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好熱。”

寂靜的宮牆內,熾熱的日頭撒下,只有幾聲垂死掙紮的蟬鳴。

驚蟄守在門外,百無聊賴地聽着幾個小太監在說話,話裏話外,都覺得天氣太熱。

幾個掌司在裏面商議,他們這些随從的小太監,就只能在外頭等待。

廖江在幾個小太監裏已經混熟悉了,再不是之前的愣頭青,說話也是一套一套,很有分量。

驚蟄聽着他在那比劃,好一副高興的模樣。

衆人聚集在他的身邊聽他說。

也無怪乎這一次廖江表現得這麽突出,畢竟這些人裏,也唯獨只有他知道這一次,為什麽這些個掌司會聚在一處。

“……當然,是要在我們這挑選。”廖江興致勃勃地說着。

據說,景元帝要去上虞苑避暑。

這在從前少有之,不過,今年景元帝會有這想法,也無可厚非。

後宮剛出這樣的事,在蚊蟲繁多的時節,怕是有幾多人都會想起之前泛濫的蟲潮,去上虞苑還能松活些。

不過,這事本和他們沒什麽幹系。

就算能随從出宮的,也不外乎乾明宮那些人。倘若有妃子随侍,那就再加上她們伺候的下人……根本就輪不上直殿監什麽事。

可這一回,許是聲勢浩大,景元帝要移駕居住的時間較長,所需人數之多,直殿監也要出幾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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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消息一出,無疑就讓人心思開始活絡起來。

別說是在皇帝跟前露臉,縱是出宮去,對他們這些小太監來說,也是少有。

而今有這樣的機會,自然一個兩個都心生向往。

驚蟄呢……

他則是懶洋洋打了個哈欠。

如果不是容九是禦前行走,景元帝一去上虞苑,他就得孤身一個,不然驚蟄是沒什麽興趣的。

那頭廖江一邊說着,一邊看向驚蟄。見他一直不怎麽說話,就主動問道:“驚蟄,難道你不想去?”

驚蟄笑了笑:“能不能去,也不取決于我的想法,還是得看掌司是怎麽想的。”

驚蟄這些日子,在直殿監,可算是出了個大風頭。

就在幾日前,乾明宮突然有賞賜來。

好些宮人浩浩蕩蕩擡着不少東西,進了直殿司的大門。

待散去後,直殿監的人才知道,這些東西,全都是賞賜給驚蟄的!

好似驚蟄牽扯到了黃家的一樁舊案,如今黃家出事,許多事情都被重新清算,自然也包括驚蟄這宗。

連帶着驚蟄的身份,都被提了,如今是二等太監,俸祿卻是漲到與大太監相同雲雲……過去好些天,這樣的傳聞,都是直殿監的熱門話題。

驚蟄不是不知道,他們看來的視線,總有幾分好奇,許多人更是為此,話裏話外總在刺探驚蟄家裏的事。

這着實叫人有幾分厭煩。

乾明宮來人,是在驚蟄的意料之外。

可他并不讨厭。

盡管這的确給驚蟄平靜的生活帶來些許麻煩,可在那諸多補償的賞賜裏,驚蟄看到了最為重要的一件東西。

關乎岑家的新判決,也夾在了其中。

包括将岑玄因的屍體重新安葬,地址在何處,以及為跳水的柳氏與岑良都立了衣冠冢等等,這些,才是對驚蟄真正的寬慰。

那些錢財,不過是身外之物。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不知處理這事的是哪位官人,往後驚蟄要是知道,定要給他立個長生牌位。

吱呀一聲——

門後,幾位掌司魚貫而出,門外的小太監紛紛不說話,低下頭跟上了各自的掌司。

驚蟄跟着姜金明的身後,就聽到他指點:“三日後,去上虞苑的隊伍即将啓程,你收拾幾件衣物,随着同去。”

驚蟄驚訝擡頭:“掌司,只得我去?”

姜金明笑了起來:“怎麽可能,一司出兩人,就你和世恩去吧。”

驚蟄眨了眨眼,有幾分驚奇。

他原以為,要是姜金明再選,或許會選慧平。

“我本是沒打算讓你去,沒了你,做事都不知麻煩了多少。”姜金明嘆息了聲,“不過方才在屋內,掌印都說了,要可着最機靈的去,咱這,不就只剩下你和世恩了嗎?”

