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
第 34 章
山洞外濃霧散去,眼前草木摧折,殘陣遍地。靈昭剛走出幾步,忽聽洞中傳來一道極為虛弱的聲音,似乎是說給她聽,也似乎是自言自語:
“我提燈一生危害人世,如今死到臨頭,還能教導出來一個乖徒弟,此生也不虛了。若是将來下了黃泉,也許還有幸能得判官大人網開一面,少受那幾百年刑罰吧?”
這聲音虛弱至極,話音落下,林中好一陣寂靜無聲。
她沒有回答。
*
二人出了山洞便沿路返回,一路無話。靈昭腦中思緒萬千,亂如雜草。明含章抱着白君竹邊走邊沉默,也不知曉心中在想什麽。
行不多久,便見眼前驟然開闊,陽光遍灑,已是到了榕樹地界。
因白君竹昏睡,所以虞清玥此時已然醒來,只是面色仍舊有些蒼白虛弱。
她坐在藤椅中,臉上帶着溫柔的微笑,正與虞清玦輕聲說些什麽。而虞清玦在她的面前也終于有了那副乖巧懂事的模樣,一手托着腮,一手好好地放在膝頭,神情十分認真。
斑駁的陽光從枝葉縫隙漏下來,灑在他們的身上,泛出跳躍的金色光芒。周遭靜谧而溫暖,仿佛這一刻便是永恒。
靈昭雖極少在乎人的相貌,但此刻見這對姐弟坐在一處,滿身陽光,卻着實懂得了為何這修真界提起虞府,總繞不開那美貌二字。
見二人來了,虞清玥忙起身道:“二位辛苦,快将榕生放在藤椅中。”
虞清玦也随之站起身,微微颔首:“多謝相救之恩。”
靈昭笑了笑,看虞清玥面色蒼白、神情憔悴,便關懷道:“姑娘如今可覺得身體有哪裏不适?”
虞清玥擡手抹了一下額頭,笑道:“無事,休養幾日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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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想必還不知曉,榕生的真實身份,乃是三仙臺掌門之子白君竹。”
聽聞此言,虞清玥有些驚訝,卻不是因為這個:“你們已經知道了?”
“是,原來姑娘也早就知曉。”
兩人不由得笑了起來,虞清玥轉身垂下眼簾,給白君竹蓋上毯子,仔細掖好邊角,道:“只是,若是你們不知曉他身份,那就好辦了。我便說他是提燈撿來的無名無姓的流浪兒,然後托小弟将他帶回虞府撫養。”
靈昭道:“姑娘的意思是,他不能回三仙臺?”
“嗯,想必提燈已告知二位,當初是聞仁凜将白君竹帶來的,而聞仁凜,是三仙臺的親傳弟子。”虞清玥思索片刻,繼續道,“十年前的元宵燈會,白君竹被人擄走,白天蒼因此痛苦了好一陣。那時有傳言講,是平煙渡的人出手将這孩子搶走打殺,可為何後來卻是由聞仁凜将他帶入鎖寒林中?總不能說聞仁凜表面上是三仙臺的親傳弟子,其實私下裏與平煙渡有勾結吧?”
白天蒼心思謹慎,若聞仁凜真的與平煙渡有什麽勾結,他作為掌門,不可能毫無察覺。
虞清玦道:“聞仁凜這麽做,是三仙臺默許?”
虞清玥搖頭道:“是默許還是指使,都不重要。我只能說,這件事白天蒼并非全然清白,巴掌大的一個俗世小鎮,竟連一個孩子都找不到,他堂堂掌門,怎會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到呢。白君竹既然能走丢一次,便能走丢第二次、第三次,在無法确保他安全的前提下,我不能眼看着他再次回到三仙臺。”
她言盡于此,不再多說。靈昭與明含章皆聽出了她話中含義。
“姐,你不要替聞仁凜開脫,”虞清玦卻一頭霧水地皺眉,“我看這件事就是他一手策劃。”
虞清玥溫聲道:“并非我為他開脫,只是此事确實太多疑點了。”
“他辦事可不向來疑點重重嗎,我早看出他不是什麽好人,偏你總是回護他。”
這又涉及到別人家事了,再看便是無禮,靈昭與明含章心照不宣地移開目光。
虞清玥無奈道:“你也不要對他有太多成見,凡事應當對他敬重些才對。再如何說,他也是你姐夫。”頓了頓,“曾經是。”
虞清玦哼了一聲,扭過臉去:“我從來都沒承認過。”
“你……”虞清玥嘆了口氣,忙對靈昭道,“二位見笑。”
靈昭道了一聲無妨,便聽虞清玥繼續道:“二位有所不知,聞仁凜這個人,對于修行一途,向來看中緣分,有緣他會很歡喜,但若無緣,他也絕不會強求。若說他将我綁縛而來,只為了煉制法器提高功體,我是決計不會相信的。”
她咬了下嘴唇,面上隐現悲戚,道:“但若說,我二人結為道侶多年,他心中卻絲毫不念及過往情分,我也只能認。”
靈昭心中不忍,遞過去一塊巾帕,虞清玥接過道謝,掩面不言。虞清玦在一旁卻是聽得心頭火起:“哭什麽?這種負心人,等出去後,我殺了他給你出氣。”
“有些事,不是打打殺殺就能解決的。”虞清玥輕輕道。
“說到這裏,二位可想好辦法帶白君竹離開了嗎?”
