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章
第 57 章
平煙渡,一萬重。
封絕掌心運起靈力,一掌拍在靈昭的後心。
靈昭只覺得一股柔和之力傳遍全身,除了心口、指尖微微發燙之外,倒沒有別的異常之處。
“勞煩院主自指尖逼出一滴精血。”封絕收手道。
一般解除咒印時,最後一步便是逼出精血,徹底将咒印自體內抹除。靈昭聞言照做,一滴殷紅的鮮血自纖細的指尖滴落。
“如此便好了。”封絕在對面坐下,“恭喜院主,這道咒印徹底消除了。”
他擡起手,笑道:“院主不必言謝了。我既然想要與院主合作,那麽主動示好也是應當的。”
“我并未答應你要合作。”靈昭淡聲道。
“我并不心急。”封絕垂下眼簾,笑了一笑,“院主若認為我誠意不足,那麽封某可以再奉上一件大禮。”
靈昭神色如常,只目光中多了幾分審視。
“我平煙渡向來消息十分靈通。院主前幾日參與的那場審判會,會上發生了什麽,聞仁凜又是如何污蔑院主的,這些消息當即便傳入了平煙渡。”
封絕一手擱在桌面,他微垂着眼簾,神情是帶着誠懇的:“而封某有名下屬,恰巧對于這些消息也頗有見解。”
“嗯?”
封絕笑了笑:“院主是否還記得,入我平煙渡的那座牌樓之上,有一面鏡子,名為‘觀相’。”
“照清來人身份,方便堂中的執筆官記錄。”
“正是。我這名執筆官,有話要對院主說。”
執筆官,倒是有些趣味。她如今靈力不受限制,根本不怕對方懷揣着何種心思。即便這執筆官是一門之主的修為,她打起來也不必費什麽力氣。
靈昭随意地點了點頭:“若是真的有話要說,可以。但若只是胡亂猜測,那便罷了。”
“平煙渡中禁憑空猜測,若有違者,趕出此地,永久禁入。這一點院主不必擔心。”封絕笑着起身,“如今這名執筆官正在前頭大堂中,院主在此稍後片刻,我叫人喚他過來。”
靈昭對于這樣的故作神秘已經快要失去耐心,然而也不能就在此地将封絕打一頓撒氣。她垂下眼簾,唇邊挂着一抹微笑,決定先做點別的轉移注意力。于是一揮袖,大堂中的景象一覽無餘。
早在審判會當天,大堂中便有許多客官聚集在此處,互相傳閱情報。聞仁凜臨死之前爆出消息,說鑒心院老院主師心禦乃是由現任院主靈昭親手所殺,這話一出,不光震驚了在場衆門派,連一向小道消息極為發達的平煙渡都着實震驚了一把。
平煙渡向來消息極為靈通,明裏暗裏掌握着不少門派的不傳之秘,尋常人難以涉足。所以,對于一般修士而言的驚天內幕,在這裏也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
而現今,一場審判會突然炸出來這麽不可思議的內幕,這內幕不僅涉及到修真界手段最狠的鑒心院,甚至還牽扯到那位随手就能引天雷降頂的虞殿主。一時之間,連平煙渡的衆位客官也不知該說什麽了。
只是對于靈昭,他們一向持保留态度。
一方面,靈昭的修為與實力在修真界屬實頂天,她能夠坐上院主之位也是水到渠成,根本沒必要對老院主出手。
另一方面,靈昭的信息或許其他門派不知,但是在平煙渡卻是十分透明。她十四歲出道,出道當天就對一名潛逃許久的罪人展開千裏追殺,直把人打得一身修為盡廢,才捉人回院關押。如此狠辣的手段,如此冷酷的心性,難保她不會真的對老院主出手!