世恩是有些跳脫,嘴巴也幾分多事,可直殿監內,就屬他的朋友最多,有驚蟄在,也當不會亂來。

相比較有些木讷沉穩的慧平,姜金明還是選了腦子更為靈活的世恩。

只除了一點。

“驚蟄,出門在外,好好給我盯着世恩那張嘴巴。”姜金明嚴肅地說道,“可不許弄出事端。”

驚蟄斂眉:“是。”

回到直殿司,這消息果然引起了軒然大波,不過姜金明催得緊,這兩日,驚蟄和世恩都被叫去聽規矩,其他人也不敢亂打聽。

驚蟄甚至都沒來得及和容九說上一聲。

畢竟,下一個逢五,還有四五天。

不過上次見面時,容九已然提及到,接下來不大有空當,縱是驚蟄給他留口信,也沒多大的必要。

左不過都是要去上虞苑。

在世恩有些興奮的絮叨裏,三日後的清晨,他們和直殿監其他宮人,一同跟上前往上虞苑的隊伍。

原本他們這些供人使喚的宮人,自沒有金貴到能坐馬車,大多數人都是要靠兩條腿走的。不過這一次,算他們幸運,清點隊伍時多出來一輛備用的車馬,就讓他們這群人擠了上去。

驚蟄很少坐馬車。

寥寥幾次記憶,都是在很小歲數,跟着父母回老家時模模糊糊的眩暈感。

世恩一開始很興奮,尤其是在僥幸坐上馬車後,就更為高興,在車廂裏摸來摸去。和他一樣興奮的小太監,也有好幾個,他并不算突出。

只是隊伍剛開拔,馬車一動,他們的臉色就變了。

能讓宮人們坐上來的馬車,自然不會多精良,這跌宕起伏的車廂裏,好幾個從未嘗試過的小太監臉色登時就綠了。

……可真是熟悉的感覺呢。

驚蟄默默地抓住車窗,免得被甩飛出去。

途中休息的時候,馬車內擠着的小太監争先恐後地下去喘氣,驚蟄看向臉色煞白的世恩:“你要不要也下去走走?”

世恩搖了搖頭:“已經适應過來,沒必要。”

