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華燈初上,霓虹閃爍。

入夜的熱鬧在城市中蔓延開來。

當然,再熱鬧的地方也難免會有藏匿着的安靜地方和沉默的寡言少語。

蘇烨提前了大概十分鐘到達目的地。

他站在門口,身邊進進出出盡是穿着高端的精英人士,他樸素地簡直格格不入。

不過好在這裏侍者并不屬于看人下喋的那一類人,甚至還專門前來詢問:“請問先生,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

蘇烨沉默了片刻,見侍者沒有離開,才意識到這人好像是在詢問自己,他搖頭:“沒有,等人。”

“好的。”到底是高端檔次的地方,服務總是周到的,“那先生需要椅子稍事休息嗎?。”

“謝謝,不用。”蘇烨疏離而禮貌。

侍者再次颔首:“好的。”

沒過幾分鐘,一輛黑漆漆的車子就停到了門口,蘇掣先生西裝革履地從上面走下來。

他身形筆挺地朝着蘇烨走來的同時,身後的車子被助理開走停放。

兩個人點頭寒暄,默契地沒有說一句話,只是一前一後地走進店子裏。

剛剛踏進門楣,整齊劃一的“歡迎光臨”就應步響起。

最前面的侍者上前詢問:“蘇總還是約的老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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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的暖氣開得足,蘇掣解開領口的扣子微敞:“嗯。”

侍者面帶微笑:“好的,請跟我來。”

跟着,他們到了前臺,簽字并确認包間。

一回頭……

顧夏一家子整整齊齊地往前來。

他們直面迎上。

蘇烨:“……”

蘇烨站在蘇掣身邊,微微垂下頭,不言不語。

顧夏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往他倆身上掃,心下疑惑,搞不懂這兩個看起來毫無關系的人怎麽會同框出現。

而顧爸爸卻是大手一揮,十分高興:“喲,這不是掣總嘛。”

只見蘇掣先生颔首點下,冷漠的臉上十分違和地吐出兩個字:“老顧。”

顧爸爸笑眯眯地上前:“你什麽時候回來的?譽小子沒事了?”

問的是蘇掣,眼神卻在往蘇烨身上瞟。

少年的面龐隐隐有些熟悉。

顧夏跟着喚了句:“蘇叔叔。”

蘇掣先生的語氣難得染上笑意:“手術很成功,恢複的也很好。”

聽此,顧媽媽也加入群聊:“那他們也快回來了吧,我都好久沒見過芸姐啦。”

蘇掣先生的妻子即蘇夫人叫做霍芸。

兩家的關系應當很好。

蘇烨默默地想。

侍者安靜地站在旁邊,良好的禮儀規範使他們耐心地等待,不催促不打擾,看樣子是對這樣的交流場面已經習以為常。

蘇烨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雖和顧夏坦白過,但這并不代表他願意被當場抓包。

當場抓包他的顧夏正在琢磨着他和蘇掣先生的關系,只不過他到現在都沒把出軌和蘇掣先生聯系起來。

畢竟他們兩家是世交,蘇掣先生的人品在顧夏這兒,還是非常有保障的。

大人們又你來我往地說了兩句後,顧媽媽才道:“站着說什麽啊,反正都是帶孩子吃飯,咱們也聚一聚,包間裏說嘛。”

蘇烨錯愕地擡頭。

帶……帶孩子?吃飯?

孩子?

他們就沒懷疑過什麽嗎?

還是這個圈子就這樣?

坦然地接受肮髒?

顧爸爸也只是點頭,沒看出任何其他情緒。

不過幸好,蘇掣先生略帶歉意地回絕道:“下次一定,今天有事和他交代。”

有事。

交代。

幾乎瞬間,顧爸爸就反應過來了,他問:“他就是焱哥的那孩子?”

蘇掣先生沉默地點頭。

顧媽媽在顧爸爸手上擰了一把,道:“不然他還能帶誰的?”

顧爸爸把顧媽媽的手握到掌心,不贊同地看着蘇掣先生:“這麽多年,你不會一點兒實情都沒給人透露吧?”

“算是。”

一聽這話,顧爸爸就知道了,得,什麽算是,分明就是。

顧爸爸把視線轉移到蘇烨身上,特別和藹地給了個笑:“孩子,你蘇叔叔呢,是個好人,就是情商不高,這些年沒少讓你擔驚受怕吧。”

本來就已經夠迷了的蘇烨徹底懵逼:“?”

這個畫風是怎麽肥事?

蘇掣揚眉:“?”

說的什麽東西?

