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第 15 章
門把扭動,包間門再次打開。
顧修遠終究還是等不住,來到蘇掣的包間。
他倒不是擔心蘇掣先生解決不好這件事,蘇掣這個人理智冷靜,向來處事有理,但顧修遠怕就怕蘇掣先生太過理智冷靜。
那冷冰冰的姿态會戳傷了少年的心。
焱哥過世十八載,那個少年,也不過就才十七歲。
不知真相,不明就裏地活了這麽多年,年年歲歲間,不知道給自己定位了多少奇奇怪怪的身份。
顧修遠嘆了口氣,蘇掣哪裏都好,就是那溫柔的姿态分給的人太少。
蘇掣這個人常年寒氣外釋,為數不多有的散熱狀态,還散的向來含蓄。
怕就怕外冷內熱的蘇掣先生焐不暖少年冷透了的心。
那少年,他瞧着熟悉,聽到是焱哥的孩子,還以為是故人的緣故。
可就在剛剛,也不知怎的,就突然想起來了。
那少年,他見過。
擂臺之上,血肉厮殺。
他途徑少年,遞了一張濕巾,溫聲勸道。
那少年卻頭也不擡,道了句謝,還他一句:“迫于生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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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四歲,迫于生計。
千護萬護想要照顧好的故人之子,滿身傷痕,說:“迫于生計。”
可蘇掣不會刻意去虧待他。
但這其中的彎彎繞繞,未曾照拂到的,也确确實實是他們的不是。
短暫沉寂的空間終于再次波動。
蘇掣先生出聲:“怎麽過來了?”
顧修遠有意活躍氣氛,半開玩笑地答:“焱哥就那麽一個寶貝兒子,以前沒機會看,現在還不能過來多看兩眼了咋地?”
蘇掣先生:“……”
不過可惜,蘇掣先生沒體會到他的煞費苦心,甚至還覺得他突然性腦殼不太行。
而另外一個這會兒還沒完全緩得過神,壓根就沒注意到他說了什麽。
不過,蘇烨注沒注意到都不重要,反正他看見顧修遠就下意識的乖巧。
顧夏的爸爸。
要給人留好印象。
“顧叔叔好。”
蘇掣先生詫異地挑了挑眉,還以為少年不會好好打招呼呢。
“好,好。”顧修遠把門帶上,坐到餐桌旁,拘束地沒話找話,“是叫蘇烨?”
蘇烨點頭:“是。”
“你的父母當初……相繼過世,這件事對我和蘇掣的打擊很大,不可否認,我們潛意識裏的确就是下意識地想逃避和這有關的事情。”
“如果你怨我們,我們無話可說。”
蘇掣先生揉了揉眉心,接到:“關于這些年對你的照顧所出的纰漏,我很抱歉。”
“你的父母……我們也很抱歉。”
“你可以責怪我們。”
一句接一句,連着當年的愧。
蘇烨輕輕搖了頭,帶着少年不該有的通透:“他們在選擇保護你們的時候,就沒打算過責怪你們了。”
“他們都沒責怪你們,那我就更沒資格了。”
“他們不會,我也不會。”
——“焱哥保護你們,那是他的選擇,他不會責怪你們,我也不會。”
“何況,你們也沒做錯什麽啊,責怪什麽。”
——“哥哥保護弟弟,沒有錯,誰都沒有錯。”
一瞬間,熱氣氤氲到眼眶。
前前後後十八載,竟是一句責怪都不曾有。
顧修遠和蘇掣對視一眼,壓了壓心間翻騰的情緒。
事情說透,蘇掣先生想要按響服務鈴,撤換掉冷透的飯菜,卻見顧修遠還在斟酌着措辭:“如今 ,這件事算是解決了,你既無怨,我和你蘇叔叔又算得上是你的長輩。”
蘇掣的手頓了頓。
顧修遠還在循循善誘:“長輩的什麽話啊勸的,你得放在心上,對不對?”
對不對?
怎麽感覺前方有坑。
蘇烨遲疑地點了點頭。
顧修遠輕舒一口氣:“那拳擊場,你以後就別去了。”
蘇烨的瞳孔猛的縮了下。
拳擊場。
他怎麽知道?!
顧修遠痛心疾首:“小小年紀迫什麽生計 ,如今我們就在這,在你背後,不必血肉相搏。”
顧修遠頓了頓又道:“我都不知道怎麽說你,就那麽一小丁點兒,混跡在死亡間,你怎麽就不去找你蘇叔叔求個助呢?”