他們正在啃着的幹糧,是提早就準備好的,沒什麽味道,不過能充饑。

短暫的停歇時間到了後,去望風的小太監又争先恐後地回來。就算馬車再怎麽颠簸,可到底還是有遮風避雨的車廂,更能遮擋住這夏日高陽。

馬車內雖擠得慌,可是窗戶能帶來些許涼風,也不用冒着熱汗走上一日,他們高興都來不及,就算再難受都也忍着。

如是這般,熬了好些日子,這上虞苑總算到了。

驚蟄等人原本就是缺少人手才會被帶來,如今一個個剛到,就被領着去做事。

這都是熟門熟路的。

比起被使喚,更讓這些小太監們驚嘆的,還是這裏和皇庭內截然不同的風格。

皇宮的建築群多是精細別致,處處都透着美麗與精致,可上虞苑的建築風格卻帶着幾分粗犷,以實用大方為要。

許多擺設布置,比起宮裏,就顯得張狂。

驚蟄他們這群小太監,被交給了上虞苑,一個叫胡越的大太監管着,他手底下,還有十幾二十個相同的小太監。

在知道驚蟄已是二等後,他将驚蟄留在身邊,做一些比較精細的活。

驚蟄在這待了幾日後,才發現上虞苑之所以缺人手,多少和景元帝這一回來上虞苑的目的有關。

皇帝陛下來上虞苑,不僅是為了避暑,也是為了接待遠道而來的外國使臣。

要不然,依着原本上虞苑的人手,自然是足夠的。

驚蟄忙得腳不沾地,與其他幾個二等太監一起,跟着胡越四處走。

那些使臣招待的居所,都是由着胡越來布置,這自然是精細的活兒,不容有差。

不過也為此,驚蟄剛來上虞苑不久,就将大致的布局摸了個清楚。

當然,只限于幾處離宮。

那些跑馬射箭的園林,驚蟄是沒去過的。

可驚蟄沒去過,世恩卻跑了個遍。

他們這些宮裏調來的人,都住在一塊,盡管每日驚蟄他們不在一處做事,可是每天晚上回來,還是會歇在一處。

胡越給他們安排的居所也大方,雖還是兩人一間,可比宮裏住的地方要大上許多。

驚蟄和世恩,自然是住在一處。

晚上回來,世恩去打了水洗腳,順便給驚蟄也打了,兩人并排坐在桌邊,世恩嘆息了一聲。

“這上虞苑的日子,比起宮裏,可好上不少。”

也不知是因為他們遠道而來,還是因為上虞苑本來就是如此散漫,這裏的規矩不多,沒有宮裏管得那麽嚴格,只要按時做好自己分內的事,胡越很少去管他們。

吃食上,住所上,也都很貼心。

只除了每日的活,要走的路,比宮裏累得多。

畢竟上虞苑占地太廣,有時候光是走過去,都需要用上小半個時辰,驚蟄來這裏之後,吃飯都比從前吃得多。

驚蟄:“那你還想不想回去?”

胡越使喚得他很順手,驚喜之餘,還和他透露了口風,只要驚蟄願意留下來,他會去和上頭申請。

這也叫他知道,這回來上虞苑的這些人,是有可能留下來的。

世恩琢磨了一會,還是搖了搖頭:“這裏看着輕便散漫,人也多。可這都是因為陛下在這,要是陛下回宮,就會非常清冷。”

從前許多君主,在各地都建了不少行宮,就連先帝也不例外,每年有許多時間,都未必是在乾明宮待着。

景元帝算是歷代裏,不愛動彈的一個。

這幾年登基後,最遠也就是到上虞苑來,雖內庫會源源不斷給各處的行宮撥款,可這些地方的宮人,或許終其一生都未必能見到皇帝一面,過得非常清閑。

世恩這性格,一看就喜歡熱鬧。

一想到要那麽冷冷清清地活着,就忍不住搖了搖頭。

“倒是你,我看那胡總管,對你可滿意得很。”世恩用胳膊捅了捅驚蟄,“你會知道,肯定是他和你露出口風……”

驚蟄平靜搖了搖頭。

黃家的事情結束後,驚蟄身上背負着的某種壓力,好像無端輕了不少,每日裏的笑顏也比從前多。

若照着他的性格,來上虞苑這樣的地方,或許也不錯。

這裏輕松自在,也少了許多的煩惱。

可一想到容九,再想到直殿司那些人,還有明雨,驚蟄又不想挪地。

他這人,說來是有幾分疲懶。

如果北房不起波瀾,沒那麽多亂事,以他的性格,怕是會在那清冷的地方紮根一輩子。

他總喜歡安穩些。

喜歡過些普通尋常的小日子。

喜歡上容九,算是他做過最出格刺激的事。

說到容九,驚蟄的思緒不免飄得遠了些,他們雖同在上虞苑,可到現在都沒見到過。

一來,容九怕是不知道,他也來了上虞苑,二來,景元帝到上虞苑後,就住進了太室宮,那是整個上虞苑最大的宮殿群。

驚蟄只跟着胡越去過一次。

太室宮之大,比驚蟄在皇庭內見到的許多宮室都要大上太多,光是走都累得要死,更別說在這麽大的地方裏,再找到容九。

驚蟄沉思時,世恩就絮絮叨叨地說起他探聽來的消息,哪怕是在上虞苑,他這個本事都沒落下。

“……原來朝廷重臣也跟着……住在……見到閣老……”

“除了德妃……一個後妃……聽聞……操持……”

“……使臣過幾日……”

“陛下喜歡騎馬,總是在……”

驚蟄聽着聽着,不由得敬佩不已。

有些隐秘事,世恩到底是怎麽知道的?尤其是使臣何時來這條,他是因着每日跟在胡越身側,方才清楚,可世恩呢?