靈昭坐在窗邊,耳中聽聞着大堂中客官關于她的争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這些人的觀點跟前世差不多,要麽是維護她的,要麽便是恨她手段殘毒,殺人無度。
可惜,前世裏虞清玥根本不是她所殺,她莫名其妙被冤屈了一場。如今舊事重演,義父非她所殺,她卻又被污蔑了一遭。
她想起章愈清長老的敦敦教誨:世間萬事,不過命也、運也。
然而靈昭從來不肯信命。屬于她的,她要拿回來。強加于她身上的,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
手心暖意陣陣,天青色瓷盞中泡了茉莉雪芽,清冽的香氣随茶霧在周身氤氲浮動着。
靈昭又坐在窗邊靜靜聽了片刻,這些客官除了誇大她出道當年的事跡之外,沒有再說到有價值的信息。
而這個時候,有修士笑着進屋來,說他自浮游山附近帶來了消息——虞府三日前為虞清玥舉行了祭禮。
靈昭端着瓷盞,慢慢磨着盞底的青綠葉子,想起來确實有這麽一回事。
只不過,虞府的作風向來是生人勿近。這場葬禮也是一樣,只在虞府中舉行,禮儀僅允許虞府子弟參加,并謝絕一切門派世家的關懷。
“據虞氏祖師傳下來的規矩,凡是嫡傳子弟的葬禮,棺木都應當是自虞府擡出,三個時辰內送入浮游深山之中,方可禮成。這次虞府為了确保萬無一失,可是使了狠手段,直接在府外設了一座大陣,為虞清玥送行。”
窗外小雨淅淅瀝瀝,客官道:“這個我倒是略有耳聞。不過在下以為呢,一道陣法護送而已,不算什麽,對于虞府這般世家而言甚至可稱低調。幾年前鑒心院老院主病故下葬,陣仗也比這個大了許多呢。”
修士搖頭道:“并非如此。老院主下葬頂多是人手多些,排場大些。但是,虞府這座大陣嘛……這陣法以浮游山為中心,範圍覆蓋方圓三千裏,陣中地界只屬于虞府所有,百年內不許任何外人進出。”
那客官一口茶噴出來:“好霸道!幹脆從今以後別叫虞府,改名‘生人勿近’府!”
鄰座一人思索道:“他們隐退這麽些年,世上早就沒幾個人還知曉那裏的具體位置了,連浮游山都終年隐在雲霧之後,難以用肉眼尋找。若是為了防備有人圖謀不軌,也不必這麽大費周章吧。”
那修士笑了笑:“這便是人家的底氣了。三千裏內,百年禁入,正如明府至今都無人知曉方位、無人敢進一般,就是要明擺着告訴你,一個世家,既然能夠往上追溯千年屹立不倒,今後也永遠是尋不到、攻不破的。我猜,這次虞清玥被害,應當是徹底惹怒了虞府那幾位,才叫他們不再顧及什麽‘避世隐居’的原則,如此張揚起來。”
“嗯,也有理。畢竟這虞清玥是虞府掌門的長女,她的死可是非同小可。”鄰座之人若有所思,“前些天聽說有些門派被這個陣法所震懾,特意修了靈書發往虞府以表遺憾寬慰之意,結果那幾封靈書都沒飛到人家地界裏頭,就被原封不動地退回了。”
修士哼笑一聲:“明知人家謝絕一切關懷,何必還要去讨個沒趣?真是沒眼色。”
這修士身披道袍,頭戴方巾,雖是作道士打扮,卻并無多少修為,興許是方入門不久。
靈昭的目光定在他的身上,細微地注意到他的手指上沾了一點墨跡。
她唇邊揚起一點輕笑,原來他就是這裏的執筆官。
淅淅瀝瀝的雨聲放大在耳畔,二樓客座中,茶水翻滾的咕嘟聲、客官們圍坐桌邊的喁喁低語聲,萦繞不絕。
這平煙渡中向來消息靈通,今日又下雨,各樣不方便,衆人便索性聚在一塊,捧着熱茶談天說地。
這時,忽有一人道:“上次祭禮搞得這樣人盡皆知的,還是那位鑒心院的老院主師心禦吧?”
此言一出,滿堂皆靜。
那人渾然不覺,繼續道:“我還記得,那天修真界近一半門派的掌門都到了場。啧啧啧,這位老院主可謂是面子極大了。”
堂中客官逐漸口無遮攔起來。鄰座一人緊接着笑道:“是了,當年那場祭禮,我師尊也有到場。那日回到師門之後,師尊便與我們說起那場祭禮确實是數百年難得一見的陣仗。不過這也情有可原,誰讓老院主辦事公允,得人心呢!”