“嗯。”靈昭點頭,“那姑娘呢,可有辦法離開此地?”
虞清玥笑了一下:“或許有吧。”
虞清玦站直了身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虞清玥:“這是何意?”
她笑着搖頭,看向靈昭的目光真摯而溫和,道:“白君竹自小生活在這不見天日的鎖寒林中,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他應當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這一眼,靈昭便明了她心中所想,不再多言。
虞清玦看了白君竹一眼,見他滿臉咒印,雖醜陋無比,不過為了姐姐,他勉強忍一下就是了。于是道:“這不是什麽問題,我們把他一塊帶出去便是。”
虞清玥一雙溫婉含情的眼卻始終望住他,招了招手,喚道:“清玦,你過來。”
虞清玦眼神茫然,乖乖走過去,與她四目相對。
虞清玥擡起手,撫了撫他的臉,眼中滿是悲傷:“十幾年前,我最後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只會要糖葫蘆吃的小孩子。沒想到才一眨眼,便長得這麽高了。現在你與兄長的身量差不多了吧?”
“還是阿兄高一些。”虞清玦心知不對,但卻不由得順着她的話說下去,“但是我的修為進步很多了,阿兄說我可以與你相較。姐,等回了府,你再與我切磋好不好?”
“嗯,那你可要小心了,我這一劍,你未必可以接住。”虞清玥眉目柔和,此時卻蓄滿悲意,手腕繞到他腦後,“這道冠上的玉環,怎麽少了兩只?”
“……丢掉了。”
虞清玥又摸了摸,疑惑道:“怎麽好端端的,丢了?”
虞清玦垂下眼簾,輕聲道:“我出門辦事,自然少不了請人幫忙,順手便拆了玉環還人情了嘛。”
“嗯,人情往來自然是不可怠慢。但你究竟是欠了什麽人情,還要拿随身的金玉來還?”
靈昭一瞧他的神色,立刻便心中有數了,忙半轉過身去,不去看人家的家事。
明含章雖不太清楚究竟是什麽事,但聽他們方才說的話,便明白不好再聽下去,于是同樣轉過身,展開折扇遮住半邊臉容。
二人端端立在那株大榕樹下。靈昭垂着眼簾,目光中只能瞧見那折扇緩緩地搖,每次搖動,都送來一陣凜冽的梅香。
而另一端,虞清玦架不住親姐的逼問,糾結了片刻,還是輕聲承認道:“也沒什麽,六博、牌九之類的。”
“……”虞清玥一時無語,閉上眼捶了他兩下,淚水便不由得滑落,“我不管你,你倒是學壞不少!”
虞清玦沒看到她的淚水,也不愧疚,只是垂着眼簾笑笑。
這幾下捶在他胸口,不痛不癢,卻叫他感受到眼前的虞清玥是真實存在的,不再是他夢裏那道總也捉不住的虛幻身影。于是越想越開心起來,唇角慢慢凝起笑意,仿佛那幾下不是什麽責怪,而是天大的獎賞。
虞清玥怒其不争:“你還笑!我早說這些年阿兄太縱着你了,遲早要出問題!偏你們總将我的話當做耳旁風!”
她又道:“阿兄不是把收賬的任務交給你了嗎?你應當拿這筆錢去好好經營生意才是,怎麽就和俗世裏的那些纨绔子弟一樣,學會賭錢了呢!”
