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第 15 章
“想問的?”唐敬鶴故作沉思狀,“嗯……千鐘鎮可有什麽好玩的地方?”
“郎君河?”她認真想了想,“沿岸開滿了牡丹花,谷雨時節很美。”
“啊,我知曉那條河。醉千鐘初釀時便是取郎君河上游的山泉水和紅梅上的雪水對不對?”唐敬鶴道,“那條河原本發源自旭陽山中,可是占了個地利,泉水又甘又冽!當初我說要開個鑒心院分院,就開在旭陽山中,我去當分院院主,大師兄說我就是想喝酒,還一直不同意呢!”
他從來都是這副異想天開的樣子,難以想象義父當年是如何跟上他跳躍的思路。靈昭笑道:“長老也聽說過‘醉千鐘’?”
“那是自然!這世間好玩好吃的我什麽沒聽說過?”唐敬鶴興奮地搓手,“當年我還有幸去嘗過一壇,真是瑤池仙品也不過如此滋味了。我聽說這酒是個小姑娘釀出來的?小小年紀就有如此天分,叫人不敢小觑啊!”
靈昭忍不住也笑了笑。唐敬鶴看守塔閣卷宗多年,她本來想借此機會問問唐敬鶴對于千鐘鎮是否有別的看法,但見他一門心思放在吃喝上,也不再多問了。
她垂下眼簾,心裏稍微輕松了些。一時倒是有些羨慕唐敬鶴一把年紀了心性還能如此純真。
不過這個念頭馬上就被她強行掐斷了。“純真”二字,對于這世間的大部分人來說,其實只是一柄會傷害到自己的利刃。尤其對于她而言,每天一睜眼就有無數危機迫切需要解決,純真早已是奢侈。
唯有手段,才是活下去的正道。
她擡起眼,看向唐敬鶴:“醉千鐘是鐘家大小姐鐘晚晴所釀。如今鐘家雖被滅門,但以她的天分與刻苦,将來無論投身何處,都必定會大有作為。”
唐敬鶴笑道:“天分嘛,我也有。只是我不夠刻苦,所以至今碌碌無為。”
唐敬鶴年輕時便任性妄為,偷雞摸狗、逃學私鬥樣樣都來,不到二十便因修習常年犯懶,被老院主師心禦親自點名發配到這塔閣中看守卷宗。沒成想,這卻正合了他的心意,每日晨起澆花,睡前飲酒,除了睡覺便是看着天上白雲發呆,若有修士來此辦事,也不過幫着找些東西、招待一番罷了,實在清閑得很。
唐敬鶴唏噓道:“天分啊天分!遙想當年,我在這鑒心院中,也稱得上是天分上佳了。只是那時候年輕啊,只知曉貪圖享樂,每日裏倒有大半時間都躲出去睡覺玩耍。如今可好了,我們那一輩的弟子,偏屬我職位最低。”
“可也偏屬師叔最為清閑無憂了,不是嗎?倘若重來一次,師叔可會用心修玄?”
“哈哈,自然不會!哪怕再重來一次,我唐敬鶴還是要随心所欲,混他個幾十年,靜等着大師兄對我忍無可忍,徹底惱怒,訓我不求上進,每日只知混吃等死,然後發一道靈書,叫我趕緊滾到塔閣這個桃源仙境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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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昭也不由得笑出了聲。這位師叔活得十分通透,自始至終不為外事所擾,逍遙自在,連相貌都要比其他幾位長老年輕許多。
可見,不操心不勞碌才是永葆青春的法訣。
唐敬鶴笑過之後,忽地嘆了一口氣,不複方才的灑脫,聲音低低:“只是苦了你了,這般小的年紀,便要擔當如此大任,身邊連個幫襯的人也沒有。”
靈昭搖頭道:“師叔是忘了師尋?”
“師尋?”唐敬鶴擰着白眉,仿佛都要想不起她是誰了,思索好半天才道,“師尋這孩子,好是好,修為也高。可有一點,她太過沖動,遇事總是随性而來,這容易被人利用。況且,我要是沒記錯的話,她是你們這輩弟子當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吧?”
