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我們要談談。

因為驚蟄這一個堅持,所以日暮後,他們尋了個僻靜的地方說話。在宮道上,說不得什麽時候就有人過來,驚蟄總覺得不大安全。

最終,他們還是溜進了撷芳殿。

沒有其他原因,因為這裏宮殿群不少,卻沒有主子住在這。

除了每日灑掃和看守的宮人外,僻靜得很。

驚蟄竭力讓自己不要想起不該想到的是:平常心平常心平常心……

他循環到最後,心裏只剩下這三個大字!

容九忽然叫他:“驚蟄。”

驚蟄下意識将心裏的想法說了出來:“平常心!”

容九:“你看起來,一點都平常不下來。”

驚蟄咳嗽了兩聲,示意他剛剛只是一個小小的失誤。

在開始談論前,驚蟄覺得,他有必要為這場對話下一個定調。

于是,他首先發言。

“可以吵架,但不許動手。”

驚蟄重重強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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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九不知是覺得新鮮,還是有趣,一只手握住了驚蟄的手指,微涼的寒意,讓驚蟄猝不及防想要收回來。

驟然抓緊的力道,又讓他動彈不得。

“這種接觸,也不行?”

驚蟄勉強回答:“只能到這。”

話罷,容九就在驚蟄的手心撓了撓。

驚蟄:“……”

怎麽就這麽欠兒!

兩人別別扭扭地坐在宮殿臺階下,驚蟄占據了左邊一小塊位置,容九長手長腳,人坐在上頭,靴子已經踩到地上,好一派随意風流。

驚蟄盯着男人月下的側臉看了一會,才想起正事。

容九緩緩地勾起個笑。

雖不明顯,卻讓驚蟄立刻收回了視線。

驚蟄:“你……之前說的中毒,是怎麽回事?”

他躊躇了會,還是先問了這個。

容九之前的發瘋,全因這個而來,他也在意容九的身體,盡管有種種的麻煩,他最關心的是這個。

容九冷淡地說道:“父母反目成仇,母親因愛生恨,不喜我的出生,所以希望我早些入土。”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把驚蟄給打懵了。

他緩了會,語氣艱澀地說道:“……那毒,是你母親給你下的?”

他能感覺到驚蟄和父母的關系并不多麽好,可是下毒?

這何其殘忍。

容九神情淡淡,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如果不是驚蟄問起,他甚至不會說出來。

不管是容九的言行,亦或者他的神态,都赤裸裸地表達着這點。

可這并非無關緊要。

——“驚蟄,不是所有人都會如你父母那樣喜歡自己的孩子。有些人一出生就不被期待,恨不得掐死在襁褓。能活下來,靠的是一些運氣,和恬不知恥的求生欲。”

驚蟄不免想起那天容九的神态。

男人面無表情,這讓他過于蒼白美麗的側臉如同精雕細琢好的石像,他吐露出的每一句話,都讓驚蟄在漫長的回憶裏,感覺到窒息般的疼痛。

父母,孩子,竟會有如此殘酷暴烈的關系。

是驚蟄再怎麽,都無法想象得到的事。

驚蟄有心要問,卻又覺得這是容九的痛點,沉默了會,竟不知道說些什麽。再多的話,也不過是虛妄。

容九似是知道驚蟄的為難,“都是許久前的事,實乃上一輩的恩怨。”他冷淡地說道,“反正都死了,也都死得利索幹淨。”

驚蟄頓了頓,輕聲說:“不管有何恩怨,禍及你……總是不該。那大夫怎麽說?”

容九:“不會那麽快就死。”

驚蟄擡腳,踢了踢容九的靴子側邊,嘟哝着說:“不許說‘死’不‘死’的。”

容九捏了捏眉心,這個尋常不過的動作,在他做來,就莫名有種忍耐的錯覺。

“原本活不過三十,尋到大夫後,五六十總是能有的。”

五六十這個歲數,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已經算是高壽。

驚蟄狐疑地看着容九,生怕他在騙人。不過容九這人,應當也不屑于如此。

驚蟄:“倘若沒出這意外,你難道……什麽都不告訴我?”

三十歲?

……他現在連容九具體年歲都不知,但容九的歲數,肯定是超過二十五。

這豈非是說,再沒幾年的事。

驚蟄不知他的語氣裏,自然而然地透露着他想和容九走多遠的想法,容九的眼神落在他身上:“自然會告訴你。”

在将死之前。

這語氣有些溫和,卻蘊含着古怪的血氣。

隔着有些遠的距離,驚蟄和容九的手,是他們唯一接觸的地方。

容九始終牢牢抓着驚蟄的手。

微涼的體溫,已經被驚蟄給焐熱了,好似也能感覺到血液流動的蓬勃聲。

“我會同驚蟄說,然後,将你帶走。”

驚蟄的手指下意識一僵,要從容九的手掌溜走時,又被緊緊抓住。

那種不許逃脫的窒息感,讓驚蟄微微蹙眉,他看向容九,迎着他黑沉的目光。

“你有沒有覺得自己有些時候……說出來的話,有幾分吓人?”