世恩嘿嘿一笑:“驚蟄,你要是想,你也能學會。”

他的腳撥弄了下水,溫度已經有點涼。

手指捏住驚蟄的臉,左右擺動兩下。

“驚蟄,你長得好,氣質又好,只要你願意和我學上幾分,說不定,你以後能探聽到的消息,只會比我多呢!”

世恩笑嘻嘻地說。

驚蟄拍開他的手,低頭擦腳,彎腰将盆抱起來:“多謝,可不必。”

世恩跟着他一塊出去倒水,遠遠就看到個人小跑了過來,還喘着氣。

這人是烏峰,二等太監。

是在胡越手底下做事的人之一。

“驚蟄,快些跟我去,總管尋你。”

這焦急的模樣,一看就時間緊迫,也不知出了什麽事情。

世恩面色微變,隐晦地看了眼驚蟄,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賠笑說道:“且等等,他身上這衣袍髒了還未換,換完了立刻去。”

他說完這話,趁着烏峰還沒反應過來,就拽着驚蟄進屋。

驚蟄挑眉看向世恩,他這般反應,卻是有些大。

不過,驚蟄也的确需要換衣。

就在他扯出新的衣物時,不知為何有些焦慮的世恩往前跨了一步,靠在他的身邊低聲快速說道:“待會要是胡越讓你去守夜,千萬別答應,能推脫就推脫,聽到沒!”

驚蟄動作微頓,看向世恩,又望了眼門外。

烏峰還守在外面等着。

“……你是說,給陛下守夜?”

驚蟄尾音帶着少許上揚的狐疑,他很敏銳,在世恩說出前半句,就猜到這個夜“守”的是誰。

可這未免太荒唐。

守夜這樣的活計,能是他這樣的人來做嗎?不應該是皇帝身邊親近的人?

世恩焦慮地說:“你不知道,上虞苑和宮裏不一樣,來到上虞苑後,除了幾個親近的宮人外,守夜的,全都是上虞苑的人。”

驚蟄:“是因為人手不足?”

“不是,是因為這樣一來,陛下在殺人時,靠近的都是上虞苑,自然,也會優先挑選上虞苑的殺,免去乾明宮的損失。”

世恩這話,就透露出幾分殘酷無情來。

可這樣的事,發生在景元帝的身上,又好像尋常可見,驚蟄甚至連驚訝的表情都欠奉,“所以,一旦出現需要補足人手的情況,也會優先從上虞苑裏挑選。”

“還不能是普通的小太監。”世恩補充,“能守夜的,起碼是二等太監。”

而胡越,能夠接下重擔,本來就是這上虞苑裏身份算高的大太監,雖每到乾明宮來人時,寧宏儒等人就會接管過大權,可底下宮人的調度,還都是有賴于他們這些上虞苑原本的管事。

而今入了夜,烏峰突然來,再加上二等太監這個限制,一下子就讓世恩想起此事。

驚蟄沉默且快速地換好衣服,拍着世恩的肩膀:“今晚不要等,我會回來。”

他說完這話,就匆匆跟着烏峰走了。

世恩頹然地抹了把臉,其實知道自己剛才的話,都也只是徒勞。

胡越讓烏峰來,足以說明他選擇了驚蟄,除非驚蟄現在病得起不來登時要死了,否則,根本不可能逃開。

胡越手裏把玩着兩個文玩核桃,發出清脆的咔噠聲,在他的身前,站着幾個二等太監,一個兩個臉上都有點蒼白。

“總管,您不是讓烏峰去尋驚蟄了嗎?為何,還要讓我們繼續留在這?”

胡越冷淡地看他一眼,嗤笑了聲。

“怎麽,你們以為,今晚上将驚蟄推去太室宮後,就能高枕無憂了?”

那人臉色蒼白,嗫嚅着:“難道……不是?”

伺候皇帝,怎麽都不能算是個壞差事。

可守夜,就有很大的風險。

景元帝不能被吵醒,這近乎是一條嚴苛的命令。

今夜,有人死了。

胡越接到消息時,非常頭疼。他無需知道陛下到底是為何殺人,可這缺漏的人,還得有人來補。

上虞苑這,能去皇帝跟前伺候的,需得是二等太監往上,可一個兩個知道今天必須守夜,都不敢去。

胡越将驚蟄叫來這個舉措,無疑讓他們看到了一點希望。

胡越冷笑:“他是宮裏的人,按理,今夜不該他去。而就算今夜他頂上了,也至多一夜,都收起你們那不該有的小心思,免連累了咱家!”

