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章

第 42 章

靈昭颔首,随她指引穿過長長的風雨連廊,來到了一道垂花月洞門前。

拂雨朝她笑了笑,轉身離去。

靈昭拂起花藤,邁步進入。

***

“院主。”封絕起身,眼含笑意。

“不必客套了,封堂主。”靈昭簡短道,“開門見山吧。這些天發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事,你參與謀劃了多少?”

“全部。”封絕笑了一聲,低聲道。

靈昭沉默不語,暗自思索。

全部。從孟随風自鎖寒林出逃,牽連出虞清玥與白君竹被困鎖寒林、聞仁凜盜取浮游山地氣煉制法器,甚至是牽扯出十年前封龍山莊一夜之內被圍剿滅門之事。所有的一切,全部在封絕的謀劃之中。

“為何不語?這一切難道不是正如院主所預料嗎?”封絕好奇道,“我以為院主從鎖寒林回來便會直接找我對質,沒想到院主直到今日才過來。”

靈昭靜靜道:“我無法确定你究竟是何立場,有何目的,是否危險。為防萬一,我要觀察你一段時間。”

封絕若有所思:“原來如此。那麽現在呢,院主觀察的結果如何?院主是判定我并非危險之人,所以才選擇與我見面?”

“并非如此。”靈昭道,“只是你做事太過分了而已。”

“哦,那也是封某身不由己啊。” 封絕眼中凝聚出一點笑意,“不牽扯這麽多勢力下場,如何為我封龍山莊讨個公道?院主,你不識我,我從來便是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啊。”

靈昭目光中帶有探究:“這樣利用我,不怕我一劍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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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現在院主不會殺我。”封絕淡淡笑道,“我知曉太多院主不知道的事情,院主才不會輕易讓我死。”

靈昭眯起雙眼:“比如?”

“院主會在一開局就将底牌全部亮出來嗎?”封絕道,“這些底牌是我的護命符。不到必要關頭,我絕不會将之亮出。”

靈昭心中暗暗認同他的處事方式:“你很謹慎。”

這件事如果換做是她,她可能更要謹慎保守。

“我便知曉院主是可以合作之人,”封絕開誠布公道,“我們現在可以談接下來的計劃了嗎?”

“且慢。”

靈昭淡聲道:“我事先說明一點。封龍山莊一夜覆滅的真相以及其背後的真兇,我都已聽聞過。我理解你的憤恨,也認同你報仇雪恨的想法,但是對于你在背後謀劃一切,千方百計将鑒心院拉下場的做法,我不會不放在心上。”

“我知曉你最憎惡欺騙與算計,可是除此之外我別無他法。在鎖寒林事發之前,我已經向鑒心院發送過不止一封訴狀。這些訴狀,無一例外全部被退回。”

封龍山莊一夜覆滅這麽大的事,鑒心院竟都毫無記載,這本身就說明了一個問題:鑒心院高層本就在逃避、甚至有意抹殺關于封龍山莊的所有痕跡。封絕此時遞上訴狀自然得不到任何回應。

封絕斟酌道:“後來,老院主師心禦病故,你繼位。棠姑便指點我叫我試探着求助于你,說不定會有用。那時你方繼位,年紀又小,外界對你的評價……我本不抱希望,可是誰曾想你一路追查過來,竟真的查到了這個地步。”

棠姑。

靈昭敏銳地捕捉到他話中之意:“棠姑究竟是何人,她好似對于我有些了解。”

封絕道:“恕我不能告知。”

靈昭輕輕颔首。這一點她心中清楚,關于棠姑的身份,封絕确實不能随便亮出來。但他還是盡力提示棠姑認識自己,目前看來,至少還不算全無收獲。

“那麽說說你的謀劃吧。”靈昭道,“你是如何安排這一切的。”

“院主想從哪裏開始聽起?”

“先從鎖寒林開始吧。你是如何得知鎖寒林煉制法器的真相,又如何與孟随風認識,從而得到虞清玥的佩劍‘靜影’?”

靈昭極有耐心。她先前早已将一切事件推演得數次,只是對于其中細節還有所不知。

“沒想到你竟會思考得這麽深。”封絕微微驚訝。

他沉思一瞬:“好吧,我先從鎖寒林開始說起。院主可還記得鎖寒林林主提燈毒老是修煉何種術法?”

