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
第 43 章
這天傍晚,将近用晚膳的時候,挽枝遞來一張請帖。
絹紙上是細筆勾勒的白桐枝,請帖中言語簡潔,說“攬月入懷”的坊主近日研制出許多新品小吃,晚上特意要辦一場不見面的早春宴,到時會遣人将新制的小吃糖水都送來,請衆人寫下味道如何、是否需要改進之類的建議。
靈昭立時來了興趣,實在是她對這位坊主心中好奇,想借此機會弄明白這位坊主究竟是何人。
放下請帖,她笑吟吟地對挽枝道:“今晚可是有口福了。”
挽枝也笑道:“我今晚有活要做呢,怕是嘗不了啦。”
靈昭道:“什麽活要夜裏才做?”
“後山種了好多白桐樹,”挽枝擡手指了指窗外,“堂主吩咐說,叫我姐妹倆每月十五的夜裏去修剪一次樹枝,這次恰好輪到我。”
她調開視線,順着挽枝所指往後山看去,果然見漫山白桐宛如堆雪,桐樹林中陷下去一塊,似乎是處朱紅的山館。
她不解道:“外頭下着雨呢,多危險。為什麽非要在夜裏去修剪?”
挽枝搖頭笑道:“不怕,并非我自己一人去,好多執役陪着我呢,不會有事的。至于為何要在夜裏修剪,這個我也不大清楚。只聽堂主所說,這些白桐樹嬌貴得很,平日裏去剪它樹枝會傷了靈氣,只在每月十五月光最盛的時候才最為合适。”
靈昭也不由得笑道:“果真嬌貴。”
心念忽地一動,将那請帖拿起來,“封堂主愛白桐樹,這請帖上也是印的白桐枝,莫非這攬月入懷的坊主與封堂主有什麽關系嗎?”
“這我也不知。”挽枝思索道,“這位坊主神秘得很,來我們平煙渡許久了,面都沒露一次,大家都只知曉她是位姑娘,其他的一概不知。今晚的早春宴肯定會有許多人期待呢,大家都想知道這位坊主究竟是何許人。”
靈昭點點頭:“但願她今晚會現面吧。”
“我猜肯定是位大美人。”挽枝也笑了笑,“能得我們封堂主如此青睐的,必定不會是尋常的姑娘。若她真的出面了,院主你可要好好記下她的樣貌,回頭講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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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昭含笑點頭應下,将那勾勒着白桐枝的請帖收入袖中。
天色将暗,這位坊主,果真還是沒有出面。
将近傍晚的時候變了天,淅淅瀝瀝的雨霧落下來,拂在人面上輕柔得如紗一般。執役提了兩個沾着潮氣的大食盒上二樓,擱在桌上,笑了笑道:“是攬月入懷的坊主送來的,請院主嘗嘗味道。”
這執役還是少年,說話時目光只忍不住落在食盒上。靈昭自裏頭取出一疊軟糕,遞過去道:“辛苦你提上來,裏頭自然也有你的一份。”
那執役的眼睛霎時亮了,明明口水都要流出來了,還要故作矜持道:“這不好吧。”
她忍不住笑:“既是請人品嘗味道,獨我一人怎麽能夠?快拿着吧,回頭記得告訴我好不好吃。”
那執役笑出一口白牙,響亮地“哎!”了一聲,端着碟子蹬蹬蹬跑下樓去了。
她将木蓋子掀起來,一陣清甜香氣登時迎面而來。食盒第一層置了四樣小食,除梨花軟糕之外,還有櫻桃煎、春梅酥和碧澗羹。第二層是四樣香飲子,味道自然不同。她低頭仔細嗅了嗅,隐約間聞到一陣冷冽的紅梅香氣。
外頭細雨淅淅瀝瀝下了起來,堂中客官不多,交談的只言片語在夜裏便顯得尤為清晰。靈昭無意關心他們說些什麽,耳中卻仍聽到些“情殺”、“妒忌”之類的字眼,想必是還在議論聞仁凜與虞清玥之事。
她取出那碗香飲子,其餘的熱食都放回食盒中,留給拂雨、挽枝姐妹二人,怕放涼了,又用靈力印了一道訣,慢慢溫着。而後将燈燭撥亮了些,就着月光與燈光,捧着那碗滿是紅梅香的香飲子,拿勺子慢慢舀着吃。
入口清清涼涼的,既有梅花的冷香,也有蜜糖的甜。吃到一半,她從袖中取出幾封靈書借着燈光看。這幾封靈書都是鑒心院發來的,她身為院主雖然不必事事躬親,但有些重要事務還是得她親自蓋上法印才可生效,這是院中的規定。
靈書中倒沒什麽特別的事項,只有幾樁案子的犯事人已去世足夠六十年,看守卷宗的唐長老發信申請銷案。除此之外,便是那被關押在諸天陣中的孟随風,因劇毒入腦、肺腑衰竭而亡了。
她讀着那信中的簡短幾字,心緒一時有些複雜。
孟随風這一生都活在利用與被利用之中,好不容易逃出了鎖寒林,卻仍舊為了報仇而殘害無辜、濫殺修士。如今這樣痛苦地死去,也是死有餘辜了。
至此為止,鎖寒林算是滿門覆滅。只餘白君竹一人,活在這場所有人為他精心編織的謊言之中。
靈昭輕嘆一聲,也說不清心中是何想法,許久,在末尾蓋上法印,擡手将靈書送回。
這時,角落裏一名客官忽地提高了嗓音:“我就知道那個聞人凜根本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她的手忽然一頓。
那客官冷哼一聲:“此人太過陰沉狠厲,年紀輕輕便坐上三仙臺親傳弟子之位,手段可想而知!反觀虞清玥,虞府掌門長女不說,她上頭還有個兄長虞清瑛自小相護,性情那是一個單純無知。這二人無論是出身還是修為全都天差地別,怎麽可能會有好結果。”
對坐之人笑道:“以世俗眼光來看,這二人确實不大相配。不過感情這種事又怎是世俗眼光可以看清的?再不合适,人家也是結為道侶十多年了,虞府那幾位也都沒說什麽,我們又何須置喙?”
