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懷抱
第14章 懷抱
葉晨微蹬蹬腿。
“別動。”熟悉的沙啞聲音從耳畔傳來。
葉晨微在一片黑暗中,不禁出聲:“阿黎?你是珊瑚蟲?”
“阿黎?”那聲音清朗了很多,透露出疑惑。
葉晨微回過神,分清了。
這不是自己那神出鬼沒的系統阿黎,是小狐貍大反派沐知景。
小狐貍被四腳倒吊着,睜眼看她時,一雙琥珀色的狐貍眼裏盡顯無辜,透過那雙眼睛,葉晨微看到了倒過來的頂着一頭亂發的自己。
不過這不是重點。
“你這個樣子會說話?”
“可以幫我保守這個秘密嗎?”小狐貍問她。
葉晨微遲疑一下,點頭。
“葉晨微……”
“阿黎,我知道啦。”這回阿黎的聲音來自識海,很對頭,葉晨微很自然地回應了一下。
阿黎靜默不語。
這時,那雙狐貍眼裏迸發出似夢非夢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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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平呼吸,不要動。”
葉晨微照做了。
狐貍眼中的笑容變深。
“看着我,深呼吸,吸氣,呼氣。”
那雙眼睛仿佛有魔力,能把人深深吸進。
“不要怕,放輕松,我會帶你出去。”
葉晨微彎唇一笑:“好。”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纏住狐貍四足的珊瑚蟲窸窸窣窣褪去,它一翻身,安安穩穩落在了地上。
“你為什麽會認出來?”狐貍問她。
葉晨微看到狐貍眼睛裏的自己也正過來了。
“我不舒服,你把我放下來說。”葉晨微道。
那狐貍絲毫不怕她耍詐,當真命令珊瑚蟲不再纏住她。
脫離了束縛的葉晨微活動活動手腳,給了一個解釋:“世上每一只小狐貍的長相都各不相同,你只僞裝了跟他一樣的毛色與瞳色。”
“更何況,他要比你漂亮多了。”葉晨微微笑補充道。
阿黎似乎來了興致:“是這只狐貍醜還是他漂亮?”
“他漂亮。”葉晨微不假思索,“眼前這只其實也不醜。”
“你很聰明,我喜歡聰明人,更何況你身上有他的味道。”狐貍肯定地點頭。
葉晨微的眼睛微閃。
“為了獎勵你,你要看看你同伴們的情況嗎?”狐貍問她,眼睛充血,變成了紅色,看着有些吓人。
葉晨微确實挺想知道的,遂點頭道:“想。”
狐貍也挺滿意的,用爪子在白沙上畫出一個圓,圓內的白沙中沁出水珠樣的琉璃珠,一顆又一顆,最後連在一起組成了一面平整的鏡子。
“看吧。”狐貍用爪子指了指鏡子。
葉晨微低頭,看到溫蕊在白沙中挖了一個大坑,跳進去,大有一把活埋自己的架勢。
佟安嘗試用筷子夾面前的一盤白骨。
虞柏掰下一節珊瑚抽打自己。
半妖形态的沐知景在珊瑚床上沉眠,面上帶着一絲微笑。
沒有看到燕雲山和喬鏡。
葉晨微問它:“你可以帶我去他們身邊看看嗎?”