靈昭心中嘆了一口氣,默默道:何止賭錢,他還嗜酒、聽曲兒,一擲千金。
虞清玦也不辯駁,只是垂眼看她,低低地笑。
虞清玥又嗔了他幾句,片刻後,忽地提高了聲音道:“我看這些年兄長是太過縱容你了……不行!今後收賬這項任務不許再由你來做,你立刻從虞府搬出去自立門戶,十年之內不許你再從府裏領一分錢!”
虞清玦笑意僵住,訝然道:“不行!”
然而,他還未來得及再說什麽,忽覺肩頭一緊。
一道柔和卻決絕的聲音自耳邊傳來:
“還有,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他一時反應不過來,怔怔道:“什麽?”
虞清玥閉着眼睛,顫聲道:“……不許這麽早來找我。你就算來了,我也會把你趕回去的。”
虞清玦按住她肩頭:“你在說什麽?”
正要再問,虞清玥忽然一把抱住了他,用力之大直逼得他向後退了半步。她的右手穿過他手臂之下,緊緊攥了攥他背後衣領,繼而運勁一提,反手一掌往自己天靈拍落!
靈昭猝不及防道:“虞清玥!”
這一掌,用盡了虞清玥僅存的全部功力,打得毫不手軟、毫不猶豫,當即便将她性命葬送。虞清玥滿頭滿面都是鮮血,發間銀環被氣勁震碎,滿頭烏發在血霧中散開。
她整個人如脫力一般,靠在虞清玦的身上緩緩滑落,只左手無意間纏住了他發冠後的飄帶。
被她一拽,玉冠“砰!”地砸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虞清玦怔然之後,滿頭長發散開,他臉色剎那間白如堆雪,顧不得被她濺到的鮮血,伸手一把撈住她的身體,顫聲道:“……姐?”
虞清玥一動不動,雙目緊閉,已然氣絕。
“阿姐?”虞清玦又喚了一聲,用力抱住她,不敢置信地顫抖着手,去撥開掩在她面容上帶血糾纏的亂發,“虞清玥!”
虞清玥唇角挂着微笑,好似還停留在與他說笑的前一刻。
靈昭心中也是悲痛,走過去用巾帕輕輕擦去她面上血跡。
“……所以你們與提燈談了這麽半天,結果便是我姐姐當場自戕?!”虞清玦咬牙質問道,“本來她還說要與我回府長住,再不鎮守什麽破地脈!怎麽你們一來,她就狠心扔下我不管了!”
他情緒激動,根本聽不進任何解釋。靈昭不欲與他争執,心中也确實含着歉意,低聲道:“對不住,我們找不出萬全之策。”
虞清玦待要發作,明含章上前一步,自腰間抽出折扇,淡聲道:“你且聽清緣由,再來發惱,免得到時又後悔錯怪了人。”
他身為一府之主,本就壓他一頭。虞清玦沒有任何立場與他反駁,只好別過臉,道:“我不想聽!”
靈昭嘆了口氣,将來龍去脈說與他聽,輕聲道:“這些年來,虞姑娘與這榕樹朝夕相處,若是真的有可救兩人性命的萬全之策,她不會不知。她既這樣做,想必也确實如提燈所說,她與白君竹當中,只能有一人活下來。”
虞清玦的手指攥緊虞清玥的袖口,攥得手指發白,恨聲道:“那我去殺了白君竹,換回我姐姐!”
“你明知這樣行不通,”靈昭道,“虞姑娘以命換取白君竹的生機,也不會想要看到你這樣做。”
虞清玦心知肚明,只是一時氣不過。他抱着虞清玥不言不語,眉頭緊蹙,眼簾低垂,一滴淚水滑落至腮邊。
便在此時,白君竹醒了過來。
他掀開毯子,跳下藤椅,小碎步跑過來道:“咦,小魚姐姐又昏睡過去了嗎?”
“姐姐一定是又去和別人打鬥了,”他小手摸了摸虞清玥的臉頰,“奇怪,這次怎會流這麽多血?”
虞清玦怒得咬牙切齒,一把将他的手打掉:“不用你管!你走開,不要靠近我們!”
白君竹吓了一跳,手伸在半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虞清玦,你不要沖孩子撒氣。”靈昭将白君竹喚過來,欲開口安慰,此時離近了一看,卻忽然注意到他臉上的咒印痕跡似乎是淡了不少。
明含章此時也蹲下身來,仔細瞧了兩眼,又拉開他衣袖,淡聲道:“提燈。”
靈昭頓時明了,這咒印消除,想必提燈現在是兇多吉少了。白君竹還當提燈是閉關修行,好奇道:“師父怎麽啦?”
