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時蔚然最近反複做這個夢。

夢裏,他在段裴彧和宋琳娜的訂婚典禮上被星際警察按住,新郎指控他利用自己的訂婚宴席越獄荒星,違反聯邦安全法,新娘則指控他與新郎關系暧昧不清,破壞世家政治聯姻,意圖動搖高層統治。似乎不管是哪一條,性質都與他那個因叛國被處死的父親一無二致。

時蔚然醒了,他是被活活熱醒的。

膠囊屋的牆壁上跳顯室內溫度,一百多曼氏度,跟室外溫度的差距幾近為零,是能把人夜間囤積的水分全部蒸幹的程度。

晝夜溫差大,氣候極端多變,營養土壤含量低……卡茲曼星糟糕的星理位置使得它完美閃避了各種适宜生存的條件,是一顆史無前例的荒星。一百多年前,這顆荒星被聯邦廢物利用,成為了特級罪犯們的流放地,多年來只進不出,全封閉管理。

時蔚然一出生就在荒星,他的父親因為間諜罪被處死,聯邦憲法規定間諜罪有連坐效應,于是尚在襁褓中的他便随着母親一同被流放至卡茲曼星,再也沒有出去過。

他從吊床上坐起,擡手觸及滾燙的天花板,中空層有滾珠感,應該是控溫元件的碎片。

膠囊屋顧名思義,是一種外表像膠囊的出租屋,占地三到五平,外殼由稀有金屬熔煉建造,能在地震、海嘯、岩漿浸泡等致死環境下勉強維持內部穩定,宛若小小的諾亞方舟,在卡茲曼星這樣動不動因為天災而導致傷亡的荒星上随處可見。

膠囊屋租金廉價,弊端也格外突出——空間逼仄,沒有外接水電,更重要的是,因為是量産,在資源匮乏的卡茲曼星很難保證質量,搬進來剛滿一周就遇上這種事,顯然時蔚然是租到殘次品了。

時蔚然并不着急致電租房中介,他從吊床上跳下來,打開膠囊屋的門。

天空灰蒙蒙的像是布滿了霾,日照卻白亮刺目,悶中帶燥,滾熱的風灌進來,夾雜着顆粒狀的固體冷卻劑,落在身上瞬間汽化,帶走熱量。

每天這個點,隔壁菜農一家都會準時給蔬菜大棚降溫。時蔚然曾親眼看見他們蔬菜大棚裏長了兩周半的土豆被突如其來的強光烤成了無油薯片,讓菜農一家面面相觑。

雖說薯片也能賣,但卡茲曼星三天兩頭遭遇太陽融暴隕石流竄,地殼板塊沉沉浮浮,想要找出一塊無毒的土壤搞活農産品簡直難如登天,時蔚然的母親就是因為長期吃富含重金屬的劣質食物得了血液病,最終不治身亡,所以他明白在這裏沒有什麽比新鮮的蔬菜瓜果更值錢的了。

“早啊小白!”菜農老程憨态可掬的跟他打招呼:“孩子他媽做了紫菜包飯,來吃啊!”

老程皮膚黝黑滿手老繭,半點看不出曾是個漏稅漏稅十多億的大奸商。

分散在空氣中的冷卻劑堪比免費的空調風,時蔚然正白嫖着,适逢程家太太端着一盤拳頭大的飯團過來分發,他上手拿了一個,被燙的倒吸一口涼氣,幾根手指狠狠捏住耳垂,笨拙的模樣惹的程家夫婦忍不住笑起來,時蔚然看他們笑自己也笑了。

卡茲曼星上有許多這樣的住宅區,由膠囊屋、廠街和棚田構成,農不農工不工,混亂到無法形成哪怕一條完整的經濟鏈,基本是各家顧各家,勉強糊口。

時蔚然回到屋裏,蹲在狹小的行李箱上刷牙,屋外路過一條佝偻的影子,拄着一根手杖,笑眯眯的放下一瓶牛奶,“小白?”

時蔚然:“哎!”

“你還真認?”陸山彥道:“搬來一個月大名都沒被人記住,你不反省一下?”

“挺好。”時蔚然滿嘴牙膏沫,含糊道:“萬一有人上門來問他,‘見沒見過一個叫時蔚然的’,他會說‘時什麽然?什麽蔚然?時蔚什麽?’”說着他起身去拿毛巾,對面的牆壁上挂着一面缺角的鏡子,倒映出他的模樣。

十八九歲,擁有一頭利落璀璨的銀發,劉海下面是一雙漂亮至極的桃花眼,若是遮住其他部分單看這雙眼睛會覺得媚氣橫生,偏偏鼻梁生的挺直,嘴唇又薄,那種人畜無害的小白花氣質便被削弱了,顯得清高倨傲。

時蔚然搬來此處一個月,對外話不多,偶爾幫左鄰右舍搭把手,顯得老實巴交的,這片區域在卡茲曼星相對偏僻,無論是信息傳遞還是交通都很落後,也正是因為這樣,時蔚然斯文無害單身男青年的人設才塑造得很成功,目前頗受隔壁老程一家照顧。