驚蟄委婉地提醒。

那不是“幾分”,是“相當”。

他總有種……要是現在曝出來容九是個殺人狂魔,他也不會有絲毫驚訝的錯覺。

他曾對容九這個性格感到絕望。

因為再是怎麽樣,驚蟄大多數時候,想法還是非常樸素。

和一個人在一起,如果有幸,那就長長久久地在一起,平靜,安逸……可和容九,怎麽就這般難?

容九的動作強硬,将驚蟄想要蜷縮起來的手掌,一點點打開,而後,兩人的十指交握在了一起。并沒有非常用力,可驚蟄就是有種被盯上的驚悚感。

“吓人?”容九不疾不徐地說,“驚蟄,用在你身上的,怕沒有百分之一。”

男人的聲音,細聽之下,還頗有幾分隐忍。

“對你,我可是用足了耐心。”

容九這輩子,可沒這麽循序漸進過。

驚蟄:“……”

啊?

百分之一?哈哈哈哈……肯定是誇張了……吧,可是耐心?

哪裏耐心了!

驚蟄很難控制住咆哮的欲望,他可向來覺得容九快準狠,不然他們的關系也不會變化這麽快。

這要是都能稱之為耐心……

那現在驚蟄倒是真想知道,容九不耐心是個什麽模樣……等下,驚蟄心裏一閃而過除夕夜的悲慘,當即咳嗽了下。

還是不要自尋死路。

他謹慎地避開了危險的地方,“且不說耐心不耐心的問題……容九,你總是讓我有些怕,”驚蟄輕聲,坦誠到了令人憐惜的地步,“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某些時候,就承受不了……”

既然決定想談談,那驚蟄就不想把這些問題再……漠視,他和容九之間是有着莫大的隔閡,這隔閡不是他們生造出來,而是天然形成。

可總不能一直無視掉這些隔閡,然後将期待放在驚蟄能一直忍耐下去上……

他可對自己沒有信心。

驚蟄喜歡容九,這份喜歡,約莫還會繼續持續下去。可愛意不會将驚蟄,變成言聽計從的笨蛋。

在危機四伏裏,他還是敏銳地意識到,許多時候,讓他危險的來源……

反倒是容九本身。

他的存在,便已是如此。

“你一直都過分敏感,敏感到了有些叫人憐憫的地步,”容九抓着驚蟄的手指晃了晃,淡淡說着,“驚蟄,論篤是與,君子者乎,色莊者乎?(*)”

他抓着驚蟄的手,将人扯了過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我說的話,你就信?”

“知行合一很重要,”驚蟄有點緊張地舔了舔唇,“而論跡不論心,只看其行,不觀其言,也是常理……但,”他又低頭看着他們交握的手指,在月光下,男人的皮膚顯得比他要白皙些,可那不是健康的粉白,而是某種壓抑的冷白。

“你,你要是說的話,我會信。”

驚蟄近乎溫柔地說道。

想要全心全意去信任一個人的确很難,驚蟄花了這麽多年的功夫,也只做到對明雨敞開心扉。

驚蟄的心很小。

塞不下太多的東西。

可如果容九願意進來,他也會努力。

容九沉默了片刻,輕下來的語氣,聽着竟也有幾分柔和,“不怕我了?”

竟還會說出如此柔軟,煽動人心的話。

驚蟄,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力量,輕易就能撼動容九身上那層厚實的堅冰,将那些肆意流淌的惡意撫平,而後又催生出更多,叫人驚恐的欲望。

驚蟄委屈:“怕的。”

他自然……還是害怕容九的,怎麽可能會完全不害怕?

相較于容九暴戾的脾氣,那些個威壓氣勢,反倒不在話下。反正被壓着壓着……也就習慣了。

驚蟄舉起容九的手,将其搭在自己的喉嚨上,而後擡頭望着容九。

從他這個角度,月華盡數落在容九的脊背上,将他的輪廓打得模糊柔和,卻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但驚蟄能感覺到那份沉甸甸的,如影随形的目光。

“你想,殺了我嗎?”

有些時候,縱然是容九,也弄不清楚,驚蟄的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怎麽會有這麽主動撩撥虎須的呆瓜?

寬大的手掌落在驚蟄的脖頸上,五指分開,精準地捏住了命脈。

砰——砰——

是略顯急促的心脈跳動聲。

脆弱的脖頸,脆弱的生命,就掌握在他的手掌裏。

于是,容九也學着驚蟄的口吻,“想的。”

這種灼燒的欲望會日夜不休地折磨着他,将他的腸子扯出來,把他的血肉丢在地上踩……像是一只追逐着腐肉的禿鹫,偏執的獨占欲會永遠不知餍足。

“驚蟄,你很好。”

冰涼的話語,不知為何好似凝聚着滾燙的溫度。

“你的眼睛很漂亮,你的鼻子摸着舒服,你的嘴唇柔軟,你的味道聞起來很香甜……”男人說着直白,甚至有幾分低俗的話,黑沉的眼睛,在驚蟄看不到的時刻,翻湧着無盡的陰鸷與暴烈,“誰不想扼住你的喉嚨,讓氣流只能掌控下穿過喉管……”

完完全全掌控身下人,那劇烈的喘息聲,會是如此美妙。每一寸汲取到的氣息……全都靠着他的賜予。

心跳聲,變了。

急促起來。惶恐起來。

可是按在容九手掌上的手指,并沒有移開。

驚蟄深深地呼吸着,大口大口清甜的空氣穿過他的肺腑,最終又被他吐出來。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一日,幾乎無法呼吸的驚恐。

“如果是這樣,你會滿足嗎?”