明含章為他拉好衣袖,溫聲道:“無事。君竹,你去收拾一下,待會我們便一同離開此地。”
“好啊,我的東西很少,馬上就可以收拾好。”白君竹轉身跑去樹後茅屋。
虞清玦擡袖拭去淚水,将虞清玥抱起來,寒聲道:“所有參與謀害我姐姐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屆時還望院主不要插手幹預。”
靈昭點頭道:“這個自然。”
語畢,虞清玦微微颔首,正要動身離開,白君竹從茅屋中跑了出來,懷中抱着一根木弓。
那木弓上系着四根紅繩,紅繩盡頭各自挂一只木雕牌,牌面刻有小魚,栩栩如生。他将最後一只木雕牌取下來,把木弓遞給他:“大哥哥。”
虞清玦低頭看他,眉宇間隐現不耐。
白君竹又把木弓往前遞了遞:“這是小魚姐姐刻的呢,上面有大魚、小魚,還有小小魚,你把這些都帶走吧,小魚姐姐醒來若是見不到這些木牌,會很難過。”
虞清玦低頭看去,見那大魚木牌右下角,刻了一個小小的“瑛”字,小魚木牌是一個“玥”字,而最後小小魚木牌上,則是一個“玦”字。
白君竹小聲道:“姐姐每次想念家人時,就會把這只木弓拿出來。我想,即便姐姐回到了自己家中,也會将這只木弓帶在身上。”
虞清玦一雙眼死盯着那些木牌,盯得雙目發紅,唇角緊抿着發了白。他咬着牙,再開口時聲音已然微微顫抖:“你方才取下那塊木牌又是什麽?”
“這是我啊。”白君竹将那拴着紅繩的木牌晃了晃,木牌上刻了一叢青竹,右下角是個小小的“竹”字,“那時我還問姐姐為何刻青竹,不刻榕樹,原來她早就知曉我真名了。姐姐果然很聰明。”
他聲音稚嫩,語帶天真,一雙眼亮晶晶的。殊不知正是這份純真與無知,傷人心時更利如風刀霜劍。
“……她舍不得你,”虞清玦澀聲道,“今後,這塊木牌便代替你,陪在她身邊吧。”
白君竹的眼睛霎時亮起來:“好啊!”他跑過去,将木弓與木牌都放在虞清玥懷中,乖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小魚姐姐,你的家人來接你回去了,你這次可以放心睡覺了,真的可以放心了哦!無論睡多久都沒關系,因為不會再有任何危險。等你醒來,我去你家看你,你一定要繼續教我寫字、教我練劍!”
說完,小臉湊過去,親昵地貼了貼她的手背,才依依不舍地轉身,退回到明含章的身邊。
虞清玦越聽越是難過,到最後,一行眼淚忽地滑落。
他捏緊了木牌,顫聲道:“兩位,告辭。”言罷,将虞清玥的屍身抱緊,手掐法訣,化一道遁光而去。
白君照仰起頭:“堂兄,我們也要回家去嗎?”
“不忙,”明含章摸了摸他的頭,看向靈昭,“君竹的神魂都寄托在這株榕樹上,我不放心此樹獨留在此。”
靈昭微微訝異。這榕樹與地底龍脈相通,若想取走樹,勢必要連地脈一同扯出,還要保證在此過程中地脈不會受損。明含章身患重疾在身,以他現今的心力修為,能撐住嗎?
如此太過危險,不如發信回府,調集人馬,共同商讨對策。她方要開口阻攔,卻見明含章自腰間抽出折扇,刷地展扇而開,也不見他有何動作,周身自有一股如霞雲霧籠罩。
她拉着白君竹退後兩步,明含章運勁于扇骨,頓時有一白氣自扇面飛出,自發彙聚成水盈盈的一團,籠住了那粗壯樹身,他手腕一擡,登時喀喇喇一陣巨響,土石松動,枝摧藤斷,百鳥驚飛。
那千年古樹,竟就這麽被他毫無阻力地拔根而起!
白君竹一時看得傻眼,小手緊緊抓住靈昭的衣袖不敢松開。明含章手腕一揮,那古樹拔地而起之後,随他腕力倏然變化,自參天巨樹眨眼間便成了一尺多長的榕枝。
他将榕枝收入袖中,轉過身來,眉目一片淡然,溫聲道:“這榕樹身有地力加持,即便離了土壤,也可活上幾年。我們先回去平煙渡為你解除咒印,再論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