枝，然後在轉身想要下來時滿懷信任的向樹下的男人伸出手，漾出一個燦爛的微笑。
“蓮？”
分明是小時候的中也。
“我會接住你。”
小鳥游結奈聽到夢裏的海坊主這樣說。
然而下一瞬，他卻和小小的中也一同倚在櫻花枝頭。
身側的櫻花荼蘼。
膝上的孩童睡得無知而香甜。
但海坊主的眼裏卻像是凝着數不清的苦澀，又在面向那孩童幾乎如出一轍的柔軟赭發時結成了苦果。
“快點長大吧。”
“快點長大，然後用這樣一雙手、這樣一雙眼睛來殺死我。”
小小的中也在夢中發出一聲呓語，于是海坊主溫柔的揉了揉他的發頂，嗓音卻融在風中，像是乞求，又像是嘆息。
“他們快要忘記你啦，金魚姬大人。你看，明明才不過八年的時間。”
“你說，如果我做的過分一點，再過分一點，是不是你的英名将永遠記在史冊，而我也将永遠跟在後面。”
“作為一個永久的罪人？”
眼前的畫面再度翻轉。
王城裏到處是火，侍從們驚慌地奔竄着，徒留一個小小的中也坐在櫻花樹上，忍着眼淚，等着那一句“我馬上就回來的承諾”。
就在這時，天空突然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撕裂開來。
紅色的光芒劃破雪夜。
片刻之後，突破重圍的藥師自雪地裏踉跄爬起。
他懷揣着被雪水染濕的信紙猝然擡頭。
櫻花樹上已經不見了那個赭發的孩童，但最終的最終，他在花圃邊、成片的繡球花叢裏撿到另一個小小的貓眼少年。
這是八歲時的中原中也。
是還未被荒神篡奪的，屬于人類的記憶。
小鳥游結奈滄然睜開眼睛。
海面之上，屬于海坊主的那些蓮花色光屑正源源不斷的彙入中原中也的胸口。
彌補靈魂的缺口，填補殘缺的記憶。
随着最後一抹光屑消失，中原中也恍然而悵然的睜開眼睛。
他的眼角無意識的劃過一滴淚水，落在滿是黑色怪魚斷肢的海水之中，轉瞬間不見了。
“中也。”
他聽到軟軟的嗓音這樣叫他，于是擡眸、颔首，一個爽朗的笑。
但這樣的笑意只持續了片刻。
因為他從那雙湖綠色的眼睛裏猝然看到一抹驚愕。
下一瞬，黑色的咒文就如同嗜血的蛇蠍，剎那間漫布他的周身。
“汝……”
這是誰在說話？
“容許陰郁之污濁……”
不、如果這個時候開的話……
“勿複……”
快住手！快停下！中原中也！快停下！！！
“吾之覺醒。”
像是岩漿一瞬間噴湧而出，又或是炎神的黑洞剎那間降臨虛空。
海面瞬時之間就形成了一個半圓形的巨大空洞。
空洞的邊緣像是最熾烈的熔岩。
無法逃離的黑色怪魚屍體眨眼之間就被融化成黑色的泥水，甚至截斷之處還冒着焦炭一般的青煙。
十年之前擂缽街的災難。
此時此刻，再度上演！
「通關條件已經達成，我要求立刻兌換系統獎勵」
【雖然可以倒是可以啦~但宿主明明還沒有完成卻提前預支什麽的真是好貪心哦~】
「提前預支？」
【不是說過了嘛~是印證——來時的歸宿哦~】007頗為愉悅地發出沒有音調起伏的電子笑聲【男主現在完全是可以去見來時的阿嬷了嘛~】
斤斤計較、死摳字眼、陰陽怪氣、沒有人性。
幾乎把所有的貶義詞都用上，都完全比不過制作組的百分之一！
【宿主宿主~現在下去一定會去見佛祖哦~】
「所以呢？」
小鳥游結奈輕輕地吸了一口氣，用袖子将硝煙與濃厚的鐵鏽味微微阻隔，然後拿出藥師的藥瓶。