驚蟄試探着,抛出了這句話。

容九收斂了所有的情緒,冰涼得好似刀鋒的目光片片割開細嫩的皮肉,叫人的神經都瘋狂刺痛起來。

驚蟄不知他說出的,是多麽可怕的話。

會輕易釋放一頭惡獸。

為自己招惹無法遏止的地獄。

“不會。”

容九輕飄飄地說。

他的手指按在驚蟄最脆弱,最險要的地方,克制的力道只會留下淡淡的指痕,除此外再沒有任何的痕跡。

“不要再說這種話。”

驚蟄聽出來的容九隐忍克制,這可以說是他洩露出來,最多的情緒。

容九松開手。

“将脖子主動送到劊子手的手下,不是什麽好習慣。”

驚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你又不是別人。”

經過剛才的事,驚蟄的态度變得輕松了些,就仿佛容九沒立刻掐死他,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

再一次,容九很想知道驚蟄到底在想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容九:“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

他的語氣薄涼,好像在說的不是自己。

“世上任何人都不可信。”

驚蟄歪着頭:“包括你?”

容九:“我是最大的不可信。”

驚蟄笑了起來,他的腳踩在下兩層的臺階,晃了晃腳尖,他輕聲說:“容九,我們慢些來,好嗎?”

盡管他們每個月都會見面,這樣的時間太過簡短,想要真正了解彼此是不可能的。

磨合,同樣需要時間。

驚蟄沒被容九吓得轉身就跑,他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厲害,但要立刻進化到下個階段,那還是不太可能。

容九:“正常人會甩開我。”

驚蟄:“那我甩開你,你會怎麽做?”

容九理所當然地說:“但你甩不開。”

驚蟄翻了個白眼,踹了一腳容九。

容九懶洋洋地挪了挪大長腳,甚至沒有屈尊去拍開灰塵,就這麽看着驚蟄。

其實要說他們說開了什麽?

好似也沒有。

但莫名的,驚蟄的心情就輕松了許多。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敢承認。

在“靜一靜”的時候,他也……一直都在思念容九。

驚蟄:“不過,想來你是一點反思都沒有。”

他很沉痛。

瞧瞧容九剛說的是什麽驚悚的話,讓人毛骨悚然。

容九:“我反思過了。”

驚蟄驚訝地挑眉,這話出現在他身上都得稱之為不可能。

“你反思什麽了?”

“下一次,我會道歉。”

驚蟄:“……”

他兇巴巴又踹了一腳容九。

“道歉是為了下次不這麽做,不是為了理所當然地‘做’啊!”

驚蟄好想抓着容九的肩膀咆哮。

直殿司近來的氣氛都很壓抑。

當然,這份壓抑并不只存在于直殿司,而是整個後宮。

章妃是死在太後的壽康宮。

兇手是誰,雖無人敢說,可誰都知道……那是景元帝。

太後可謂暴怒。

而朝廷的文武百官,對景元帝的作為更是激動不已,紛至沓來的谏言幾乎堆滿了乾明宮前的臺階。

倘若皇帝随随便便就能把後妃給屠殺了,那他們将自家的姑娘送往後宮去,豈不是推她們進火坑?

不管是世家大族,還是那些同樣有子女身處在後宮的官員,都為此感到擔憂。

而因為皇帝肆無忌憚的态度,這樣的驚懼只會層層燃燒起來。

在這種可怕的氛圍下,後宮無論哪個嫔妃都戰戰兢兢,恨不得毫無存在感,就更別說這些伺候的宮人。

這個時候,谷生又有些慶幸他們并非哪個宮的宮人。

不然可要被壓抑死。

最近,驚蟄不知道是害怕他們出事,還是怎麽的,給他們安排的功課遠比之前要多得多,把他們剩餘的精力都壓榨得一幹二淨。

谷生回去都是直接躺平,和他同屋的小太監說他睡得每天都在打鼾,像是累壞了。

可不是嘛!

谷生以前,從來都不知道,動腦會是這麽痛苦的事。

不過,這些時日的努力,對谷生他們也頗有成效。

他們已經初步具備看懂文字的能力,雖一些偏僻的字還是不會讀,可這對他們來說,就足夠了。

他們這幾個,又沒想着将來要去考試做官,能用得上最重要。

谷生将自己練好的大字疊了疊,有點心痛。光是這刀紙,就要花不少錢,這還是用的最便宜的。

不過,這些剩下來的,是雲奎拿來的。

他自己掏腰包,說花不了幾文錢。

去了雜買務後,這小子兜裏的錢,顯然比之前要肥了不少。這些說是劣質,被書店低價當做添頭賣的,可對他們來說早就足夠。

“慧平,你這寫錯了。”谷生道,“驚蟄不是說,這個地方要往左邊收?”

