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章
第 58 章
靈昭微微驚訝,看向他的目光中登時充滿了懷疑。
那修士神情十分認真,誠懇道:“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師父真的叫虞山遠,就是虞府那位懸壺殿主虞山遠。天地可鑒,在下雖修為不高,識字也不多,但卻從不騙人。我們只是結為師徒的時日很短,總共不過十多天而已,但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靈昭眉尖一蹙,心中覺得好笑,若真是識字不多,平煙渡豈會要他作為執筆官?
那執筆官似乎也發覺自己話中的漏洞,輕聲咳了咳,繼續道:“在下自記事起便是孤身一人,那大概是十年前的樣子,我流落在客棧外頭給人當苦力,恰好師父雲游在此,只見了我一面,不知為何便要收我為徒。我那時連字都不識,更不懂拜師有什麽好處。師父說,入他門中可學醫術救濟世人,可是我那時連飯都吃不飽,自己都沒救,又如何去救濟世人呢?師父心善,于是便告訴我,只要我拜他為師,從今往後便不愁吃穿,再也不用給人當牛做馬了。我一聽這個,感激涕零,便當場拜了師父為師。”
靈昭聽得心中生疑:“歷來各家子弟才俊皆想方設法拜虞山遠為師,他都拒不收徒。你毫無根基,他為何要收你為徒?”
執筆官道:“這嘛,其實我也不知。或許師父當時看我幹活比較賣力,覺得我是可造之材,才動了恻……嗯,恻隐之心。院主,實不相瞞,在下我雖資質差、不識字,但幹其他的活卻一點都不含糊。師父心善,也從不因此嫌棄我,只是不怎麽傳我醫術而已。”
靈昭聽得有些無語,連字都不認得,虞山遠即便想傳他醫術也無從下手吧?
“但是我猜測,當時師父似乎是遭遇了什麽打擊,在虞府閉關了好多年。他不僅身體比較差,還愛喝酒,喝醉了就開始看天發呆,而且總是認錯人,常對着我說些我聽不懂的話。有次我給師父煮藥,師父應當是醉得狠了,竟對着我的臉說了句‘你若總是這樣沒有耐心,自己離開便是,回去你門中繼續研究那些毒術,我虞山遠從不差你這一名弟子’。天曉得!自我拜師父為師,師父還沒有教我認過一味靈草,我又何德何能去研制毒術?”
他摸着臉,低下頭,委委屈屈地嘆了一口氣:“師父定是将我認成其他人了。”
靈昭心中一動,猜測那時虞山遠應是将他認成了封龍山莊的封殊。
“我為何會覺得老院主的死另有蹊跷呢,也是與師父醉後說的話有關。
“有一次,師父喝醉之後在客棧裏睡覺,睡到一半,忽然起身抓住我的肩膀,開始斥責我。我只當他是喝多了胡言亂語,便不在意,只随口應和着将他扶到床榻。可是他接下來的話卻叫我渾身冒起冷汗來。”
執筆官沉默一瞬,眼中露出驚恐之色,雙手反過來抓住自己的肩膀:“師父剛坐到床榻,忽然就這樣用力抓住我的肩膀,一雙眼又狠又悲,直直地盯着我,低聲咒罵道:‘那幾百人的性命要算也是該算在我的頭上!你師心禦是個什麽東西?竟還大言不慚地說要替我補償?!封氏一族自始至終都是受我虞府的護佑,他們活着是我們虞府的人,就算死了!也要把牌位乖乖挪進我們虞府!你別妄想和他們扯上關系!’”
靈昭的目光透露出幾分驚訝。
封龍山莊?補償?義父要去補償誰?
懸壺殿主虞山遠向來溫文爾雅,極有耐心,出道幾十年來從沒有和人說過一句重話,可謂是虞府裏頭脾氣最好的一位。
即便是酒後,也不至于心緒如此激動吧?
執筆官繼續道:“師父邊罵邊不住搖晃我,眼睛裏都是紅血絲,神色猙獰如惡鬼,我從未見過師父這個模樣,還以為他是中了邪,吓得動也不敢動。不怕二位笑話,當時我什麽念頭都想過了,甚至想到要請風水先生給師父驅邪。可是師父罵過之後便不再說話了,就這麽緊緊地抓着我,用力之大,把我的肩膀都抓住了血。”
靈昭聽得睜大了雙眼。
“師父以前喝醉了也愛說些我聽不懂的話,可是從沒有一次像那天那樣,仿佛與他對話的人有什麽深仇大恨一般。我吓得不敢亂動,只是用力将師父按倒在榻上,希望他趕快睡着。不過,師父那時病得已經很嚴重了,折騰了這麽久,渾身力氣也幾乎用盡,便躺在那裏,慢慢閉上了眼睛。”
風吹珠簾,嘩嘩作響。當年風光無限、人人敬重的仁心游醫虞山遠,後來竟落得這般悲憤痛苦。
而聽這執筆官而言,那時應當是封龍山莊被圍剿幾年之後,虞山遠閉關結束,重出江湖行醫的那一年。
也是他臨死的前一年。
到底其中有什麽糾葛,才叫虞山遠變成這樣?莫非他始終愧疚疏槐山的慘案?