被調去太室宮伺候,就無需在胡越的手裏做活,他們想得倒是好,只想要那太室宮的清貴,卻不想要守夜的麻煩。

這天底下,哪來這麽好的事。

當驚蟄來時,胡越也沒有廢話:“太室宮出了點事,今夜需要多兩人去守夜,戴有為,你和驚蟄一起去。”

戴有為是個瘦弱的模樣,一聽這話,臉色微白,卻不敢說什麽,低頭應是。

驚蟄的表情很淡:“總管,小的從未做過這些,到時,怕是得多跟着有為學學。”

胡越看了他一眼,露出一點笑意。

“自然是跟着戴有為,你倆一塊。驚蟄,這次就當做幫忙,也只需這一次。”

他痛快地說道。

驚蟄颔首,不再說話,低頭跟着戴有為出去換衣服,在太室宮伺候,穿戴的衣物自有些許不同。

等驚蟄離開後,胡越的臉色又冷下來。

景元帝剛殺過人,脾氣最是不好的時候,這才是他将驚蟄推出去的原因。

他雖看不上底下這群人卵蛋似的慫樣,可到底也心疼自己人,選人時,除了驚蟄外,也選了最不讨喜的戴有為。

可挨過今夜,胡越勢必要重新換人,去頂替驚蟄的位置。

不然,這要是被查出來,他多少是麻煩的。

驚蟄和戴有為被胡越領到太室宮後,只隐約聽到什麽提點,換人,明日雲雲的話。

無聲無息時,驚蟄感覺戴有為羨慕地看了他一眼。

驚蟄沒有看回去。

當然,他對胡越這樣的行為,也沒什麽感覺。

是人都會有偏心,不想自己手裏人犧牲,想拿他來頂一頂,也是正常。

反正只有一夜。

驚蟄沒有世恩那麽憂愁,就算陛下真的暴起殺人,這人肯定是自內由外殺的,他和戴有為這兩個剛被送來的人,怎麽都不可能在殿內伺候。

事實正如驚蟄猜測的那樣。

驚蟄和戴有為被安排守着的地方,距離內殿可還有一段距離。

驚蟄擡頭看着皎皎明月。

今天的天氣好,有風無雲,縱是夏夜,但也多了幾分涼意。

這般清幽的月光,将寬大的庭院染上銀霜,無需太多燈籠,也足夠看得清楚各處。

驚蟄是第二次來太室宮,上次根本沒到這麽裏面,而今跟着一路進來,倒是感受了一番戒備森嚴。

他一直目不斜視,唯獨在路過巡邏的侍衛時,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也不知容九,今夜是否在這守夜的人裏。

驚蟄悠悠閑閑想了一圈,借此驅散困意,而身邊的戴有為,身體已經開始哆嗦起來。

驚蟄不免納悶。

他們守着的這裏,除開他們兩人外,還有另外兩人一組,守的是東面。彼此雖能看到,不過距離有點遠。

驚蟄壓低了聲音:“戴有為,你冷靜點。”

戴有為擡起頭看過來,驚蟄這才發現,戴有為滿頭滿臉都是汗,他咬着牙,低聲說道:“你說得倒是輕松。”

聲音裏,還有幾分恐懼。

他是看不慣驚蟄這幅淡定的模樣。

戴有為心裏甚至有幾分惡意,他之所以能這麽輕松,只不過他不知道會有什麽遭遇,才得以這麽輕松,若他知道……

驚蟄:“你可以繼續抖下去,不過,對面的人看過來了。”

他的聲音有幾分漠不關己的冷意。

戴有為一瞧,原本太室宮的人,的确看了過來,他低下頭,強行控制着自己的身體,待那異樣的注視移開後,他才頗有惡意地嘲弄:

“你能這麽冷靜,是你根本不知道,守夜是多麽危險的事!”

驚蟄想起乾明宮那些血腥的傳聞,很想吐槽他哪裏不知道?