她愣了一下:“若是按現在還活在世上的弟子而言,她确實是年紀最小的。”
鑒心院弟子凋零,傳到現今,只餘靈昭與師尋二人。
唐敬鶴也頓了頓:“嗯,按理來說,無論哪個門派的修士,都必須出外歷練幾年才算得上出師。可誰知大師兄怎麽想的,一直不派師尋外出磨煉便也罷了,又偏要把她這麽一個既無經驗、又無根基的小姑娘提成副院主,還将‘三途’傳給了她。我說,‘三途’是連我都不敢碰的兇劍,比豆子大不了多少的一個小丫頭,怎麽駕馭得了!”
他越說越激動,口水橫飛:“我不同意,大師兄又專門把我叫去罵了一頓,說我自己沒出息就算了,還想拉着人家孩子一塊沒出息。我就是擔心那孩子會受傷啊,我能有什麽壞心思?唉,何其委屈,何其委屈啊!氣得我扭頭就走,那天晚上都少吃了好兩碗飯哪!”
靈昭聽得哭笑不得,忙給他倒酒:“師叔可別小瞧了師尋,她只是年輕氣盛些,遇事倒還撐得住場面。先前在千鐘鎮辦案的時候,師尋可是立下不少功勞呢,若沒她從旁協助,這樁案子我也難辦得很。況且我倒覺得年少輕狂,意氣風發是好事呢,年輕的時候都不張揚些,難道一把年紀了,又為老不尊嗎?”
唐敬鶴嘆了口氣:“你太維護她了。你和大師兄真是一脈相承,對于自己重視的人總是千般維護,不肯叫她受一點委屈。”
他轉念一想:“也不知道你們是何時變得這麽要好,奇了怪了,你們以前不是不愛說話,誰都看不慣誰嗎?”
靈昭頓了頓,神色不變:“嗯,那時正是比修為的年紀。我們的好勝心都強,互相都視為對手,無論做什麽事都要勝對方一籌。可是如今院中事務繁多,弟子又只餘我們兩個,再比下去又有什麽意義呢?”
唐敬鶴點點頭,認真道:“你們能想開就好,我們鑒心院弟子本就少,你們都是該當大任的,萬萬不可再生嫌隙。”
“是。”
靈昭沉默了一會,站起身:“師叔,我想去見見義父。”
唐敬鶴的笑意僵在了臉上,輕聲道:“去吧。你好久不去見他,他一定十分想念你。我就不去大師兄面前讨嫌了。”
她歪着腦袋:“那師叔有什麽話想對義父說嗎?”
“沒有。”唐敬鶴擺擺手,“大師兄生前便總是教訓我,如今我與他也沒什麽好說的。”
他垂着眼簾,面上不知何時充滿了悲傷。
靈昭若有所思,點頭道:“好,師叔,告辭。”
她緩步出了塔閣,一路穿花拂柳,直往後山紅楓林。
剛入後山的時候天還是澄亮的,一入林中,漫山的楓葉遮天蔽日,宛如烈火一般燒滿山坡,便顯得天色如血。靈昭沿着山道慢慢走,借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喘息時機整理思緒。
自重生以來的一切經歷,她的行動幾乎完全被限制住,所有的抉擇都只是被案件推動而匆忙做下,這樣太被動了,她根本無法達到她的目的。
她厭惡被掌控。因此,她必須将目前臺面上的各方勢力都理清,并提前思考下一步該如何布局,才能最大程度反過來掌控一切。
風吹紅楓,殘陽如血。
靈昭垂下眼,邊走邊靜靜地思索。
先從千鐘鎮一案說起,目前涉及到的勢力有:鐘府姐弟鐘晚晴與鐘天棋、三仙臺親傳弟子芸娘、不知從屬何處的顧銘以及其背後放冷镖之人。
