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章

第 45 章

細雨氤氲,一輪彎月懸在天邊,被陰雲遮擋得唯餘一個模糊的光影。方才在連廊中還覺得冷,一進廂房,頓時便湧上了一陣暖意。明含章盡可能小心地扶着她,讓她依偎進溫暖幹燥的被褥裏。

床頭一盞燈燭昏黃,他立在榻邊,看她雙頰飛紅,眼眸微閉,似是昏昏欲睡,于是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轉身剛要離開,忽聽她出聲喚道:“明含章。”

他怔了一怔,回身輕輕應道:“嗯。”

“我後來聽聞,谪仙崖被人下了一道禁令,修士私鬥之時必須點到為止,不準見血,如有違者,剔除道籍,永世不得再入。”

真的醉了。她的眉目神情中帶了幾分稚弱:“這道禁令,是你下的嗎?”

他輕輕一點頭:“是。”

靈昭笑了笑,半邊臉頰埋在被褥中蹭了蹭,一蓬蓬的香氣湧上來,熏得她腦仁發脹。

“我知曉你是擔心我又受傷,可是我也不想的。你不在鑒心院中,不知曉我的處境。”

她閉上眼睛,聲音放得很輕,似乎是怕驚動了誰,“義父曾經說過,百年前的鑒心院是修真界最為風光的一個門派,那時的鑒心院門中子弟衆多,且個個都是翹楚,或殺或捕,消滅了不少罪人,同時,也有許多錯殺的冤孽。當時對于這種錯殺的情況,院中之人雖是慚愧,卻也無可奈何,只好盡力去彌補。可是後來,或許是因為所造的殺孽太多,從上代開始,院中子弟便開始無辜橫死,傳到義父那一代,僅餘他們師兄弟七人。到了我這一代,便只有我自己了。”

她雙眼半睜,目光渙散,似有漫天星光流淌而過:“偌大的鑒心院,找不到第二個與我一般年紀的人。那時候師尋剛來,她性格較為沉悶,不愛說話,你呢,你遠在明府休養,我又怎好一直打擾你?于是,我每日除了上課習劍,便是跑去後山抓野兔野鶴,抓了再放,放了再抓,久而久之,連那些靈禽都認得我了。我覺得沒趣味,便偷溜出山,找人練劍比試,偶然間才得知谪仙崖這個地方。”

她輕輕笑了笑:“我只有在那裏與人鬥劍之時,才覺得自己身上有些活氣。否則若是成日裏待在鑒心院中,面對白發白須的長老們,悶也悶死我了。”

一燈如豆,滿室明光流淌。

明含章負手立在桌邊,垂着眼簾,眸光溫和而堅定:“鬥劍之時,并非必須見血。那次你尚且有力氣發靈書給我,那麽以後呢?谪仙崖确實是鬥劍的好地方,但若是無人約束,致使你重傷到那種地步,我也不介意将它徹底封禁。”

他語調溫和,話意卻有些不由分說的意味。靈昭閉眼良久,才擡起臉來望了望他。

明燭高照,他端正地立在那裏,身影挺拔得宛如一株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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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借着醉意,拖長了腔調表達她的不悅:“你總是這樣,明明是身體最差的那個,做起事來卻強硬得很。你要知道,修為高拳頭硬的人說話才有底氣。”

明含章配合地擰着眉心:“是,受教了。”

見她眼中倦意更濃,他也不再言語,順勢放輕了動作,走到桌邊,打算為她滅掉照眼的燈燭便退出去。

剛要擡袖,她忽地開口又喚了一聲:“明含章。”

這一聲輕得不能再輕,只一瞬間,便被外面花枝拂窗的窸窣聲蓋了過去。他簡直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擡起眼望去。

目光越過紅燭,越過茶盞,越過天青瓷瓶中那三支盛放的粉面牡丹,她的雙眼安然地緊閉着,白皙的側臉掩在荔枝色的被褥中,似已熟睡。

明含章怔然地看了片刻,聽到她呼吸聲輕淺,忽地察覺到自己失禮了,忙收回目光,拂滅燭火,出門而去。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風又冷了起來。

靈昭不能出門,便在廊下擺了一張桌子。向外看,滿院子裏的花木随風搖晃不止,她的衣袖也被吹得鼓脹起來。

便在此時,明含章自長廊盡頭走了過來,一雙飛揚的眉目隔着氤氲的雨霧望向她。興許是那晚醉了酒的緣故,他的眼中帶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不再是全然的澄澈。

她倒覺得沒什麽,随口關懷了一句:“今日外頭好冷,你本就身體不好,便別總是四處奔波了吧。”

明含章聞言,眸光便先柔和了幾分:“只是府裏有些事需要處理,之後我便馬上趕過來了,沒再去別的地方。放心,不礙事的。”

“你總是說不礙事,”靈昭轉過身來,眼中露出些許憂愁,“這麽不懂得照顧自己,若真是出了岔子,可怎麽辦?你府中既然有事要忙,便安心留在明府便是了,這樣來回奔波很累。若是一不小心累死了,明府怎麽辦呢?”