戰戰兢兢的慧平看了眼,皺眉:“又錯了。”

遠處,驚蟄正在幫雲奎矯正握筆姿勢。

他們這些人尋的地方,已經換了又換,畢竟又要隐蔽,又要能多些人聚在一塊,并不是那麽容易。

還是後來鄭洪給他們指點迷津,尋了個地兒。

今天日暮前,驚蟄總算趕着将所有人的功課都催促完了。

從進度來說,除開最快的雲奎外,谷生反倒是第二,世恩和慧平不相上下,不過基本的“讀”已經掌握了。

只要能看得懂部分,那問題就不算大。

驚蟄伸了個懶腰,又甩了甩胳膊,活動筋骨時,聽到世恩和雲奎兩人在說話。

世恩:“雲奎,你最近出入,有沒有聽到什麽特別的消息?”

果然,即便收斂了八卦的能力,不去外面和人八卦,世恩還是會忍不住和自己人八卦。

雲奎:“只聽說,章妃娘娘這事,很古怪。”

世恩最喜歡聽的就是這些,連忙湊了過去。他們倆說話的動靜,也惹來了谷生和慧平。

雲奎也沒藏着掖着:“雖然不少世家聞風而動,對此事非常不滿。可是章家,從頭到尾都沒有出聲。”

沒有哭訴,沒有在朝廷上質問,沒有任何的動作。

這不正常。

谷生納悶:“出這麽大事,章家一點反應都沒有,這未免有幾分薄情。”

驚蟄伸懶腰的動作僵住,不由得想起那日容九的話。

在他們算是談完——其實根本也沒談出個所以然,正如明雨埋怨的那樣,驚蟄要是舍得斷,那早就結束了——後,容九主動提及了一點禦前的事。

許是因為記得之前驚蟄對他的檢查,知道驚蟄的擔憂。

容九道:“章妃的孩子,不是皇帝的。皇帝挖出了那未成形的孩子,連帶着那個侍衛,都送給了章家。”

驚蟄哽住。

他知道景元帝殺了章妃,卻沒想過,會是這麽血腥殘酷的手段。

驚蟄喃喃:“……你不是說,陛下并不在意,有誰給他……那個什麽嗎?”

容九平靜地說道:“皇帝一直都知道。”

他的目光落在驚蟄的身上。

“除夕夜,章妃和她的姘頭,就在撷芳殿。”

撷芳殿?

驚蟄猛地跳起來,“撷芳殿!”

那不就和他們在一個地方!

驚蟄抿着唇,有幾分憂郁。

“她都死了,你怕什麽?”容九不喜歡驚蟄突然離他那麽遠,又把他扯回來坐下,“皇帝一直都知道,也不在乎。但這一次,章妃想因為意外暴露出了懷孕的事,萌生出了欲望,想把這個孩子,按在皇帝的頭上。”

容九向來少言,為了給驚蟄解釋,這已經算是他說得比較多的話了。

驚蟄目瞪口呆。

章妃和人偷情這事,算不得非常離譜,可是懷了孩子還在栽贓在景元帝的頭上……

那的确忍不了。

驚蟄納悶:“章妃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這……陛下有沒有和她那什麽,難道她自己不清楚?”

孩子都不是自己的,她到底是哪裏來的膽量,竟是如此瘋狂?

容九聲音冷漠:“倘若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是後宮頭一個子嗣。不管是男還是女,地位都有不同。”

驚蟄:“……可,她也該知道,陛下是個什麽性格的人。”容九就在殿前伺候,有些話,他不想說太明白。

可在驚蟄看來,景元帝是一個殘暴冷酷,嗜血無情的人,容九比起他,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那麽兇殘的一個人,章妃的膽量,太大了些。

“皇帝這些年,有意無意地放大了她們的貪婪和野心,因為奮力一搏而榮寵的人,也有之。”容九冷淡地說,“更何況……她猜中了一點。”

男人的眼神陰郁暗沉,一點感情都沒有,提起章妃,就好似那是純然的死物。

“她猜得,皇帝沒有過多的欲望,也未必能有自己的子嗣。”

奮力一搏啊……

要是真的能成,那就是天上地下的差別。

驚蟄微愣,有些沒反應過來,容九剛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什麽?皇帝真的不行?

不過他學乖了。

這一次,這話沒有脫口而出。

不過不管皇帝真的能不能行,可容九這番話,總算讓驚蟄從另外一個角度窺探到了這件事的隐秘。

他也曾聽說過,有些人家,要是死活生不出來孩子,或者只有女兒,寧願抱其他人的兒子來養,也不願意過繼兄弟的,或者将家財給女兒,不管是哪種原因……這心理都非常扭曲。

驚蟄輕聲:“宮裏可真可怕呀。”

容九掐住他的臉。

“這就可怕了?”

驚蟄:“我覺得,陛下将這些娘娘們關在後宮裏,跟鬥獸似的。”

他老實地說。

容九:“大差不差。”

他薄涼地說道。

“但,又不是沒給過她們機會。”

啪!

清脆的一聲響,驚蟄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他猛地回過神,就看到世恩近在身前。

“想什麽呢?”

叫了好幾聲,都沒反應過來。

驚蟄慢慢吞吞地說道:“我只是在想,太後娘娘和陛下,這一回,會鬧多久?”