“毒、咒。”

“我封龍山莊也是以毒咒之術聞名。”封絕眉目沉沉,低聲道,“當年我父親殺掉疏槐山掌教秦儀之後,修真界許多門派對我封龍山莊群起而攻之,揚言要我全族償命。你也早已看出來了吧?這群道貌岸然的小人,他們口中所言是為疏槐山百姓聲讨公平,實則是觊觎我封龍山莊所藏的萬本毒經。”

靈昭目光一沉。

“鎖寒林林主提燈毒老,不過是這些門派之中最不起眼的一個。”封絕道,“封龍山莊被圍剿之後,我族中所藏萬本毒經被人搶去不少。我花費了幾年的時間多方探查,才逐漸找回了當年失落的那些毒經。唯有一冊《萬古留神》,卻如何都尋不到線索。”

他長嘆一口氣:“而數千毒經流落人間所造成的危害,都不及這一本。因為這冊中記載有一門禁術——‘留神’。”

靈昭心頭一動。

“留神”,竊取他人之身,以邪法煉制之後,可将自身的神志功體轉移過去,從而達到永生的目的。

修為高者,甚至可以利用此術,将血親之人起死回生。

當初孟随風濫殺修士一案,據他所說,提燈毒老就是為了修煉“留神”術而四處活捉修士,作為“藥引”用邪法煉制,以達到脫胎換骨、永生不老的目的。現在看來,原來提燈毒老之所以能掌握留神術,應當便是那晚衆門派趁夜圍攻封龍山莊時,他劫走了那本《萬古留神》。

“此術陰險非常,乃是取活人身體祭煉法陣,以供施術者改換相貌,求取長生。我族中之人唯恐此術禍害人世,早已将這本毒經封存。可是它後來竟下落不明,我四處找尋不到,更是心急如焚。”

靈昭點頭道:“這一本,恰好在提燈毒老手中。”

“正是。”封絕深吸了一口氣,“當時我孤身打上鎖寒林,本想一劍殺了提燈毒老再将毒經拿走了事,卻意外地見到林中被他捆縛的幾名修士——以及向我一劍殺來的虞清玥。那時的虞清玥一語不發,雙目冰冷,二話不說提劍便要殺我。我與她拆了幾招,才看出她神色麻木,必定是心性被人以術法所控。恰好我正發愁該如何拉虞府下場、重啓封龍山莊一案,虞清玥的出現簡直是上天助我,我當即将她繞到一處陣法之中困住。而後,我解開捆縛那些修士的陣法,并與林中一名修士約定好,我想辦法殺了提燈毒老為他報仇,作為交易,他必須在出林之後引導虞府親自下場探查鎖寒林。”

他補充道:“不論什麽方法。”

不用多說,這個人就是孟随風。

靈昭問道:“控制虞清玥的那道術法,你當時沒有解開嗎?”

“我不敢貿然下手。”封絕道,“她所中的術法兇狠非常,我若出手,無法保證她神志不會受損。如我們修習毒咒者,遇到這種情況,寧肯不作為也不能出錯。萬一在我手上讓她出了什麽岔子,虞府那幾位……可不是好惹的。”

靈昭暗暗點頭。那時候提燈應當是已經将虞清玥的性命寄托在了榕樹之上,封絕若是貿然出手,說不準會對她造成什麽影響。

她縷清思路,繼續道:“為了履行與你之間的諾言,孟随風一出林便肆意濫殺無辜修士,并栽贓虞清玥,拉虞府下場。”

封絕怔了一下,神色有些茫然:“孟随風是何人?”

靈昭眉心微蹙:“是與你交易的那名修士,你不認得?”

“不認得。我随便挑了一個受傷不太嚴重的、能自己走出鎖寒林之外的修士,并未問他姓名。總之不是什麽重要的人,我沒有記得的必要。”封絕目光很快恢複了冷漠,“我只知曉他出了鎖寒林之後用的手段太過殘忍,如今死了也是罪有應得。”

靈昭暗暗認同,又道:“你初次進入鎖寒林便認出了虞清玥,你認得她的相貌?”

