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空子02
空子02
蟲鳴唏噓,這一年的夏天來得又急又早。豆禦林的記憶裏,就是不同于往年的聒噪,歸根結底,還是隔壁那一屋子的枝葉。
宋拂曉的回應簡直傷天害理:“夾竹桃還有毒呢,我說你了?”
花臺邊已經蔓延上了不少的綠植,豆禦林之前靠着過來的時候,被帶着毛刺的枝劃了耳後,當時就起了一圈潮潮的血絲,抽得他捂着在原地直叫喚。
結果,現在就看到宋拂曉拿着一把銀剪子在日頭下慢慢地修剪着。
“起來了?”她說。
他靠在門邊看了好一會,這個時候才懶洋洋地打個哈欠,嗯了一聲。
兩個人的相處,說起來全都是細水長流的味道,平平淡淡。他不過二十出頭,其實還是很喜歡這樣暧昧不明的狀态,雖然好像少了點什麽,就比如是年輕男女鐘愛的你追我趕。
他們這裏直接跳過了七年之癢,進入了相濡以沫。
豆禦林的身邊,很少見到這樣軟硬并存的人。時而溫柔如水,時而尖銳似冰,他見慣她善變的模樣,卻還未習慣她冷淡鋒利的脾氣。
他走近,她半卷起袖子,兩折那粉色的繡花邊,給他展現玉镯環繞着的手腕:“看。”
一道狹長的劃痕,比他耳後的傷更為嚴重,深深的出血點環繞,看起來十分可怖。
他睨着眼,果然倒吸一口氣:“怎麽弄的?”
指指腳邊的一圈枝葉。
原來也不是全為他。他冷哼:“你真衰。”
不過早上八點,日光正盛。他已經換好了衣服,不同于發色的多變,衣服的色調單一且沉悶,見多了就是黑白灰。就算偶爾冒一來一絲顏色,也是冷色系。
他近視,不上臺的時候總會帶着一副金絲邊大框眼鏡,看起來嘻哈活潑,可少見笑意。
就像是現在,似乎是要出門,但是欲前又止,帶着猶豫不決。
“怎麽了?”宋拂曉問。
“我待會要見同門。”豆禦林看起來居然有些緊張。
“所以?”
“你見同門不怕?”
宋拂曉實話實說:“他們比較怕我。”
沒有炫耀的意思,但是聽在他耳朵裏真不是滋味。“說兩句怎麽還拽上了。”他嘟囔一句,卷起衣擺擦擦眼鏡,并沒有喜色。
他把所有的笑都留給了觀衆。
剛剛認識的時候晝伏夜出,現在的生活規律至極。平素吊兒郎當的人忽然正色,有些奇怪。她聽說,擇藝社舉行的藝人專場表演,豆禦林一直是助陣的那一個。這個行業從來都是需要時間積澱,雖然不是充要條件,可的确是越為年長越是出名。
他的路還很長。
“宋曦,我出門了。”
她看着他在給自己鼓勁,微微漾出一個笑意:“你不和我一起吃飯?”
他又開始嘚瑟:“誰要和你一起。”
“那過兩天呢?”
“也沒空。”
她不禁問:“你到底是去哪?”
豆禦林好像笑了一下,嘿地一聲湊到她身前,偏要逗逗她:“咱倆什麽關系,我去哪要向你報備嗎?或者說,我們有多熟,值得向對方報告行蹤?”
一秒變色,語氣是說不出的讨人厭。宋拂曉淡了笑,一把拽下他的領口,把剪下的細碎枝葉,全都丢進了他的衣服裏。
“大爺——”
再多的突兀乖張都是假象,臉上又挨了一下,他徹底變溫順了。
*
有些事情不在預期之中,并不代表發生的時候會提前打招呼。
衆人歡喜獨他憂,這種滋味并不好受。
大塊頭安慰不到幾句,因為本來也是自身難保,這麽大的人還被訓得灰頭土臉。說出去好歹也算一個角兒,實在是臉上無光,非常難看。
不過所有的炮火都是對着豆禦林的。本來他設計和發揮的內容,都是精心之作,最後效果差強人意。就算別人不說,自己也還是覺得難堪。
厚臉皮都是裝的,誰的自尊心不強。
一疊臺剛剛被直直地砸在了地上,豆禦林站得直直的,平常松垮的肩背此時看起來卻有一絲無奈的頹唐。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會有回報,就好比他們準備了幾個月,最後呈現在大劇場裏,迎來了前所未有的冷場。
師父最為嚴苛,在他的眼中,本就不該存在失誤的現象。
你憑什麽考慮不周?你總有一天會去大劇場商演,自己從來都不考慮這種事情,愚蠢!你知道外面這兩年都說你什麽,這小子天天打着擇藝社的名頭出來招搖撞騙。豆禦林,真當自己皇長孫?你就是自己不在乎,也為你師父我、也為你姥爺多想想!糊塗至極!