其實還有一個,容九沒說,但驚蟄也能猜到的原因。

章妃的倚仗之一,怕是太後。

那時,章妃的暴露已成定局,她不得不拼搏一把,若是能成,那自然萬事大吉;可要是不成,她身處壽康宮,無論如何都能活下來一條命。

——無論如何都能活。

就是這點,毀了章妃,也叫太後怒不可遏。

哪怕壽康宮的血腥被洗刷,哪怕那天所有的東西都被丢棄,重新置換成新的,哪怕在場的宮人,除了心腹外都被殺了,可太後仍然能聞到那股揮之不去的血氣。

在牆壁,在空氣。

彌漫在四周,讓人無法冷靜。

太後原本正在吃茶,眼角的餘光瞥到身邊伺候的宮女腰上佩戴着個紅色的荷包,當即暴怒,抓着茶盞就狠狠地砸在她的頭上。

滾燙的茶水将宮女燙得哆嗦,卻不敢叫出聲來,立刻跪倒在地上。

“還不快滾。”

女官立刻出聲,将這名宮女驅逐出去,而後又讓人清理幹淨,重新将茶盞端來。

這一次,是她親自送到太後的手邊。

太後的眉心皺着痕,歲月在她的身上,并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可是短短這幾天,她卻像是老了幾歲。

這無疑是刻薄的。

她深吸了口氣,壓下心頭的暴怒,吃了幾口茶水才壓了下去。

“皇帝呢?”

女官畢恭畢敬地低頭。

“去了上虞苑。”

太後譏諷地笑起來:“他留下這麽個爛攤子,人可倒是好,居然還跑去上虞苑散心!”

她的手指緊握成拳,指甲都被拗斷,卻連一點痛感都沒感覺到。

太後的心裏焚燒的,只有對景元帝無盡的怒火。

那一日,驚慌失措的章妃哭着和她求饒,而太後,也的确是想保住她的命。

無他,這裏是壽康宮。

這是太後的地盤!

景元帝想在壽康宮殺人,又算是怎麽回事?就算太後也不喜章妃,那要動手,也得太後來動手!

然,那一瞬,景元帝暴起的動作,快得驚人。

他的臂膀只是微微一動,旋即慘厲的叫聲就從床上響起。

章妃凄厲的慘叫,血液噴濺出來的畫面,噗嗤噗嗤挖開血肉的粘稠聲,以及最後那個小小的肉塊……

嘔。

太後忍不住幹嘔了幾聲,握着茶盞的力氣太大,捏碎了茶杯。

“太後娘娘!”

女官驚慌失措,就要上前來處理,太後松開力氣,任由那些碎片跌落在地。

一點點猩紅的血,也随之落了下來。

太後任由着女官在手掌的傷口挑揀碎片,語氣森森:“皇帝這般打哀家的臉,要是哀家忍下這口氣,那怎能善罷甘休?”

她冷漠地掃向女官。

“查出來了嗎?”

“章妃過去幾月,除了去年年底,不曾和陛下有過照面。不過,章妃每月都會頻繁地召見姘頭,多數時候是在自己宮裏,有時,也會在撷芳殿。”

“撷芳殿……”

太後喃喃。

那日發生的事情太快,有些記憶已經模糊,可是章妃和皇帝的對話,太後還是記得清清楚楚。

章妃在威脅景元帝。

太後不得不譏諷于章妃的狂妄自大與自不量力,可随後皇帝的動作,卻隐隐證實了她的話是真的。

皇帝真的割了她的舌頭。

章妃的手裏,有皇帝的把柄?

只可惜章妃死得太快,而連帶着整個宮的人,都随之殉葬。

而太後,甚至不能反駁什麽,畢竟,那日捧着那小小的肉塊時,景元帝是如此輕快地說。

“哈,看來,這孩子與寡人,倒是沒幾分幹系。”而後,他看向寧宏儒,“将它,章妃的屍體,以及那個姘頭,都一并送到章府上去吧。”

皇帝那染血的愉悅如此癫狂,仿佛根本不把偷情的事兒放在心上。

寧宏儒古井無波地應下,“喏。”

景元帝從一開始,就知道章妃的孩子,不是他的。

皇帝當着太後,貴妃與德妃的面前,無所謂地說出這話後,就提刀出了去。

哪怕太後知道他是要去将章妃宮裏的人一并屠了,可太後卻什麽都不能做!

不是無法,是不能。

誰能阻止景元帝光明正大的懲處?

章妃,論宮規,本也該死!

想要從章妃這頭得知的可能沒了後,太後唯獨慶幸她派人徹查的速度更快些,到底還是找到了點東西。

她記得撷芳殿。

這是從前景元帝的住處。

慈聖太後不喜歡景元帝,只要他出現在她眼前,就會費盡心思想殺了他。

先帝不得已,将景元帝安置在了撷芳殿,這是距離中宮最遙遠的宮殿群。

離得遠,就見得少。

等慈聖太後去後,先帝更是看不出幾分對九皇子的寵愛,一直這麽放任自流。

如果是那個地方……

那依着皇帝的秉性,對于自己的地盤有着非一般的掌控欲,會知道章妃的偷情也是正常。

可他之前既不提,就是無所謂。

然章妃這殘忍的對待,無疑和之前貴妃說過的話對上了。

……皇帝,怕是真的心裏有人。

也因此,才會在乎。

男人,有時,反倒比女人在乎所謂的白月光,獨一無二。可笑,分明這些情結來于他們自己,卻總愛說是女人的問題。

可宮妃不是,宮女也不是,那還有什麽,那些死太監?