「我是人類，不是躲在幕後冰冷的程序字符！」
「人類這種生物，會哭、會疼、會不忍、會沖動……也會拼盡一切，去救自己在意的人！」
“喂！！！小結奈！！！別想不開！！！快回來！！！”
遠處傳來一聲又一聲的呼喊。
是八爪團長和棗他們，為了防止她看不到，他們甚至揮舞起臨時做成的旗幟，上面抽象而可愛，畫着一只八爪的章魚。
小鳥游結奈不由彎了彎眼睛，又向他們揮了揮手，即使知道這樣遠的距離對方一定聽不到，但還是努力的将手攏成一個半圓，用力地回複。
“謝謝，但是沒有關系。”
她松開攥緊木門的手，向後仰去。
在獵獵的飓風和□□的黑紅色光芒之中，她看向那個站在漩渦中心的赭發少年，那個少年也看向她，被黑色吞噬的瞳孔裏沒有一絲光亮，只有茫然的、毀滅神一般空洞的殘存。
“中也，醒來吧。”
這樣說着，她向中原中也伸出手。
毫無防備的、毫無保留的。
湖綠色的眼裏是滿滿的笑意，纖細的脖頸上是綴在項鏈上的藍色寶石。
掌心的黑色光球在衆人不忍的哀嘆聲中莫名一頓。
下一刻，從天而降的少女摟住那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的少年。
“中也……”
啊，這是誰的聲音，在黑暗裏？
“中、也……”
中也是誰？我嗎？
不對，如果我是中也，那海坊主是為了誰死去？
“回來吧，中也……”
不，我是金魚姬。
但如果我是金魚姬的話……那外交官、阿呆鳥、外科醫生、鋼琴人乃至信天翁……又是因為誰死去？
“回來吧，中也，然後我們回家。”
□□的荒神之力太過霸道，僅僅只是短短幾分鐘，小鳥游結奈就已經感到生命都在那紅蓮之火中被默默燃褪。
頭發在罡風中被截斷。
指尖的血痂再度碎裂。
羸弱的內髒像是在抽氣機中被一點一點攥緊，沉悶的、窒息的疼痛緩慢而迅猛地席卷周身，幾乎讓她眼前發黑。
可是啊，有這樣一個少年。
他自神明的隕滅中誕生，被當作贖罪的最後一抹劍刃養到八歲，又在貧民窟裏浮萍般的飄搖零落了整整七年。
被抛棄、被背叛、被利用、被給予溫暖和希望、又被毫不留情的剝奪殆盡。
他從未被這個世界溫柔以對。
卻，依舊固執的熱愛着這個世間。
緊緊摟住中原中也的後背，小鳥游結奈努力咽下一口血。
她已經無法獨自站立，幾乎半伏在中原中也的懷中，半張臉都埋在他的肩側，卻依舊試圖微笑。
“你是中原中也。”
“而所有的人，都只會為自己的家人而死去。”
“家、人？”
木然的瞳孔微微轉動。
“對，家人。”
酸澀的淚水終于自眼眶滑落，小鳥游結奈一字一句。
“中也，我也是你的家人。”
那一日，整座奈落之城都目睹了這樣一幕盛況。
金魚姬的英魂再度歸來，她再度收割了盤桓已久的惡徒，拯救了這座生于斯亡于斯的城池。
然後，在滿天的霞光之中再度消失。
“走吧，中也。”
小鳥游結奈抿唇微笑。
指尖抹去少女唇畔的血跡，又輕輕地牽起她的手，十指相扣，中原中也也勾了勾唇角。
“走吧。”
海面上憑空出現了一個灰色的空洞。
它向內盤旋着，仿佛在吸納着又一座虛空。
空洞的邊上，有一座長滿青苔的石像，他有兩張面孔、四只手臂，仿佛承接着兩個時空。
“喂！！！要好好對小結奈！！！你這個臭小子！！！”
拂曉之上，海面邊緣，畫着八爪章魚的旗幟再度被重重揮舞。