狐貍很是遺憾地搖頭:“抱歉,不可以。”
***
沐知景知道自己在夢裏。
也知道自己被困在了夢裏。
夢中的他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公子,母親溫柔,父親雖然在外為官但是每周都會寄回一封家書。
他沒有背負逼死母親的罪孽,也沒有被母親府上的奴才随意打罵,更沒有被“除妖”的道士賣到妄生門。
還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小青梅。
他是驕傲明朗的少年,縱馬輕歌,肆意潇灑。
他平平安安長到十八歲後,小青梅也已及笄,母親登了青梅的門,敲定了與青梅的婚約。
那真是一個極好的日子。
當配得上一個太假太假的夢境。
沐知景慢慢轉醒,睫毛顫了顫。
不得不承認,他确實被夢境裏的美好打動了。
但假的就是假的,再美好,再讓他留戀,那也是假的。
回歸現實,他還是那個滿身罪孽的卑微的半妖。
而且夢裏的小青梅也不叫葉晨微。
少年盯着頭頂招搖的藍色,眼睛空茫,什麽都沒有。
“阿黎?沐知景怎麽了?”少女的聲音有些焦急,帶了些擔憂。
“可能想家了。”沐知景撐着身子坐起來,黏連起身下的珊瑚蟲。
它們鑽進了他的背中,初嘗妖血,食髓知味。
血色在水中溢開,
沐知景動了動脊背,方覺有些疼了。
他徒手摘下背上的吸血珊瑚,扔到一邊,轉過臉來,張口無聲。
然後翻身滾到白沙上。
白沙漫起,掩埋了探頭,阻擋了少女的視線。
葉晨微的心砰砰直跳。
鏡頭被擋住的前一刻,她看懂了少年的唇語:“別動,我去找你。”
“哦?他果然很愛你呢。”身後,狐貍用着同沐知景一樣的聲音,發出陰恻恻的笑。
葉晨微沒有回頭,卻也沒有了虛以委蛇的耐心:“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小姑娘,放松,時機未到,還不能說。”狐貍笑道。
琉璃鏡中,溫蕊埋自己還剩個頭和胳膊,佟安已經成功夾起了一塊,虞柏後背的衣服隐隐透露些血痕。
狐貍随着她的目光,看到後一揮手。
那些畫面靜止住。
不知是溫蕊佟安虞柏當真沒有下一步的動作,還是只是琉璃鏡沒有放出後面的畫面。
狐貍前爪搭上女孩的雙肩,雙目盯着女孩腕上的平安扣,呢喃道:“他們要來了。”
他們?
随着轟隆一聲巨響,葉晨微徹底陷入黑暗中。
***
是夜,皓月當空。
這是一條熱鬧的街道,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高馬尾的少年靠坐在臨街的窗子邊,将街邊的繁華夜景收盡眼底。
十裏繁華,人間盛氣,煙火燦爛,少年一手執杯,腕上的平安扣泛起瑩潤的光,不過她卻緊緊蹙着眉。
好半天,這眉頭才舒展開來。
眉頭底下的那雙眼睛,映照進萬家燈火,明亮異常。
少年放下手中的酒盞,從口袋裏掏出一片金葉子放在桌子上,燈火映照着他的臉,一半在璀璨的光裏,一半在陰暗的影裏。
細細看去,才發現這不過是一位男孩打扮的少女。
正是葉晨微。
她知道是那只狐貍将她送至這裏,卻無法猜透它的想法。
被困在一具陌生的軀殼裏,沒有法力,就連阿黎也失去了聯系。
宗門中的長輩從未與她講過會出現這種情況,就連那束縛她的話本中也沒有寫到這一段。
不過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話本帶給她的束縛感也消失殆盡。
葉晨微在月色中深吸一口氣,回想起剛剛湧入腦海裏的記憶。
她所在的這具軀殼姓元名溪,是一位将軍的獨女。
父女聚少離多,好在她有一位極其疼愛自己的母親,且明日便是将軍歸期。
父親即将凱旋,女孩難掩心中的亢奮,扮做男孩打扮跑出府來玩耍。
她原本是約好了自己的青梅竹馬也是自己的未婚夫隋舟在茶樓見面,但不知為何隋舟将地點改到了臨街的酒樓。
小二端上來的甜果酒裏有蒙汗藥。
女孩飲過果酒,從白日睡到了夜晚,始終不見約定之人。
再次醒來,便是被狐貍整得暈頭轉向的葉晨微。
葉晨微擡頭望月。
七月十五的夜,月是滿月。
她還記得,自己在長白與娘親同住時,娘親警告她說,七月十五是中元節,俗稱鬼節。
七月十五鬼門大開,等閑凡人都不會輕易出門,而在夜市買賣往來的,只能是地底的衆鬼。
隋舟為什麽要臨時更改地址?酒裏的蒙汗藥究竟是不是他幹的?
如果是他,又為什麽要這麽做?
在女孩元溪的潛意識裏,隋舟待她極好,絕不會做出傷害她的事情。
葉晨微的疑惑并沒有持續很久,因為當她循着元溪的記憶回到将軍府時,只看到沖天的火光。
将軍府着火了。
受到元溪的影響,一種深深的悲切湧上她心頭,伴随着沖進大火裏。
長身玉立的少年站在火光裏,撲騰的熱氣吹起他的發帶,少年有條不紊地指揮着地府裏的鬼怪幫忙滅火。
似是心有所感,他回頭,看到了滿臉是淚的少女。
“元小溪。”他念着她的名字,張開了雙臂。
葉晨微腳生根,拔不起來。
因着元溪的情緒,也因着火光裏少年露出來的那張臉。
沐知景?