這樣的時候,好像所有人都記得他是豆擇安的外孫,頭頂光環異常沉重。
訓話一直到淩晨兩點四十五,他不知道說了多少句“我錯了”,開始的沉痛,到了最後只剩下機械的重複。
雖然演出謝幕的時候還和原來一樣,靠在臺下給觀衆簽名,回應前排活潑的女孩子們的咿聲調戲。沒人注意到,那時,他就已經汗濕後頸。
“豆芽菜,也別太當回事。”
大塊頭來接他的時候,他正窩在牆角吸煙,地面上散着三四個煙頭,一燃到底。火光明滅,豆禦林的臉在陰影裏看不太清,只是沉默地揉滅,然後撿起煙頭,連着煙盒一起丢到了垃圾箱。
心裏特別不服氣。他承認自己準備的包袱不密,但是絕對比助演的其他師兄弟效果好。笑點不多的情況下,能把節目演成這樣,已經很不容易。
每每對他,分外嚴苛。
他直接去了車後座,倒在了抱枕之中,臉埋在手心,說了一句:“哥,我回家。”
一晚上狂風驟雨,最後還是要回去迎接姥爺的訓。一身的煙氣,大塊頭按開了車窗,帶着暖意的風吹在身上,更加粘濕難受。
手機鈴聲作響,這樣的時間點實在是微妙。他看了一眼,沒有猶豫,按掉。
宋拂曉清晰地聽到了兩聲響,然後聽筒傳來單調的嘟嘟聲。再撥回去的時候,已然關機。
許西樓問:“你半夜打給誰?”
看着車窗外飛速而過的路燈光影,她搖搖頭,表情淡而又淡:“沒有誰。”
*
最終的懲戒公示出來,豆禦林被停了演出,沒有将功補過的機會,他也沒有抗議的打算。只是每天端茶遞水,別提多麽窩囊。
得空的時候給宋拂曉回了電話,不過都沒打通,他懷疑這個小心眼是不是把自己拉黑了,居然連短信都不回。
現在下班的時間早,随意玩樂。熱氣騰騰的蛋撻出爐,甜甜的奶油氣,大塊頭拎着剛剛放到副駕,就被土匪給奪了。
豆禦林動作快,直接搶了一盒在懷裏,隔着紙袋一燙,低低地叫出聲。“我拿走了,今兒回市裏。”
“你拿我買給我姑娘的東西,去送你的宋姐姐?”對方簡直氣笑了,“豆芽菜,要點臉。”
他只是擺擺手,抱過戰利品直接跑開。
到家的時候,盒子已經打開,他在路上就吃了兩只。越過花臺走過去,他看到了什麽?
他什麽也沒看到。
花房門緊閉,枝葉修剪整齊,所有的物件排列得當。一切如常,就像是什麽都沒改變。下午時分,斜陽低照,豆禦林想着,是不是該去學校找她。
轉身的時候,還是覺得不對勁,然後就把東西丢在了花臺上。因為他走近,透明的玻璃窗內,所有的東西都被蒙上了一層白布。就像是從未有人出現。
走過去敲門:“宋曦、宋曦!”邊打開手機撥出號碼,兩下裏毫無回應。
有句話沒來由地從他腦子裏飄出來:我們有多熟,值得向對方報告行蹤?
她當真了。
自己語調太平地開了這麽一個不好的頭,如今自食其果。她本來就沒有義務,對他一一交代。
自己也能不順心就回家住,想必她也一樣。
忽然又覺得有點乏味。
豆禦林黯然,拿回東西回自己的家,身影在地上拖長彎曲,模糊不清。
他覺得她很快就回來,只是沒有想到,幾天前的那一面,居然變成了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