哪怕在北房的時候,他都知道,乾明宮時常會死人,哪有到了太室宮就不一樣的可能?

對此,驚蟄心裏還是明白的。

可戴有為似乎誤會了驚蟄的冷靜,進一步說:“陛下在上虞苑時常睡不好,發脾氣時,就會殺人取樂,要是今晚運氣不好,你的小命可就難保!”

他們說話,聲音不敢太高,都是壓低着。

只戴有為神情激動,就算壓着,也難免流露出幾分神情。

……難怪,一個個都這麽害怕。

“多謝你告知。”

驚蟄冷靜地回答,并沒有因為戴有為的話有多少動容,就好像他根本不在意這點。

不,戴有為不相信。

他惡狠狠地瞪了眼驚蟄,往邊上走了幾步,像是要避開他。

驚蟄好命,是宮裏的人。

就算今夜陷在這,可明日,胡越會來接走他。可戴有為來了,就再也出不去。

這殿前伺候的榮耀,他可半點都不想沾。

尤其是在景元帝剛剛發過瘋後。

哈,要不是剛出過事,太室宮怎麽可能臨時添人!

戴有為不想說話,這對驚蟄反倒是一件好事。

他太過緊張,非常神經質。

這樣情緒化的人,怪不得胡越會将他選中,怕是早就不怎麽喜歡。

不過,就算再怎麽不讨喜,戴有為做事能力還是有的,不然他爬不上二等太監的位置。

驚蟄只希望他能冷靜點。

能冷靜下來,就會發現,他們現在守着的地方,距離內殿有一段距離,真要出事,也不會是他們最先出事。

這已經算是對新人的優待。

而且,整座太室宮無比安靜,連一點人聲都沒有,這足以見得,這座宮室的主人已經安歇。

只要沒外力将景元帝吵醒,應當是不會有事。

他們這種遠遠守着的,已經非常輕便。

就在殿外的那些個才是麻煩,要時刻警惕着等待景元帝有可能的吩咐。

驚蟄百無聊賴,看月看地,甚至都數起遠處巡邏侍衛的人數。

幾次巡邏,都沒見到容九。

今夜,怕是不可能見到。

當然要是能遇見,以驚蟄現在的情況,不可能和他招呼,可要是能見見也是好的。

一想到這個,驚蟄就有幾分不好意思。

好在容九不知他的想法,也就不會知道,原來他還會是這樣粘人。

驚蟄自己也不知道。

是在和容九日漸相處後,這才比從前多了幾分惦念。

這許是在日漸相處裏,培養出來的信賴。

因着從前的舊事,驚蟄很難相信人。

可是和容九相處至今,他的許多事,都一點一點被容九知道,包括黃家的舊案,也有容九在其中搭了一把手,這無疑瓦解了驚蟄許多戒備。

在他身上,容九若想得到什麽回報,只會是徹底的虧本買賣。

這種買賣都做,那容九……多少是真的喜歡他,吧?

驚蟄少有思忖這些細膩的事,來回揣測對方是不是真的喜歡自己,有時很沒必要。可在容九的事上,驚蟄還是會患得患失。

這樣的心思,驚蟄從來都藏得好好。

他甚至都能想象得到,容九要是知道,會是多麽不高興。

驚蟄很難改變自己的多憂多慮,更不想容九不高興,就只能慶幸于他的表面功夫做得還算到位。

戴有為無意中瞥了眼驚蟄,毛骨悚然。

這小子是瘋了吧?笑得這般高興,是覺得自己還死得不夠快嗎?