鐘晚晴的勢力比較簡單,她出身鐘府,在鐘府滅門之後被人收入門中傳授法術,出師後在平煙渡成為一名天榜殺手。她性情較為冷漠,既無意參與門派争鬥,也不會自找是非,靈昭前世曾專門調查過她,鐘晚晴這麽些年殺的人沒有一個是無辜的,全部罪該萬死。
因此在千鐘鎮一案中,她也非常篤定,鐘晚晴自始至終都只是受害者。目前唯一不明朗的,便是鐘晚晴究竟被誰收入門中。
關于此事,靈昭有兩個猜測,其一,鐘晚晴或許是随虞清玦拜入虞府,由虞水遙親手教導;其二,鐘晚晴并不是出師後才進入平煙渡,而是自始至終便在那裏隐居修行。
目前沒有任何确切的證據,因此這些只能是猜想。好在鐘晚晴身上并無威脅,她可以暫時放松警惕,甚至今世可以借機将鐘晚晴收為己用。
其次便是鐘天棋,此人更不足一提。賭徒、敗家子弟、殘廢。除了不知他後來是被何人帶走之外,靈昭根本無需在他身上浪費任何心思。
再次,便是顧銘了。
三仙臺親傳弟子芸娘之子,并未修習任何正派道術,反倒修了一身邪術。他身上的疑點既多又亂,叫靈昭極為頭痛。其一,他師從何人,從哪裏學到這些邪乎的法術,又從何處拿到這萬年難見的昆侖木?其二,他開靈陣有何用?他的母親芸娘開陣又有何用?其三,芸娘既然是三仙臺的弟子,那麽此事必定與三仙臺有關系。三仙臺想做什麽?
這些疑問一個都得不到解答。靈昭煩躁得閉了閉眼,那晚若不是她無緣無故暈倒,說不定已經将所有問題都解決了。
真是……此時的她修為果真還是不夠,她必須趁一切機會彌補這個短處才行。靈昭默默道。
最後一方勢力,便是那背後放冷箭的人了。
此人最無法掌控,靈昭目前唯一所知,便是他是平煙渡的人,是天榜殺手。其他的都無法确定。
她揚起臉看着楓樹枝桠,緩緩呼出了一口氣。僅僅是千鐘鎮一案便牽扯到這麽多勢力,再往深處想,說不定會動到什麽龐然大物。
難怪前世諸位長老極力反對她插手平煙渡之事。
無論如何,還是先把眼前的事解決好。目前首要,是查清那個在背後放冷箭的平煙渡之人。其餘勢力,能不動,則不動。待她一步一步走得踏實了,這些事她定然會查個水落石出。
想通了之後,她的身體也覺得一輕。長長的山道已走過,她擡起眼,迎着如火的霞光看去。
紅楓盡頭,冰冷的墓碑前,一人發束道冠,身披道袍,負手而立。
***
鑒心院後山,歷代院主皆葬在此地。
正中間一塊墓碑,上書五個大字:“師心禦之墓”。靈昭走上前去,俯首行了一禮,輕聲道:“義父。”
而後稍微側身,向碑旁那人道:“章長老。”
“哦,是院主啊。”章愈清回過神來,轉身溫聲道,“卷宗都修好了?”
“是。”她點點頭。
章愈清眼中現出些許笑意:“好,你做事向來穩妥的。大師兄當初也是看中你這一點,才将你提為院主。”
靈昭避而不談這個話題,只道:“多謝章長老方才替我解圍。”
“無妨。你本自己應付場面也綽綽有餘。”章愈清道,“我只是看不慣于卯君那副不服的樣子。你是大師兄親口點名的繼任院主,他有什麽資格去否定你?”
她琢磨了一下,發現章愈清并非是在維護她,而是在維護義父的選擇。
章愈清扯起嘴角:“但是院主也不要覺得我會無條件站在你這邊,若有朝一日你做出不利于鑒心院的決定,我也會立刻履行執劍長老的指責,将你當場斬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