“封龍山莊本就處于虞府地界之內,虞府雖不直接管轄我封龍山莊,但封龍山莊卻不可對虞府不敬不畏。我小的時候,虞清瑛與虞清玥曾來我族中探望過祖父,虞清玥還指點過我幾招,我記不清她的相貌,但是忘不了她的劍招,還有她手中所使那柄靜影劍。”封絕沉默了一瞬,“我本想救她,但是我在與她交手之時才突然意識到,她的魂魄竟然殘缺不全,似乎已被邪術斬為兩半。換句話說,即便将她救出鎖寒林,她也必死無疑。”

靈昭輕聲道:“所以你只取走了她的佩劍。”

“是。那柄劍封印了她的一半魂魄,我将劍拿走,無異于徹底讓她成為行屍走肉。不過好在那個提燈毒老不敢得罪虞府,還是将虞清玥的性命寄托了在榕樹上,才終于給她留下一線生機。”封絕道,“之後,我将‘靜影’劍帶回平煙渡暫時封印,穩住她的另一半魂魄。又在你與虞清玦到來之時解除封印,刻意吸引你們前去鎖寒林查探真相。”

之後,他們順利地進入鎖寒林,遇到心神被控、提劍殺來的虞清玥,又順勢解救了榕生——亦即白君竹。

而當時她一直誤認為是孟随風将佩劍送到平煙渡,如今據封絕的說法,是他一開始便将佩劍取走帶入平煙渡,靜待虞清玦上鈎前來。

“孟随風……那些修士們也确實是被提燈抓去鎖寒林,煉制‘留神’邪術?”

“是。這一點院主并未想錯。”封絕道,“其實當時我也只是答應他殺了提燈,并未提及要将他們全部救出鎖寒林。可是沒想到,他們被困這些日子,竟還相處出感情來了。那名修士太過得寸進尺,竟敢求我是否能順手将他們全都救了。”

靈昭道:“順手而已,為何不救?”

“他們本已不剩幾日性命,我将他們救出來又如何?他們出了鎖寒林,眼見得春花爛漫又如何?既然最終都要死去,我又何必去給他們那些虛無缥缈的希望?”

靈昭擡手揉了揉眉心,一時之間竟覺得有些頭疼。

封絕冷聲道:“所以,我只是削弱了陣法封印。後來,他們應當是合力掙脫了束縛,幾人拼盡全力才出了鎖寒林——不過,這就與我無關了。”

他有所不知,那幾名“藥引”耗費所有心力,卻也只将孟随風一人送了出來。

他不屑一顧的幾日春光,是那些修士們耗費心力所寄托的全部希望。

所有事件的來龍去脈豁然開朗。

她整理了一下思緒:“據虞清玦所說,虞府浮游山巅的山洞中曾擺了一道陣法,那又是怎麽回事?”

“是誰所設我不清楚,但此陣法的作用是以虞清玥的一半魂魄竊取浮游山地氣,煉制法器。”封絕思索道,“不過,這道法陣後來似乎是被人破了,我也不知是誰下手。”

“嗯。”她輕輕颔首。

這件事沒有隐瞞的必要,陣法被誰所破,封絕應當是真的不清楚。

只是這樣一來,事情似乎更加麻煩了。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白君竹被困鎖寒林,你也知曉嗎?”

封絕搖頭道:“我進入鎖寒林的時候,确實有見到一名黑臉小童。不過我根本不認識他是誰,也不知他為何被送來鎖寒林,那時我還以為他僅是虞清玥随手養育的小孩而已,并未在意。直到前不久,平煙渡才憑他相貌查出來這小孩的身份,說此人名為白君竹。”

靈昭眉心微蹙,并未言語。白君竹的身份他們尚未公開,封絕竟已單憑借相貌查了出來。該說平煙渡果真消息太過靈通嗎?

或者,這也是封絕給她的暗示?

封絕沉思片刻,道:“我猜測,應當是聞仁凜欲以白君竹和虞清玥的身體煉制玉簡,才将這二人送至鎖寒林,交給提燈老人發落的。”

他補充了一句:“而白君竹是三仙臺掌門白天蒼的幼子。”

靈昭心頭忽地一跳。

她終于明白自己這段時間的懷疑為何了。

白君竹是三仙臺掌門白天蒼的幼子。聞仁凜是秦修真人的親傳弟子,他要對白君竹下手,要拿他的身體煉制法器提高修為,這豈非等同于向白掌門挑釁?