“這倒是,這位老院主在任時辦得這麽多案子,樁樁都叫人挑不出錯來,倒是難得。”那人思索着,話鋒一轉,“唯有一樁嘛……”
旁邊人接話道:“兄臺可是指疏槐山地脈一案?”
“正是。這樁案子當年可算是鬧得人盡皆知,連三仙臺都弄得臉上無光。老院主嘛,當年為了此案也得罪不少門派。”
“這又并非是老院主的錯。當年是三仙臺那位秦修為了報私仇,不肯給封龍山莊留一點活路,這誰能攔得住?老院主冒着得罪三仙臺的風險,能出面說和已經不容易了。”
鄰座修士壓低了聲音:“所以他死得蹊跷嘛!”
靈昭目光盯着那修士的臉龐,心頭一跳。
客官悚然道:“……你這話何意?”
滿堂寂靜一瞬,修士低頭飲茶,但笑不語。
那客官皺着眉,追問道:“喂!這話可不許胡說啊,老院主當年明明是病故,怎麽就蹊跷了?”
修士擱下茶杯,輕聲道:“誰告訴你他是病故的,鑒心院麽?他鑒心院上下幾百人查了三天三夜都查不出老院主的死因,只能以一句‘病入心腦’打發了事,不然又能如何?堂堂鑒心院以抓人立院,事到如今自家院主都被人害了,反倒遲遲查不出兇手是誰,這話說出去豈不是要叫人笑掉大牙……哈哈,哈哈哈!”
滿座客官不知曉他本就是平煙渡的執筆官,只不由自主地噤了聲,紛紛暗嘆他口氣太大。
他話音方落,旁邊忽有一人道:“你既非鑒心院的人,又并非什麽大門大派的人物,便是鑒心院有什麽秘事,豈會教你聽入耳中?”
“是啊,平煙渡鐵律,嚴禁任何無端的猜測,你這麽言之鑿鑿,憑什麽?難道你是那位老院主失散多年的私生子?”
立時有幾位客官輕聲笑起來。那修士見無人肯信他,也不急,優哉游哉地喝着茶,只眼中笑意換成了冷笑:“不信便罷。總歸老院主的死與我毫無關系,有人甘願被蒙蔽,我也無可奈何。”
正當這時,自堂外進來一名執役,湊在這修士耳邊說了些什麽。這修士神色一變,收起笑容。
周圍客官一時也不怎麽言語了,只垂着眼喝茶,有幾人趁機轉移了話題,逐漸有人附和,堂中才又熱鬧起來。
靈昭見這修士出了大堂,往這邊而來,也收回目光,眉頭微蹙。
當年義父病重時她正與師尋在千裏之外抓人,剛回到院中便傳來義父已然病故安葬的消息。整個過程不過短短七天。她也曾懷疑過,可是義父重病在身是事實,當時院中長老甚至不遠萬裏請了當時的懸壺殿主虞山遠與虞清瑛前來救治,也不過只能延續幾日性命而已。
這執筆官與她無緣無故,渾身修為加起來也比不得院中執役的一根手指,憑什麽便言之鑿鑿地說義父死得蹊跷?
很快,這名執筆官便敲門而入。
走至近處,靈昭這才看清他的相貌。這人年紀二十上下,相貌平平,唯一的突出之處,便是下巴劃了一道疤痕。
這道疤痕,似乎與師尋眉頭那一道有些許相似之處。
她擡眼審視了他片刻,見此人雙手粗大,是常年幹些粗活導致的。一雙眼睛雖清澈,卻仿佛憋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這樣的人,即便是有心作假,也必定手段拙劣,瞞不過她的雙眼。因此她當即開門見山道:“鑒心院守衛森嚴,我義父修為又高,若他有心防備,這世間根本沒人能近得了他的身,更遑論害他?你真算是胡言亂語了。”
執筆官有些驚訝:“義父?難道姑娘竟真的是鑒心院院主?我只是向封堂主随口一提,沒想到竟真的請來了您這尊大佛。”
靈昭垂下眼盯着桌面上的紋樣:“不要廢言了,你是何來歷,又從何得知我義父死得蹊跷?”
執筆官見她手腕輕巧地搭在桌面,卻隐隐有靈力流轉,登時又是恐慌又是膽怯,顫聲道:“……好,好。院主聽我慢慢道來。”
他清了清嗓子:“是這樣的,我有位師父,名叫虞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