蘇烨:“……”
顧修遠苦口婆心:“烨小…小烨子,你得聽話。”
蘇烨:“……”
顧修遠沒得來蘇烨的應答,倒是得來了蘇掣的疑惑:“怎麽回事?”
顧修遠瞪眼拂手:“怎麽回事?還不是你幹的好事,讓人小小年紀就迫于生計,幹些危險的勾,咳,事情!”
蘇烨:“……”
蘇掣:“……”
拳擊場。
迫于生計。
蘇掣先生沉吟片刻,串聯線索,也猜得八|九不離十了:“給你的錢呢?”
蘇烨抿了抿唇:“秦淑蓮那裏。”
顧修遠傾身提調:“一分沒給你?”
蘇烨想了想:“可以這麽說。”
蘇掣眉頭微蹙,氣息漸冷:“你該告訴我,我會處理好。”
蘇烨垂眸不語。
他那時候也在想,要是有一個人可以幫幫他就好了。
但那‘有一個人’,他卻是從來沒想過蘇掣這個人。
就哪怕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他那時也覺着比蘇掣可靠。
蘇掣先生自知理虧,他按響服務鈴:“這件事我會解決,今天就到這。”
顧修遠輕啧一聲:“你開會呢,還就到這。”
蘇掣先生擰了下眉:“我沒……”
顧修遠擺擺手:“行了,知道你就這性子,但小朋友在這裏,能不能稍微注意點,別把人吓着了。”
蘇烨擡眸看向顧修遠。
顧修遠真的是個很溫柔的人。
溫文爾雅。
很會照顧人。
怎麽生出顧夏那個小冰山的?
但要說顧夏不溫柔?
也不是。
溫柔的。
他也很溫柔。
蘇烨軟和了語調,對顧修遠說道:“沒關系的,我十七了。”
我十七了,是個大人了。
蘇掣靠在椅子上,視線轉移到蘇烨身上,久了,才道:“确實,是個大人了。”
顧修遠也打量着蘇烨,少年劍眉星目,棱角分明,眉宇間萦繞着的是和他們當年一樣的年輕朝氣。
少年堅韌,自信,獨立,還帥氣有禮。
顧修遠滿意地點了點頭,笑了。
不管怎麽說,他都在他們沒有照拂到的地方,跌跌撞撞地咬牙成長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人了。
十七歲的蘇烨,沒在他們設想好的環境下長大,也沒長成他們期望中的樣子,卻仍舊讓他們欣慰。
咚咚咚!
服務員開門進來:“請問需要什麽幫助?”
蘇掣先生骨節分明的手指敲了敲桌:“全部撤掉,換成熱的。”
複而又道:“再拿份菜單過來。”
服務員應了聲好就退出去了。
蘇掣先生扣了扣桌面:“怎麽?還不叫你愛人和兒子過來?”
顧修遠失笑:“你怎麽就知道他們還沒吃。”
也不知道想到什麽,蘇掣先生也難得的含上了笑意:“人不齊,不動筷。”
這麽一說,顧修遠也笑了,笑得有些懷念:“小烨子,聽到了嗎,人不齊,不動筷。”
以後,我們不會忘了你,就此動筷,你也不能丢棄我們,獨自上桌。
就像當年。
雖然說是家裏出來的少爺,但在商圈也确确實實是屬于新秀。
起初接觸的也都不是什麽大公司,能和家族扯上關系的什麽叔叔伯伯阿姨的,就是人家有心讓你,也碰不到。
何況商圈本就重利薄情,談生意最忌諱講感情。
那時候他們跟着蘇焱去應酬,順風順水的兩個小少爺第一次接受社會的毒打,
都懵得不行,或者說完全就沒意識到。
一個迷迷糊糊的就被人叫去買東西,另一個傻乎乎的尚還空着腹就被人不動聲色地灌酒了。
蘇焱無聲地嘆了口氣,心裏默默安慰自己,還好這不是什麽大單子,不可惜不可惜。
“喲,蘇總怎麽不吃?”