執筆官緩了緩,繼續道:“正當我以為他睡了的時候,師父卻忽然又睜開了雙眼。我驚得連忙用被褥按住他,可這一次,師父既沒有罵人也沒有起身,只是擡眼看着房頂,口中喃喃自語些什麽。他說話聲音很輕,我聽不清,也不想知道他說些什麽,便只是在旁邊守着,守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自己都要犯困的時候,師父的眼中忽地落下兩行淚來。”
“我都懵過去了,連忙用袖口給師父擦淚。師父根本理都不理我,眼神渙散,好似還在夢裏,口中不停說些什麽,我湊過去聽,便聽師父說:‘……你是這樣束手待斃的人?你就這樣等着他來殺你嗎?!你明知他狼子野心還對他這樣好?我看你才是糊塗了!我告訴你,你死不死的我一點都不在乎,但是我要問你一句,你若真是死了,那鑒心院怎麽辦?靈昭怎麽辦?這麽難纏的一群人難道你就忍心丢給一個小姑娘嗎?’”
他模仿着虞山遠說話的語氣,這幾句說得又輕又低,但在靈昭耳中卻宛如悶雷滾滾一般,震得她心口猛地一陣劇痛。
她一時怔住了,手指扣在桌面上不住按着,指尖用力得都發了白。
執筆官轉過頭來:“那時,我對你們玄門大派的恩怨還一竅不通,師父說的這些話我是半句都沒有聽懂。師父醒來之後,我也嘗試着去問,可是每次話剛出口,師父便斥責我多管閑事。久而久之,我也不敢再問了。直到很久之後,師父病故,我四處游歷,又加入平煙渡,才慢慢知曉了當年的那些恩怨。”
靈昭道:“疏槐山與封龍山莊。”
“是,”執筆官垂下眼,“我不知曉師父口中那個‘狼子野心’的人是誰,但是後來我思考過很多次,老院主的病故很有可能是假的,有人蓄意謀殺才是真。院主,你認為呢?”
靈昭努力壓抑着劇烈的心跳,開口問道:“你如何證明這些是真的,而不是你憑空捏造?”
執筆官思索一瞬,自袖中摸出一塊玉牌:“師父收我為徒時給了我一塊這個,說是虞府的通行玉令。他說等他身故之後,我可以憑此玉令入虞府的大門,從此世間再也無人膽敢欺侮我。”
靈昭一看那玉牌,眼神倏然一冷。
虞府獨有的通行玉令,上刻月籠青溪、白雪紅梅,誰敢作假?
她閉了閉眼,一時之間,也分不清現在該說什麽了。什麽束手待斃、狼子野心?她靈昭一生風光無限,如今重活一世,竟也有被人欺騙、被人愚弄的一天?可笑至極!
諷刺的是,那個人妄圖殺害義父的時候,她還與師尋奔波萬裏去抓那個早已記不得名姓的惡徒,甚至祈盼着回院以後便能看到義父康健如昔,可是呢?回院之後,迎面見到的只有冷冰冰的墓碑,一句“懸壺殿親自救治也無效,院主病故已安葬”便堵住她所有的困惑。
她從不是可以被打倒的人,即便遇到這樣天大的欺騙,心中所有的想法都是如何揪出兇手、報仇還擊。
怒極反笑,她的唇角微微地翹起,一雙飛揚的眼睛半垂下來,眼神既冷又傲。
執筆官一擡眼,見眼前這位院主美得淩厲而飛揚,一時怔住了。
她知他所言不假,冷聲問道:“那你為何又出來了呢?”
執筆官随即苦笑道:“我待不住啊。虞氏仙府靈機充沛,适合修行,對你們根基深厚的人來說當然是處靈機寶地。可我拜師總共不過十日,靈根未開,再多的靈機對于我而言都如千鈞重擔壓在心口,搞得我每天胸悶氣短生不如死……我還不想活得這麽委屈,便只好拜別虞掌門,出來了。”
他觑着靈昭的臉色,小心道:“在下我有一事相求,若是姑娘要查證真相,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在下我只有這一條小命,你們神仙打架,我小命很容易就會丢的。”
靈昭輕輕颔首,良久擡眼道:“這個自然。”
話音方落,擡手便在他心口打入一道法契:“但是若叫我發現你有半句虛言,即便你逃出萬裏,也會當場斃命。你放心,待我查出真相,這道法契便會消解的。”
執筆官臉色輕松道:“那就好,院主放心,在下我絕無半句虛言。”
靈昭應了一聲:“你既然出了虞府,天下之大,也足夠你逍遙了。”
執筆官一聽立時笑了:“這倒是。我走之前,虞府特意派人送我一些金玉,這些錢雖對他們而言不算什麽,但卻足夠我這樣的小人物花到下輩子了。更何況,如今又有平煙渡肯收留我。”
“先前我四處游歷之時,也聽過院主的大名。在下相信,有朝一日,院主定會查清真相,将那名狼子野心的賊人揪出來。”
靈昭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他下巴的那處疤痕:“你叫什麽名字?”
執筆官嘿嘿一笑,作揖道:“在下賀千山。”
“好,我記住你了。”靈昭總覺他下巴處那道疤痕有些眼熟,“你這道疤,是如何留下的?”
賀千山搖搖頭:“這個在下也記不得了,似乎是以前幹苦力時,被人欺負留下的吧。”
靈昭問道:“用什麽留下的?劍,還是手指?”
賀千山思索片刻:“手指。”
如此一來,這賀千山倒是與師尋的經歷有些相似之處了?
靈昭輕輕“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麽。不久又從袖中取出一塊玉遞給他,語氣溫和道:“賀千山,方才你我之間的談話,不許再講給任何人聽。關于義父的死,你以後也不準再提及半句,明白了嗎?”
像他這樣靈骨未開的,送與法器也沒什麽用,不如送點值錢的物事,更能收買人心。
果然,賀千山笑着接過那塊玉:“這個自然,在下絕不會給院主添麻煩的。”
靈昭眼中仍帶着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擡手做了個手勢,示意他自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