顧媽媽拍了拍顧爸爸的肩:“好啦,讓他們好好解決解決,咱們下次再約就是。”

于是,五人就三兩成隊地跟着侍者去了各自的包間。

簡單地點過菜後,蘇掣先生就雙手合實,指節交叉進指縫抵住下颔,胳膊肘靠在桌上,他緩慢開口,單刀直入式的直截了當。

“我不是你父親。”

“當然。”

“秦淑蓮也不是你母親。”

冷硬的嗓音一句接一句地砸來,蘇烨腦子一下子就嗡了。

Duang!

杯子碰擊到鐵制的餐盤蓋上。

顧爸爸終究還是坐不住,他起身想走,卻被顧媽媽的眼神止住。

她嘆了口氣,無奈:“修遠,我知道你擔心,但是有些結得他們自己解。”

“老婆……”

葉韻拉過顧修遠的手,安撫地拍了拍:“待會兒再過去。”

顧夏聽得雲裏霧裏的,他難得地沒克制住好奇,開口問:“他們是有什麽過節嗎?”

顧修遠擺擺手,坐下:“過節倒是沒有,就是有些說來話長了。”

葉韻有些驚奇:“兒子想知道?”

顧夏抿了抿唇:“……想。”

顧蘇兩家是世交,顧修遠和蘇掣的兄弟緣分是自小便結下的,這個不必多說,但在十八年前,其實也有過一段三個人友誼的時光。

還有一個窮小子,很有才華,大他們兩級。

叫蘇焱。

是他們的學長。

也是蘇烨的親身父親。

認識的時候,蘇焱正好畢業兩年,返校做演講。

演講完後就多了兩條小尾巴。

男孩子的友誼總是很簡單。

光是共同的目标,就足夠讓人熱血沸騰了。

何況那時候年輕氣盛,幾個人一起闖天闖地沒在怕的,一身銳氣,毫不退讓的姿态,不知道給自己樹立了多少仇家 。

偏偏,他們混得風生水起,二十出頭,就名動川城。

明面上,确确是四面慶賀,暗地裏,卻不知道看紅了多少人的眼,惹得陰溝裏的臭蟲動了心思。

一身傲骨,從不低頭?

那便折斷。

少年尚是雛鷹,不足為懼。

兩個家世顯赫的少年,尚不知圓滑世故所謂何物,從來不懂得退讓,凡事都要順遂心意,追尋理想,直到——

折掉了他們一個兄弟。

原來,青.天.白.日.下,還是能有東西将你拖入無盡深淵的。

從此,他們明白了什麽叫做世事。

也隐隐明白了,他們走到的那個高度,有一半的原因是他們一個姓顧,一個姓蘇。

家裏出來的小公子,突然就明白了,有些手段他們之前沒碰上,是托家裏的褔。

這個世界不幹淨,誰都想看到曙光。

他們妨礙到了別人的利益,自己卻還不夠強大,那就只能被解決掉了。

畢竟,三分薄面如何抵得上利益當道。

而蘇焱。

替他們折在了那兒。

當初該折在那兒的是三個人。

該是三個人吶。

窮小子是從深溝泥濘中爬起來的,遇到那種情況,要比他們冷靜得多。

即便兩個小公子對黑色地帶的陰影灰暗有所了解,當時遇見也難免心驚慌神。

只有蘇焱,反應極快,幾分鐘就合計好了所有可能遇到的情況。

再然後就是那個聰明的人,一個人換了兩條命。

他仍記得,哪怕是生死一線的時候,蘇焱也還在和他們開玩笑,不着痕跡地安撫着他們,他說。

“兄長如父,你看哪個父親會讓自己兒子go die的。”

那時蘇掣還不服氣地回:“誰是你兒子。”

還是平常嬉鬧還(huan)怼的話語。

顧修遠和蘇掣一直都知道,蘇焱很照顧他們。

很照顧很照顧。

顧弟弟顧兒子般的照顧。

照顧的丢了性命也無怨言,照顧的到了最後也在安撫他們這兩個小鬼。

機關算盡護住了他們的命,卻沒能算好掐住自己的時間,落得了個搶救無效。

兩個少年雙目赤紅地在手術室外守了一夜,等來了最不想要的答案,只能笨拙又無措地不住地給嫂子道歉。

可是,嫂子自始至終也未曾責怪過他們一句,只有斷了線眼淚,幾乎要去了她半條命。

現在想想,如果不是當時她懷有身孕,可能當場就要随他去了。

蘇焱過世九個月後,小蘇烨誕生。

可能是世事太苦,終究還是沒能留得住他的母親。

也可能是因為蘇掣和顧修遠對秦淑華太好了,好到她覺得即便沒了她,蘇烨也可以好好地長大。

他們的嫂子,蘇焱的妻子,喚作秦淑華。

這位秦淑華女士離開的無聲無息,離開的安靜祥和。

只留下一張白紙和上面的幾句寥寥筆墨。

他們甚至都可以想象到她素手執筆,紙上留白的樣子。

定是溫柔又寧靜。

“你們兩個幫我告訴小家夥一下,他叫蘇烨,是爸爸媽媽一起給他取的。火是爸爸的火,華是媽媽的華。爸爸媽媽很愛他。”

“還記得幫我給小家夥道個歉,媽媽也不能陪着他長大啦。”

“我知道你們覺得自己有愧,那就拜托你們幫我好好照顧一下他,好嗎?”