太後露出了嫌惡的表情,不可能!

……難道,不是宮裏的人,而是宮外的?

太後沉思,近來,景元帝去上虞苑的次數,是不是比以往多了不少。

她一邊這麽想,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上次說的事,去辦了罷。”

女官恭敬地欠身:“喏。”

太後冰冷地笑了起來。

一報還一報,她可不是會吃癟的人。

“等這些都處理後,就去歇息。”

直殿司內,姜金明囑咐完驚蟄後,這才悠哉悠哉地去休息。

有了驚蟄後,姜金明清閑得很。其他掌司,卻是有幾分嫉妒。

直殿司先前,可以說是最忙碌的地方也不為過。

誰成想,現在姜金明這個老小子,卻是休閑下來了!

餘下這麽點工作,本也不多,還是驚蟄早就做熟了的事情,他快手快教地将東西都歸整好,也就沒事了。

正當他猶豫,是在這再看點書,還是回去休息時,門外來複探頭探腦,顯然是在找他。

驚蟄:“怎麽,可是出事?”

來複忙搖頭,他和世恩的關系不錯,但和驚蟄沒多少交情。

“是門外有人找,說是北房的。”

北房的人?

自打明雨離開北房後,他就只回去過一次,還是去探望陳明德。

驚蟄:“我去看看。”

不管如何,北房到底是他的出身,會來找他的人……難道是三順?

果真是三順。

驚蟄在門內,遙遙地就看到高大的三順站在門外。

驚蟄吓了一跳,急忙說道:“可是德爺爺出了事?”

三順連連擺手,搖頭說:“不是,不是,驚蟄,是德爺爺讓我來,說是請你有空的時候,回去一趟。”随後,他憨憨地笑起來。

驚蟄跨出門:“走吧。”

三順愣住:“現在?”

驚蟄:“我的确沒事,走吧。”

他拖着三順一起離開,路上,生怕三順是有所隐瞞,還特地和他打聽陳明德的身體。

三順對驚蟄沒什麽戒心,他問什麽就回答什麽,很快,驚蟄就将最近北房發生的事情搞得清楚。

陳明德的身體沒有問題,不如說,應當是很硬朗。

不然,也無法和明嬷嬷鬥得旗鼓相當。

驚蟄從來沒想過,一蹶不振的明嬷嬷在恢複了精神後,竟是會那麽折騰。

黨驚蟄聽完陳明德和明嬷嬷的鬥法後,北房已經近在眼前。

驚蟄:“三順,你是德爺爺身邊的人,可要小心。”

三順摸着自己的後腦勺,沉默地點頭。

一進門,就見立冬朝着他笑了笑,七蛻站在邊上,看起來臉色不怎麽好,不過見到驚蟄,也算是露出個好臉色。

立冬熱情地說道:“許久不見你回來,最近可還好?”

驚蟄敷衍地點了點頭,很快跟着三順離開。

等驚蟄進了陳明德的屋,身後的七蛻才嘲諷地看了眼立冬,幽幽地說道:“想和人來往,也不看人會不會看得上你。”

立冬:“七蛻哥,你不能因為八齊重病,所以就對我這般。”

他笑了笑。

“這也與我無關。”

最近這些時日,八齊病得起不來身。

七蛻冷哼一聲,不去看他。

七蛻和八齊的關系好,這些年形影不離,八齊重病後,立冬頂替了他看門的職務,七蛻心裏很不痛快。

屋內,陳明德正在咳嗽。

這都是多年的老毛病,輕易好不了。

“坐下說話。”陳明德招呼着驚蟄,“三順,你也是。”

兩人順從着坐下來。

陳明德的肩上披着一件衣裳,蒼老渾濁的眼睛打量了幾眼驚蟄:“氣色倒是不錯。”

驚蟄:“都是托德爺爺的福。”

“這關我什麽事?”陳明德拿着鼻煙壺的手擺了擺,沒什麽所謂,“這都是你自己的造化。”

驚蟄但笑不語,卻知道,他和明雨離開北房這麽順利,未嘗沒有陳明德的搭手。

他這人,向來會記得。

“德爺爺讓三順去找我,可是有什麽緊要的事?”驚蟄主動說道,“只要是我能幫的事,您盡管開口。”

陳明德搖了搖頭,過半晌,伸手點了點三順:“要是以後我死了,就勞煩你多看顧着點三順。這孩子死心眼,太傻了,要是沒人盯着,會出事。”

驚蟄臉色微變,就看到三順站起來:“三順可以照顧好自己,也可以照顧你。”

“坐下。”

陳明德淡淡地說道。

三順悶頭又坐下。

驚蟄:“德爺爺,這樣的話,可說不得。”

他的目光下意識看向窗外,那裏雖然關着窗戶,可正對着的方向,卻應該是明嬷嬷的住處。

“和她沒有太大的關系。”陳明德搖頭,“是我年紀大了,這身子骨,頂多再熬個一年半載的,也就活不到了。”