中原中也看着那個演出前一刻被自己敲暈過去的小狐仙惡狠狠地向自己揮了揮拳頭，又咧嘴一笑，雙手卷成圓圈，向他們喊道：“記得去此花亭找我！！！”
不由也笑着向他揮了揮拳頭，說了聲好。
掌心的微涼指尖倏地頓了頓，中原中也兀地側頭：“怎麽了？！”
看到他一副驚弓之鳥的模樣，小鳥游結奈彎了彎眼睛：“沒什麽。”
只不過就在那一刻，系統突然冒出了遲到的提醒。
『叮咚叮！恭喜宿主達成通關條件！』
『叮咚叮！恭喜宿主達成通關條件！』
『下面即将發放獎勵！下面即将發放獎勵！』
獎勵，是什麽呢？
遠處的白塔驟然發出耀眼的白光。
那白光沒入她的指尖，消散不見，與此同時，她被硝煙和海風摧殘的脆弱肺葉像是被一陣涼風拂過，整個身體都為之一輕，連帶着胸中的甜腥氣都弱了幾分。
所謂獎勵。
就是修補這具破弱的身體嗎？
還真是一貫的小氣。
兩人繼續向前走去，漸漸的，空洞裏刮出冷冽的風，夾雜着碎雪。
小鳥游結奈才想起，在現世裏現在是冬夜。
中原中也早在感到涼意時下意識的想脫下外套、披在小鳥游結奈的肩頭。
但他忘了自己裁剪得體的西服依然存放在貧民窟裏，現在身上穿的，不過是件破破爛爛的和服。
舌尖抵着牙齒“啧”了一聲。
他側身擋住拂面的冷風，又松下相扣的指尖，轉而雙手将那細弱的指節都攏在手心，呵了口氣。
“冷不冷？”
“中也的指尖很溫暖。”
她這樣彎着眼睛，就看到面前的少年猝然紅了耳尖，連說話都不自在起來。
“話說起來消失了這麽久一定會被那個家夥取笑，啊，就是像爛泥一樣陰暗讨厭的一個家夥……不對！這個時候我提那個青花魚做什麽？”
側頭輕咳一聲，中原中也努力想要恢複以往的穩重。
“首先要先去醫院做體檢，港……我們公司的醫生醫術還算過得去，再不行還有武裝偵探社的女醫師聽說治療很有效，還有……”
說到這裏，中原中也停下腳步，從脖子上小心掏出了什麽。
即使是經歷過那樣的大戰，他掌心的東西依舊完好無損，散發着柔和的光暈。
一個小小的水晶球。
裏面一個小小的木屋。
“聽鍋爐爺爺說，神明是需要立身之地的，你的神社……不是被我拆了嗎？”
眼睫不自覺的晃了晃，中原中也的語氣裏有些心虛。
“工匠老爺爺做的？”小鳥游結奈問。
“對。”中原中也點頭。
“那還有信徒呢？”
小鳥游結奈眨了眨眼睛，恍如一個狡黠的小狐貍。
“那麽，我就是你的信徒。”
在少女怔忪的眼神裏，中原中也揚起眼睫，钴藍色的眼裏滿是笑意。
“現在、未來、以後的每一分每一刻，我都将是你最誠摯的信徒。”
腳下的虛空感驀然消失。
足尖在不經意間踏上久違的地面。
中原中也依舊向前走着，滿懷對未來的憧憬，掌心的指尖卻突然攥緊，讓他下意識的回頭：“怎麽了？”
腳下是神社的斷壁頹垣。
眼前是零零灑落的碎雪。
遠處傳來慶典的聲音，混雜着太鼓和金鈴的碎響，在夜色裏傳得很長很長。
是這樣嗎？
已經到慶典的日子了嗎？
冬去春來，真是個四月末的好日子。
這樣想着，小鳥游結奈擡頭，看到那雙钴藍色眼睛裏小小的自己也擡起頭來，向他微笑。
“生日快樂啊，中也。”
她說。
還有啊，再見。
【湯屋奇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