明面上似乎是聞仁凜為一己私欲殘害掌門之子,實則太有可能是三仙臺正副掌門明争暗鬥。

難怪此次白掌門如此決斷,越過鑒心院與百門公審,直接判了聞仁凜以死償命。親生兒子被當做勢力争鬥的犧牲品,這種手段無論用在誰身上都難以忍受。

只是他如今卻不知,白君竹并非身死,只是受術法所制年紀還停留在六七歲而已。如今明含章将白君竹牢牢地看在身邊,絲毫沒有将白君竹送到三仙臺的意思,他究竟準備何時公布真相?

他身為一府之主,必定也有自己的考慮。

“據平煙渡目前掌握的消息而言,三仙臺拟定明日在萬靈淵處理掉聞仁凜,屆時虞府、鑒心院、明府必然皆會派人到場,其餘各派自然也會來湊這個熱鬧。”封絕道,“聞仁凜的死,讓我離我的計劃更近了一步。”

靈昭試探問道:“所以你的目的便是秦修真人?”

親傳弟子因殺人而被宣以死刑,對于秦修真人的威望與勢力是極大的打擊。

“是。”封絕坦誠道,“他的庇護與狂妄,害得我封氏族人盡數覆滅,害得我族中所□□經四處流散,害得我如今家破人亡。這一切歸根結底不過是因為他的胞弟秦儀煉制法器出了錯,他自身所犯的錯,憑什麽要我封氏全族來償命?我不甘心,不論這條路有多難,他必須死在我的手中。”

滅族之恨,豈能放下?秦修真人如此張揚狂妄,殒命也不過是遲早的事。

靈昭可以幫助封絕重啓封龍山莊被圍剿一案,但是鑒心院如今對于此事諱莫如深,她雖身為院主,終究一人力量有限,不可能僅憑一封靈書便要求各大門派重新關注此事。

真正的方法是如封絕所說的那樣,周密的謀劃外加适當的時機,讓這樁案子如水到渠成般重新回歸衆人視線。

“但是,”她沉靜道,“我尚且無法完全信任你。”

封絕将他目前為止的計劃全盤托出,其實已是釋出了相當的誠意。但是這些所作所為皆是前塵往事,他既然能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又如何保證今日向她坦誠這一切并非他計劃的一環?

“我明白院主的顧慮。”封絕若有所思道,“也知曉院主向來憎恨欺騙與算計,但是我一直認為,有時适當的欺騙并非全然是壞事。”

“我不這樣認為,”靈昭淡聲,“我寧肯帶着真相清醒地赴死,也不願麻木不仁地了此殘生。”

封絕有些訝異地擡起眼,良久才輕聲道:“我明白了。院主想要的,是我的底牌。但是我也說過了,這件事是我的護命符,我必須留至最後。”

“我們既然都有所保留,那麽便各退一步吧。今日我來找你,也僅是為了開誠布公地談一談,至于談出何種結果來,我不強求。”靈昭擡眼,“但有一點,希望封堂主勿為了報仇而誤傷無辜。”

“這個自然。”封絕颔首,“我的族人們俱是無辜之人,我又怎會反過來加害其他無辜之人?”

靈昭沉默了。

封絕話鋒一轉:“聽聞三仙臺已經發信給院主,信中內容是否關于聞仁凜殺害虞清玥一案?”

“平煙渡果真神通廣大,不光有觀相鏡時刻照清來人相貌身份,更有手段探查飛入結界的靈信。”靈昭淡淡道,“正是。白掌門發信前來,拟定于明日衆門派齊聚萬靈淵審判聞仁凜。”

封絕道:“院主準備如何做呢?”

“聞仁凜殺害虞清玥是事實,此事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這次審判相信白掌門心中已有打算,我不準備如何做。”

“對于聞仁凜而言,虞清玥可是陪伴他近十年的道侶。他是否真的只為了一只玉簡便可以去殺害虞清玥,這其中是否另有隐情,院主難道心中不會好奇?”封絕問道。

好奇。但是,“此事尚且沒有定論,我不想多談。”靈昭垂下眼簾。

封絕沉默一瞬,道:“我明白了,院主。”

他稍一擡手,月洞門前垂花拂起:“這兩日一萬重大堂之中,應當有不少修士互傳消息,院主若是不厭棄,可前去一聽。”

靈昭轉身離開,若有所思。

“并且,平煙渡的大門随時為你敞開。”封絕在她身後道,“院主。”

她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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