陳明德之前大病過一場,之後雖撐過來,可是身體難免沉疴難捱,能活到這個歲數,已經是他預料之外的事。

陳明德請驚蟄來,好似真的只是為了此事,再囑托完後,他露出個笑意,“你難得回來一次,又在北房待了這麽些年,我就送你份禮物罷。”

他看向三順。

“去,打開衣櫃底下第三個盒子,把裏面的包袱給驚蟄。”

三順去了,取回來一個有點陳舊的包袱,而後陳明德再沒有留着驚蟄,揮揮手就讓他走了。

驚蟄背着包袱出來,和三順對視了一眼。

大高個的三順,就低下頭。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眼淚像是雨,落在了地上。

他哭得像是個孩子。

驚蟄心頭郁郁,拍着三順的肩膀,卻說不出安慰的話。

有時他會感覺到自己的無力,尤其是在面對這些苦難……不管是容九對父母的漠然,還是三順此時的痛哭,人總是無法感同身受。

就連說出來的安慰話,驚蟄都覺得無比淺薄。

待三順平息了情緒後,他要送驚蟄出去,驚蟄一擡頭,就看到立冬正探頭探腦地看向這邊。

驚蟄靈機一動,忽而說道:“三順,你能幫我攔着點立冬嗎?我有話要和七蛻說。”

三順朝着驚蟄點了點頭,然後朝門口走去。

不多時,他目瞪口呆。

立冬被三順扛在了肩膀上,正掙紮着叫“放我下來”,但還是無法成功,被三順直接送到了茅房去。

驚蟄:“……”

很好,非常強悍的執行力。

他竟說不出半點不對。

他朝着門口走去。

“七蛻,我有些話,想同你說。”

七蛻警惕地看着他。

“你已經不是北房的人了。”

“可我在北房生活了這麽久,你覺得我會害你們嗎?”

七蛻掙紮了一會,盯着驚蟄:“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都離開了這爛攤子的地方,為何還要回來。

他都不需要驚蟄開口多問,就已經知道他想問什麽。

“北房的氣氛的确不對,明嬷嬷振作起來後,和德爺爺鬥過幾次。我不知道明嬷嬷的目的是什麽,可她顯然想要整個北房的話語權。”七蛻焦躁地說道,“可我不明白,北房這旮沓大的地方,有什麽好争的?”

人的目的,會落在行為上。

明嬷嬷會争着北房的話語權,那就只能說明,北房裏,有她想要的東西……又或者是說,她身後的人,想要的東西。

驚蟄揉着眉心,他怎麽都想不到,他安安靜靜生活了這麽久的北房,卻在最近這一兩年裏,鬧出這麽多事。

七蛻瞥了眼驚蟄身上背着的包袱:“你這又是什麽?”

驚蟄老實:“是德爺爺賞我的幾件衣服。”

他主動解開,讓七蛻看了幾眼。

七蛻認得出來,好幾件,之前的确是看陳明德穿過。

這時候,立冬也急匆匆地趕來,身上還帶着好大一股味道,把七蛻和驚蟄吓得齊刷刷往後退。

驚蟄捂着鼻子:“你別過來。”

立冬站在不遠處,将驚蟄手裏的包袱一覽無遺,略有失望地說道:“德爺爺就賞了你這個?”

驚蟄:“那還能是什麽?”

立冬身上的味道實在是太大了,驚蟄有點忍不了,将東西收拾完後,朝着站在廊下的三順擺了擺手,轉身和七蛻道別。

身後立冬還忍不住看了看他,然後被三順給攔了下來。

面對三順高大的身材,立冬不敢說話。

又溜達着去守門了。

等離了北房,大步走在那條甬道上時,驚蟄的臉色沉郁下來。

他摸着身上背着的包袱。

心裏猜到了今日陳明德,找他來的真正原因。

怕就是在這包袱裏的東西。

驚蟄一路趕回了直殿司,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間,關上門窗後,小心翼翼地将包袱放下,取出所有的衣服。

這些衣服看起來都很精致,可多也是宮內的款式,是陳明德那種等級的大太監才會有的。

驚蟄入手摸了摸材質,又摸了摸下擺。

他的臉色微動,這是夏衣,本不該這麽厚實才對……

厚實?

驚蟄翻開內襯,在兩層布料間,摸到了又一層。好似兩層布料中間,夾着一層沒被縫紉起來的,單獨的布料。

他立刻取來剪刀,将所有摸着不對的地方全剪掉,拆出來七八塊布,打開一瞧,上面都密密麻麻地寫着血字。

驚蟄一看上面的字跡,如同被狠狠敲了一記悶棍,整個人搖搖欲墜,險些沒站穩。

那一瞬間的沖擊,讓他臉色大變。

這……這是父親的字跡。

是岑玄因的字!