明含章一怔,仿佛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随即笑道:“不累。”

“那好吧。”她也不堅持。或許明含章在平煙渡也有事要辦呢?

正說話間,木梯處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響,白君竹手中捉着一只風筝跑過來,撲在明含章懷中,笑道:“表兄!”

明含章應了一聲,擡袖抹了抹他額頭的薄汗,忽然沉默一瞬。

他輕聲道:“又是那位花坊坊主給你弄的?”

靈昭聞聲擡眼,看到白君竹的那一瞬間,端茶的手忽然一頓。

白君竹左手扯着一只風筝,懷裏抱着一束杜鵑,而他鬓發之中,花枝招展,竟也是被插滿了鮮花。

他猶自不覺得什麽,只是晃了晃腦袋,笑道:“是啊!”

靈昭放下茶杯,與明含章對視一眼,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白君竹本來就活潑愛鬧,他在一萬重待不住,便整日跑出去玩鬧。這平煙渡數十年來都是生意往來,甚少見到孩童,于是個個都把他當做稀有寶貝一般,哄着逗着。他臉蛋本就生得漂亮,說話又甜,不過幾日過去,便與許多人都混得如自家朋友一般。

那花坊坊主是個尤其愛小孩的,回回見了他,便要在他發間插上一圈鮮花,這花枝滿滿當當,在他腦後正好湊成個圓。他便頂着這一腦袋花跑來跑去,誰見了都忍不住要笑。若是問他為何做小姑娘打扮呢,他便笑嘻嘻道:“花坊主說了,是他家鄉那邊的習俗呢!”

靈昭将白君竹喚過來,叫他轉過身去仔細看了兩眼,見他腦後除了玉蘭、山茶之外,還有許多認不出的碎花。

白君竹将那一捧杜鵑遞給靈昭,細聲道:“姐姐,這是花坊主叫我送來的,你收好。”

靈昭有些意外地挑了一下眉,将花束接過來,笑着道:“好,勞煩君竹代我謝過。”

白君竹乖乖點頭,又道:“我要去練習放風筝啦,先不陪你們玩了!表兄,你有空的時候,可不可以問一下師父何時出關呢?還有小魚姐姐,我也很久沒有見到她了。雖然我很高興看到她與自己的家人團聚,但是,我還是很怕有一天她會忘了我。”

此言一出,二人俱是沉默。

白君竹尚且不知曉提燈與虞清玥的死訊,仍舊活在衆人為他精心編織的謊言之中。

明含章垂下眼簾,只是溫聲道:“我幫你問問。”

白君竹的臉色因跑動而紅撲撲的,聞言笑道:“嗯!因為我馬上就學會放了,到時候我要和大家都一起玩。表兄,他們若是有空了,你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

明含章揉了揉他的頭頂,笑着說了聲“好”。白君竹得了承諾,心滿意足地扯着風筝砰砰跑下樓,不知又去尋誰玩了。

靈昭望着他跑去的身影,輕聲道:“這孩子太過重情,今後若知曉了鎖寒林的來龍去脈,還不知會怎麽做出什麽事。只能先瞞一段時間,待他長大之後,再另做打算。”

“是。”明含章頓了頓,道,“前幾日平煙渡中有些關于鎖寒林的傳言,他不知從何處聽到的,便跑來問我。”

靈昭立時反應過來。前幾日平煙渡中,确實有外門修士來此交易,言談中無意提到鎖寒林,說不知是何緣故,這鎖寒林中地脈竟然一夕枯竭,滿山的草木短短幾日便幹枯而死,整座山都要變成了黃沙野地。

奇怪的是,那邊地脈枯竭,山下鎮中百姓竟然沒受到任何影響,反倒是困擾村鎮數十年的“妖女吃人”傳聞逐漸消失。

衆人當然不知,鎖寒林之所以地脈枯竭,是因為明含章早已将那株榕樹連根拔起,而山下不再有妖女吃人,乃是因為提燈與虞清玥都命喪黃泉了。

平煙渡中向來禁止流言蜚語,但是這樣板上釘釘的事實卻是無人制止的。短短幾日,這消息便傳得滿街盡知。

白君竹到處玩鬧,無意間也聽了些只言片語。這街上各位坊主雖不知他什麽身份,但都照顧他尚是孩童,從不當面說那些打打殺殺的話。他即便問了,衆人也推說自己不知,或者随口哄他兩句蒙混過關。但白君竹卻不肯罷休,他擔心自家師父閉關練功練得走火入魔,才颠颠地跑來問明含章。

“我只好說那是提燈閉關導致的,他心性單純,也并不懷疑。”

靈昭無奈道:“這樣也好。”

明含章輕輕應了一聲:“虞府的事情如何了?”

“照規矩辦。”

照規矩辦,那便是參與審判會、與各宗門一同裁決的意思。明含章點點頭,對此也頗為認同,并不說什麽。

如今,二人便只等明日的審判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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