“隋舟……”男裝打扮的少女呢喃着這個自己最為熟悉的名字,竟沒有了上前的勇氣。
看到葉晨微的那一刻,沐知景整個人也都怔住了。
他呆呆地張着雙臂,看到少女淚流滿面地看着她。
他笨拙張嘴。吐出來的卻是“元小溪”三個字。
元小溪,不要哭了。
他又一次清醒地跌入了夢裏。
這回的夢并沒有本該有的美好結局,而是朝着絕望奔湧。
前面他是大戶人家的小公子,即将與青梅竹馬的女孩定下婚契。
後面,他則是母親與人私通的罪證,也是當今皇上遺落民間的私生子。
那在外為官的,名義上的養父早就被秘密處死。
所謂青梅竹馬的父親,更是犯下了通敵賣國的罪行。
女孩等來的也不是把自己抱在懷裏父親,而是一具具冰冷的屍體,與元府滿門抄斬的旨令。
奉旨抄斬的人,名隋舟。
面對少女滿眼的淚,少年什麽都沒說,只是主動走上前,将她攬在懷裏:“日後,換我來保護你。”
葉晨微忍着依偎在這人懷裏的沖動,發出了,不屬于元溪的,屬于葉晨微的聲音:“這是在搞什麽?”
她把隋舟推開,怒瞪着他:“你到底想做什麽?”
“不知道。”少年低頭,露出發頂的一縷呆毛。
鬼使神差地,葉晨微叫了聲:“沐知景?”
“嗯。”那少年也下意識應聲。
葉晨微擦了擦滿臉的淚痕,抽抽鼻子:“你有隋舟的記憶嗎。”
“有。”
“那你”葉晨微抽噎一聲,接着道,能同我講講怎麽一回事嗎?”
沐知景點頭,複又:“你為什麽會哭?”
葉晨微道:“我是元溪,元溪家沒了。”
說着,屬于少女元溪的情緒重新席卷而來,她哭得更兇了:“我沒家了。”
聲音綿軟又可憐。
不知道這究竟是否只是元溪的感情作祟,還是包含了局外人的同情憐惜;又或者,在很小的時候,母親身亡,她離開長白,曾也是局內人。
但無論如何,此時此刻,有一個少年抱住了。
這個懷抱是很令人安心的。
***
漆黑的夜晚,星星隐去了身影。不知疲憊的蟲子藏在草叢裏唱地歡快,伴着涼涼夜風吹過蘆葦的沙沙聲。
這是被秋雨洗過的夜,靜谧又喧鬧。自然,也洗去了濃重的血腥氣。
若是京都也有這樣一場雨,興許毀了元溪家的那場火也不會燃起來。
但京都沒有,但江南有。
臨江的院子裏,屍體橫斜,少女閨閣中白色的床幔上系着銀色的鈴铛,叮鈴……叮鈴……
屋門猛地被人開,夜風趁機湧入,吹起床幔一角。
少女的側顏被夜風撫過,清涼溫柔。
披一身夜色入門的青年點燃了油燈。
昏暗的燈光下,青年眼神肅殺。
他靜了一靜,側耳細聽。
窗外有蟲鳴,有蛙叫,摻雜着漸漸靠近的腳步聲,以及……水珠從刀尖劃過滴落地面的聲音。
他走上前,抱起沉睡的少女,眼中閃過一絲掙紮。
罷了,既然答應了,縱使萬劫,也要護你平安。
銀色鈴铛叮鈴鈴作響,蟲聲透過大開的窗子,床幔純白,在風下起舞。
屋裏已經沒有人了。
也沒人知道這個夜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黑夜撚白,一縷橙黃的輝光打在青年與少女的身上。
晨露滴落,被驚醒。
晨光太過耀眼,曬黑了他的眼睛。青年漆黑的眸子裏,無甚太多的表情。
堅毅而冷漠。
救了一個很可能會恨死自己的人呀。
他是個在黑夜裏迷茫太久的人,偶遇一點點暖光,也能記很久很久。
思及此,他輕舒一口氣,慢慢坐起來,站起來。又不顧滿身的傷痛,抱起沉睡的少女,背着晨光離去。
今天的陽光太好,只是會曬傷他。
喬鏡睜開眼,只看到一道孤寂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