蘇焱挂着笑,禮儀得體,挑不出錯:“沒,只是家裏人教過,人不齊,不動筷。”
對面西裝革履的微胖男人手上筷子一僵,繼而答道:“呵呵,蘇總挺聽媽媽話呀。”
蘇焱仍挂着笑道:“那可不。”
西裝革履的胖男人微眯了下眼,也将筷子擱置到碗上:“那蘇總媽媽可是教的好。”
蘇焱颔首舉杯:“多謝誇獎。”
顧修遠這時候也回來了,要買的也不是什麽大東西,就是包煙,但飯店明明有服務員,卻非要讓蘇焱帶來的人去買,就值得人深思了。
顧修遠和蘇掣都還在上學,買個東西也不覺得什麽,沒在意不細想,但是蘇焱得在意得細想。
他知道對方是想挫挫他們的銳氣,但怎麽也不該拿那兩個小的下手,他的弟弟總不能讓別人欺負了去。
何況他也不是非這家不可。
大家都是對方的方案之一,非要把自己弄得高高在上的,惡心誰呢。
西裝革履的男人靠在椅子上,打量着顧修遠:“你老板對你挺好呀,還等着你吃飯。過來,東西拿給我。”
這語氣跟使喚什麽似的。
蘇焱偏頭,溫和道:“過來坐,東西給我。”
顧修遠當然是聽蘇焱的,沒有猶豫就照做了。
西裝革履的男人神色難辨地盯着蘇焱。
蘇焱把煙盒放到圓桌轉盤上,通過轉盤轉到微胖男人面前,語調仍未改變:“周總,何必這麽麻煩呢。”
中年男人盯着煙盒,嗤笑一聲:“這就麻煩了?做生意的哪有不麻煩的。蘇總怕麻煩?”
蘇焱聳了聳肩,語氣很無辜:“對啊,怕。”
中年微胖男人氣的肥肉都皺在了一坨:“蘇焱,我看這筆生意咱也別做了,不适合!”
蘇焱彬彬有禮,面不改色:“巧了,我也是這麽認為的。”
這雲淡風輕的樣子氣得對方憤然離桌。
蘇焱保持着剛剛氣死對方的狀态,看着他和他的小夥伴,含着笑意道:“慢走不送。”
于是,兩個小少爺的第一次出征就這麽莫名其妙地,敗了。
那也是蘇焱教會他們的第一課:
傲氣與自尊。
不是什麽東西都配讓你們折腰。
同時,他們也是第一次将那條家訓記到心裏,從此在往後餘生裏形成習慣。
人不齊,不動筷。
蘇烨承應:“知道了。”
包間的氣氛逐漸輕松溫馨起來。
顧修遠也去隔壁包間把葉韻和顧夏帶了過來。
他們站在包間門口正好碰上來送菜單的侍者,顧修遠示意妻子看看,葉韻無奈地笑,吩咐侍者把他們那邊點好的未重複的菜再上一份到這邊,就與他一同進入包廂。
他們還在門口的時候,蘇烨的目光就落在了他們一行人身上。
或者說,是落在了他們一行人的某個人身上。
待顧夏踏進包間的時候,蘇烨不自知地就坐得更端正了些。
顧夏落座于他的對面,兩人眼神交彙上。
顧修遠也于顧夏旁邊坐下了,對着蘇烨道:“這是我兒子顧夏,你們應該是一個學校的,都是一中的吧。”
蘇烨眨了眨眼,差點沒繃住笑,應了聲:“是。”
顧修遠看了眼兒子:“那感情好呀,夏夏,他是爸爸兄弟的兒子叫蘇烨,交個朋友吧。”
顧夏面無表情:“我……”
認識他。
不過話沒出口,顧夏就被打斷了。
蘇烨眸中帶上了細細碎碎的光,他站了起來,伸出手,帶着些奇奇怪怪的正式感:“顧夏,你好。”
顧夏,你好。
在心裏默念演示千遍萬遍的東西終于得見天日。
顧夏擰了下眉,迷惑地看着他這一系列操作,終是起身回握:“你好,蘇烨。”
你好,蘇烨。
那是他好多年前想都不敢想的得償所願。
在少年看得見的地方,命運的軌跡總算有了交集。
兩人剛松手落座,侍者就推着餐車叮叮哐哐地再次進來。
一盤熱菜替代掉一盤冷菜,一盤接着一盤,又有新菜點綴在舊菜之間。
就好像一盤盤地,不間斷地替換掉冷透了的過去,呈上熱騰騰的現在。
美味佳肴,靜待君嘗。
蘇烨想,他現在是個幹幹淨淨的身份了。
突然想。
勾住某個人,從此不撒手。
去成為他厮磨一生的牽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