驚蟄抓着血條的字都在顫抖,眼前一片模糊,怎麽都看不清楚。他拼命眨了眨眼,又抹了把臉,結果抹了一手冰涼涼的水。

他扯着袖口胡亂擦了淚,哆嗦地看起了血字。

等他從頭到尾看完後,驚蟄将所有的布條都攥在手心,抱着頭蹲在地上。

連身體都一顫一顫。

這淚啪嗒啪嗒往下掉,他倒是沒臉說人家三順的。

驚蟄哭起來時,這淚可不比他少。

包袱裏的衣服,的确是舊衣服。

卻不是陳明德的舊衣裳。

而是陳安的。

在當年陳安去世後,陳明德不知用什麽方式藏下了陳安的一些舊物,兜兜轉轉,落到了驚蟄的手裏。

那些血字,不完全是陳安留下來的,與岑玄因有關的東西,上面所寫之物,也與黃家有關。

關于當年……黃家之所以陷害岑玄因的原因,就藏在他家。

可比起恨,在看到血字時,那些熟悉的字跡撲面而來,以至于壓抑許久的情緒,都難再忍。

他哭得無聲無息。

驚蟄不知哭了多久,等清醒些後,掙紮着爬起來。

他将所有的血條都依着之前的法子縫了起來,卻不是縫回去,而是縫在了驚蟄壓箱底的舊衣物夾層。

當然,這些被剪開的舊衣服,自然也被驚蟄全部都縫好,免得洩露出痕跡。

等他弄完這些,天色都暗淡下來。

慧平回屋的時候,見驚蟄那頭的床上躺着人,以為他今日身體不太舒服,動作也跟着小了些。

豈料,等第二日,慧平起來一瞅驚蟄那模樣,可吓了一跳。

“你這眼睛,是怎麽回事?”

驚蟄的眼睛腫了。

——哭的。

還紅得布滿血絲。

——昨天淚眼婆娑還做針線活,用眼過度了。

驚蟄平靜地說:“可能是有點不舒服。”

慧平:這是有點嗎!

這看起來可是好大點!

他把人按回床上去休息,連忙去給驚蟄告了假。世恩和谷生進來瞅了眼,也吓到了,忙讓他好好躺着。

驚蟄謝過他們幾個的好意,确定姜金明那頭已經知道後,扯起被褥倒頭又睡。

他昨天渾渾噩噩做了不少夢,根本沒睡好。

只可惜補眠也是這樣,驚蟄在午後掙紮着起來,被慧平拖着吃了點東西。

他下午去姜金明那時,掌司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會,讓他回去。

姜還是老的辣,姜金明一眼看得出來,驚蟄這是哭出來的。

不過除了哭之外,那滿眼的血絲,也不知道怎麽熬出來的。

于是,驚蟄離開時,不僅得到了安慰,還得到了兩顆熱雞蛋。

——姜金明讓他拿回去敷眼睛。

他自覺還是沒什麽問題,可惜但凡看到他的人,都不讓他做事。

驚蟄在外頭游蕩了一會,打算回去把兩顆雞蛋吃掉。正當他低着頭慢吞吞走時,一道冷冽的嗓音響起。

“這回,沒吓你。”

驚蟄揣着兩顆雞蛋擡起頭,就見容九站在他的跟前,腰間佩戴着刀具,很是利索好看。

不知為何,他的身上,帶着一股風塵仆仆趕回來的陰冷。

冷淡的視線掃過驚蟄的臉,最終停留在他腫得跟荷包蛋一眼的眼睛,沉默了一會,指腹摸了摸腫脹水潤的眼皮。

“哭得這麽難看。”

驚蟄恹恹的,決定饒恕容九的難聽話。他也沒精力蹦跶起來,低着頭,就要繞着走。

他也知道自己這樣難看啦……那就不要看……尤其容九長這麽漂亮一人,還直愣愣杵在跟前,這對比更難受。

容九長腳一跨,攔住了他。

手指靈巧地取過驚蟄手裏的雞蛋,按在了他的眼睛上滾了滾,“是這麽做?”

驚蟄就悶悶地嗯了聲。

容九拿着雞蛋給驚蟄滾着眼皮,他久閉着眼睛,微昂着頭,乖乖地任由着容九動作。

“哭有什麽用?”

“因為沒用,才哭。”

容九沉默了一會,冷冷地說:“以後不許哭。”

非常霸道冷酷。

驚蟄睜開一只眼,“你不是很喜歡?”

他狐疑着。

之前他的感覺,應當是沒錯才對。

這個惡劣的興趣。

容九:“只能為我。”

如此理所當然。

好吧。

驚蟄将眼睛重新閉上。

是他多餘說這話。

容九:“很快都會解決。”

他的聲音淡淡,卻帶着一絲鋒銳的殺氣。

驚蟄想問解決什麽。

不過,他在容九的撫弄下,又感覺到困頓,靠在他的身前,差點都要睡着了。

他懶洋洋打了個哈欠,輕聲嘀咕:“別再收買人盯着我。”

“你知道?”

“當我傻?”

驚蟄磨牙。

再蠢,在容九趕來的速度這麽快來看,怎可能發現不了?

“不。”

容九冷冷道。

脆弱的生命轉瞬即逝,哪怕只是拗斷脊背,也只要一瞬的時間。

危險無處不在,倘若有朝一日驚蟄要死,也必得死在他的手裏。

在驚蟄的身側,不是一只眼。

是無數雙眼。

如同容九外化的眼,陰郁而偏執地盯着他。

無時無刻。

無處不在。

作者有話要說:

(*)引用自《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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