身旁一人反駁道:“誰說虞府沒有意見?虞清玦不就是總對聞人凜有些不滿,只要有機會必定挑事嗎?”
客官哼笑道:“他對誰都有不滿,他連他兄長虞清瑛虞殿主都敢開口挑剔,這世間有誰能入得了他的眼?”
他飲了一口茶,轉念道:“不過如今看來,倒真是他言中了。這聞仁凜果真不是什麽好貨!”
對坐之人猜測:“興許便是虞府的居高臨下,再加上世人的冷眼,致使聞人凜心中越發不平衡,漸起殺心。”
“也有些道理。他不是秦修真人座下的弟子嗎?秦修那個性情能教導出什麽好人來?說不準聞人凜後來便是因為秦修的‘教誨’才被刺激得如此偏激、狠辣,竟為了修煉法器而犧牲自己的結契道侶。”客官越想越覺得有道理,“秦修的門徒,并非幹不出這樣喪心病狂的事。只要阻礙他的道路,無論是誰,一律鏟除。當年的封龍山莊不就是例子嗎?”
對坐之人點頭道:“可惜了,虞清玥就是被虞府保護得太好了,不知世間險惡,人心險惡。她如此天真心性,與聞仁凜那種不擇手段上位的人結為道侶,還當自己遇到了可托付一生之人,卻不曾想對方人皮之下,藏了一顆獸心。只不知她死前是否看清了真相,知曉是道侶親手害了自己啊。”
靈昭微微蹙眉,目光移過去。
客官猶未察覺:“明日萬靈淵審判聞仁凜,虞府可是要親自出面。以虞府那幾位的手段,即便這次三仙臺要護着聞仁凜,我看他也是難逃一死。”
“殺人償命,本是天理。”對坐之人道,“區別只是在于他能否留下全屍而已。”
“哈哈,他若是做小伏低,乖乖認錯,說不準還能死得痛快一些。”
靈昭心裏輕輕嘆了一口氣,都是些憑空猜測,不值得她浪費時間聽。
窗外那株桃樹的枝頭随風敲着木窗,看來是外頭又冷了起來。她在屋中坐了許久,不僅不覺得冷,臉頰和脖頸反倒有些發燙起來,直燥得她額頭出了一層薄汗,忙又吃了兩口清涼的。
但沒多久,腦子也開始混沌了。目光盯着窗外那枝桃花,眼神卻直發飄,連上頭的綴了幾朵花都瞧不清了。她擡手撫了撫臉頰,觸手滾燙,心中猛地一驚,這才忽然意識到,那香飲子裏似乎是摻了東西!
可是那碗早已見了底,露出碗底勾勒的白桐枝。靈昭總覺得不對勁,撐着桌面站起身,在木食盒中翻了翻,終于抽出了一張小箋。
那上頭清秀七個小字:“內中含酒,請少飲。”
靈昭捏着小箋哭笑不得,怎麽卻沒翻到這小箋。她還當裏頭全是糖水,将這碗香飲子吃了個幹淨,這裏頭的酒自然也飲下去了。
她緩緩坐下來,以涼手背冰了冰臉頰。終于不得不感嘆這位坊主手段高超了,能将酒釀藏進甜滋滋的香飲子裏,還叫人嘗不出酒味,簡直算是可以聞名天下的程度了。請食客提些意見,她還能提什麽意見?
雨霧落下來,整個一萬重便如仙境一般。雨下得大了,淋在窗紙上沙沙作響,門前的少年執役估計也回去歇息了。靈昭怕自己再待下去便直接睡過去,掙紮着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向外走去。
方才那幾位客官見她走路有些不穩,怔了一下,卻顧忌着,都不好上前相攙,只道了聲:“姑娘小心看路。”
靈昭微微颔首,邁步下了木梯。
出了大堂,被冷風冷雨一吹,靈昭登時渾身打了個哆嗦。她抱着手臂低頭向前走,邁出門檻剛要拐彎,迎面忽地走過來一人。
她反應尚且遲鈍着,來不及停步,腦袋直接撞上了那人的肩頭。
那人反應倒是極快,一雙手臂穩穩托住了她。
他的衣領處熏了香,冷冷清清,味道好聞又熟悉,熏得她本不清明的神識更加暈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