唯有跟他一塊兒搬來的陸山彥知道他是個什麽貨色。

聯邦每個月會運送數量不多的物資過來,以表對罪犯的“人性化管理”,荒星住民自己還會生産一些質量良莠不齊的食物和日用品,這些便是流通在卡茲曼星市場上所有物資的來源,與人口數量相較遠遠不夠,往往供不應求,陸山彥似乎有一些自己的人脈渠道,總能高價團購到一些物資,四處配送,他是個少見的熱心人,跟荒星自掃門前雪的大基調不太相符。

此時,老頭兒兜裏揣着一個藍星時代才有的老式收音機。

荒星的封閉程度遠超想象,有網絡也只能接通官方頻道,屬于是聯邦讓你接收什麽你才能接收到什麽。

這收音機太老了,播音員的播音腔都變成了電音。

“昨日,外交部長之子段裴彧(yu第四聲)攜妻子宋琳娜參觀了沃盛頓星最大的養老院,宋琳娜小姐的一曲《往事重來》充分展現了我邦外交親和力,帶給孤寡老人們無數的歡聲笑語……”

陸山彥道:“段裴彧後來還真是節節高升啊!”

他說的“後來”指的是那場訂婚宴以後。

因為協助逮捕竄逃未遂的重犯之子,段裴彧被授予一等功,時蔚然則被打回了荒星,個人數據被納入S級監察類別。在往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無法購買到任何聯邦分配的物資。

與此同時,他與段裴彧的風流韻事在許多地方流傳開來,那些故事有各種各樣的版本,但無論是哪一個版本,裏面的時蔚然都是恃美行兇的浪蕩形象,滿腹狡詐最後自掘墳墓——沒有人知道那場訂婚宴本是段裴彧主動邀請時蔚然去的,求了還不止一次。

“要換臺嗎?”陸山彥道。

“随便。”時蔚然無所謂道。

陸山彥“啧”了一聲,體貼的給他切換了個頻道——雖然他的收音機也只能接收到兩個頻道。

“據悉,一日前智慧蟲族于舒克馬拉星系偷襲聯邦值巡艦隊,我方在沈襲京上尉的領導下反擊制勝,追擊敵方至密西西比星……”

“又是沈襲京?”時蔚然說。

也不知道是他收音機聽的太少還是怎麽的,最近好像總能聽見這個名字,相關消息還一次比一次勁爆,上次好像還是什麽“沈襲京在XX躍遷站意外發現三頭人制毒據點并将三名毒/販包圍”。

三頭人,顧名思義,是一副軀殼上長了三個頭的奇特物種,另配了六只手和六條腿,可合可分,除了共用一套脊髓神經中樞以外,就相當于是三個完整的人。

三成三那就是九。

沈襲京一個人包圍了九個人。時蔚然心想聯邦宣傳部是不是對“包圍”這個詞有什麽誤解。

宇宙由無數獨立的星系和躍遷點組成,躍遷點就像是藍星時代的鐵路和隧道,将星系與星系的邊界連結。

“從舒克馬拉到密西西比?”時蔚然不乏詫異道:“追了十三條星域?這人心好黑啊!”

“沈襲京啊,衛斯理軍校的風雲人物,當二值班半年打了十三場勝仗,人送外號‘常勝貴公子’,心能不黑嗎?”陸山彥說。

“是之前開穿梭艦打三頭人的那個麽?”

“嗯。”陸山彥的話莫名的多了起來,“那回要不是因為他乘的穿梭艦沒什麽荷載量,三頭人可能就絕種了,而且這次托他的福,從舒克馬拉到密西西比這塊兒短時間之內應該都看不到蟲影了,民航局和運輸部的人明年的KPI下半年估計就能達标,怕是做夢都能笑醒!”

“這麽牛逼,那他們不得給帶救星立個紀念雕像拜拜。”時蔚然說。

“可不,你聽說過沈襲京的至理名言嗎?”陸山彥清了清嗓子:“‘如果我追不上入侵者,那麽我與入侵者之間的距離就是聯邦技術部門和外勤部門水平之間的落差’,把研發部給氣的。”

“你跟他好像很熟?”時蔚然說:“連他的至理名言都知道。”

陸山彥噎了一下,表情讪讪然:“這不是經常聽廣播聽的麽?”他忽而态度揶揄的湊近過去,“你覺得這個人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時蔚然道。

“就是……印象。”陸山彥說。

“哦,不怎麽樣。”時蔚然說。

陸山彥:“?”

他舔了舔嘴巴,锲而不舍的繼續試探:“跟段裴彧比……應該好很多吧?一個是‘何不食肉糜’的外交部的僞君子,一個是保衛星球,不畏艱險的真男人!”

時蔚然面無表情的擦幹了臉上的水漬,膠囊屋供水量也有限,不抓緊這個時間段洗漱過陣子就只能喝泥水了,生活的拮據體現在方方面面各個角落。

“從我的立場來講他們倆難道不是一種人嗎?”

“唉?”陸山彥愣住。

時蔚然冷笑了一聲。

“同樣受裙帶關系的影響,有人生在羅馬,有人生在卡茲曼星,有人享受金錢權利,有人被踐踏到地底。”時蔚然說:“老陸,你問任何一個在荒星長大的小孩兒他對聯邦的天之驕子有什麽看法,他只要腦子發育正常,都會沖你翻白眼。”

陸山彥:“啊……”

“你應該可以體會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叫做——”時蔚然想了想,認真道:“叫仇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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