“我只是有些想你們焱哥了。”

“焱哥保護你們,那是他的選擇,他不會責怪你們,我也不會。”

“掣掣和遠遠不必心中有愧,也不要困死自己。”

“哥哥保護弟弟,沒有錯,誰都沒有錯。”

錯的是世事無常。

非要天妒英才。

接到醫院電話的時候,蘇掣和顧修遠幾乎是狂奔到的病房。

幾乎拿不住那張纖薄殘忍的白紙。

不出意外地又紅了眼眶。

他們永遠地記得他們初見的那天。

蘇焱第一次帶着他們進入了那時還尚小的公司。

秦淑華正打理着辦公室。

蘇焱溫柔地喚了一聲:“丫頭。”

就把他們拉到秦淑華面前,笑得很憨的介紹:“他們就是我上回回學校演講撿回來的小弟,這個是顧修遠,這個是蘇掣。”

兩個小公子乖乖巧巧地齊聲喊道:“嫂子。”

秦淑華彎了眉眼:“是弟弟呀,那以後就叫你們遠遠和掣掣咯。”

“嫂子想叫什麽都可以。”

兩個溫柔到骨子裏的人,都讓他們給遇見了。

何其幸運。

再後來,秦淑華的母家就來人了。

他們嫂子的妹妹——秦淑蓮主動提出她可以來照顧蘇烨。

她說,就別告訴蘇烨他父母雙亡了,她可以代替做他的母親,把給孩子的傷害降到最小。

以後若沒必要,讓他們也少幹涉孩子的成長,避免穿幫。

于是,三個月見一次,成了最終底線。

為了瞞住蘇烨的不幸,連看望他這件事,最後都合算的只由蘇掣先生一個人負責。

他們盡量不去幹涉打擾到蘇烨的生活。

卻不想。

就這樣造就了他的不幸。

他們都以為,嫂子那麽溫柔的一個人,妹妹怎麽着也不會太差,就算不是刻骨溫雅,也該是心存善意的那一類人。

他們想得很好,精神上就由嫂子妹妹來陪伴,物質上就由他們來滿足。

蘇烨成長的所有花銷,都是由蘇掣和顧修遠全權負責的,從未苛待。

他們都以為,蘇烨會被善待。

可惜,偏差過大。

瞞他是為了讓他平安喜樂,幸福一點長大,卻不曾想他大部分的不幸,其實都都源于那未知全貌。

咔!

包間門被打開,在寂靜的空間裏顯得格外響。

侍者禮貌地詢問了下,就推着餐車咕嚕咕嚕地進來了,即便靜得出奇,他們臉上還是帶着得體的笑,禮儀周到。

熱騰騰的飯菜冒着絲絲縷縷的氣,不經意間霧花了視線,蘇烨的腦子有些木。

他透過霧氣看向對座的男人,眼神怔愣沒有聚焦。

一個遲到了十八年的真相。

蘇掣先生艱難地組織着措辭,想要安慰一下小朋友:“我知道你可能一時難以接受,但……”

但小朋友他不需要,他說:“我接受,能接受。”

沒什麽不能接受的。

以前他倒是也曾想過,奢望過,他這樣過活,還不如一個人。

或許無父無母都比此刻要過得自在。

所以其實也沒什麽,就是心裏不知怎的,突然沒了實感,空得缥缈。

可能是因為。

他蘇烨,現在是真真正正的孑然一身了。

蘇烨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後背靠到椅子上。

他有父母,他的父母恩愛且溫柔。

他該高興。

只是。

蘇烨。

恭喜啊。

終于只一個人了。

曾經夢寐以求的。

只一個人了啊。

蘇烨閉上眼,扯出一個笑,他說:“那這些年,還多謝先生照拂了。”

蘇掣蹙着眉,語氣鄭重又苦澀:“蘇烨,對不起。”

飯菜的熱氣已經不再像剛出爐那會騰騰騰地往上冒,屋子裏陷入了長久的沉寂。

他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晚了,蘇烨的受過的傷害歸根究底盡數得算他頭上。

倘若他在仔細一點,在多關心一下。

但世上沒有倘若。

這是蘇掣很早就明白的道理,他的呼吸有些窒:“是叔叔不好。”

外面的喧嘩早早地就被隔絕于包廂門外,不吵也不引人注意,但是這會卻漸漸清晰。

過了好一會兒,蘇烨才啞聲開口。

“不用道歉,與先生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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