後半夜,不管是驚蟄還是其餘的宮人,多少有些昏昏欲睡。

這種什麽都不能做,也不能亂走,只得呆呆守着的事,的确很難熬。

對面的宮人,已經悄悄打了第五個哈欠。

驚蟄小心移開視線,免得也被傳染。

他輕輕跺了跺腳,開始試圖數地上有幾道縫隙,就在這安靜的當口——

轟隆隆——

一道旱雷,莫名其妙炸開。

幾個人都被吓了一個哆嗦,驚蟄下意識擡頭,就見原本無雲的天際,明月不知何時被一層淡淡的雲霧遮掩着,遠處天上有紫色的電光劈開,不多時,又是一道震耳的轟鳴聲。

短短幾個呼吸,下起了瓢潑大雨。

這夏日的雨,來得就是這麽不講道理。

雷聲一道接着一道,雨勢尤為滂沱。

說起來,倒是和那日宮中的大雨,有幾分相似。

驚蟄看着那些噼裏啪啦被濺開的水花,呆呆出神了一會,感覺到身邊的戴有為呼吸急促起來。

他下意識看過去,卻見戴有為擡着頭,面色驚恐地看着某個方向。

驚蟄順着看過去,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啊……

原本漆黑的殿宇,此刻卻亮起了幽光。

驚蟄側耳聽着暴躁的雷聲,還在間或響着,就算是聾子,多半也會被吵醒。

看來,景元帝醒了。

戴有為的呼吸急促起來,身子也有幾分搖擺,哪怕驚蟄也有點緊張,可看着他那個樣子,還是有些無奈。

聽着有腳步聲由遠及近,戴有為卻還沒低下頭調整過來,驚蟄不得已踢了他一腳,低聲快速地說道:“低頭,有人來了。”

戴有為猛一個激靈,先是瞪了眼驚蟄,緊接着反應過來他的話,這才着急忙慌低頭。

噠,噠,噠——

腳步聲聽起來很整齊,應當是練家子。

那嚴肅整齊的隊伍從驚蟄他們身前經過時,為首的突然停了下來。

莫說是戴有為,就是驚蟄,也吓了一跳。

“驚蟄?”

這聲音,聽來有幾分熟悉。

雖然,驚蟄從來沒和聲音的主人說過話,可他是聽過幾次的。

驚蟄緩緩擡頭,看到帶隊的韋海東。

容九是韋海東的下屬,這位統領還因為陛下的命令,曾經去北房調查過一次,他認得驚蟄理所當然。

……不過這麽黑,也能看出來,韋統領你的眼睛是有多尖?

我還低着頭呢!

驚蟄心裏有幾分腹诽,面上卻是從容欠身:“奴婢見過統領大人。”

韋海東皺眉:“你不是宮裏伺候的?怎會來上虞苑?”

驚蟄:“奴婢是被調過來幫忙的,待隊伍回宮,也會跟着一同回去。”

他說得有幾分暧昧,沒将胡越的小心思戳破,要是不熟悉的人聽來,就會以為驚蟄一直在太室宮伺候。

反正以韋海東這樣的身份,不可能去關心一個小小的太監,會停下來,也不過是因為幾分熟悉罷了。

韋海東皺着的眉松開,也不知道是想到什麽,竟還有幾分揶揄。

“若是在太室宮,怕是還有可能見到容九罷。”

驚蟄微頓,只得慶幸現在黑得很,韋海東打趣歸打趣,不可能看到他的表情。

自然,也不會知道他和容九的真實關系。

所以,他也只是恭敬地低下頭去,行了個禮。

韋海東的身體微動,像是下意識想要避開,那種古怪的遲疑,就像是他并不想接受驚蟄這出于下位者的行禮。

不過他到底按捺住了這奇怪的反應,等驚蟄起身後,才平靜地說道:“若是見到,我會同他說一聲。”

說完這話,韋海東就帶着人急匆匆走了。

深夜出現在此,韋海東必定不是無事。

不過,這場雷暴雨,對韋海東來說,大概是好事。它已經先行一步,将皇帝陛下給吵醒了。

驚蟄這麽想,目光落在戴有為身上。

戴有為正古怪地看着他。

驚蟄和他不熟,也沒有閑談的興趣,當他移開視線,重新看向那場雨時,他聽到戴有為的聲音。

“你和統領很熟?”

“不熟。”驚蟄道,“幾面之緣。”

戴有為根本不相信。

韋海東是皇庭的侍衛統領,在宮裏來往,和他有過“幾面之緣”的宮人何其多,怎麽不見他每個都停下來招呼?

必須得是驚蟄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韋海東才會和他說話。

戴有為心裏一時妒恨,一時茫然,竟是連剛才一直在緊張的事情,都有些忘記。

“你既然和他認識,為何還要做一個小小的太監?”

“二等太監,也不算小吧。”驚蟄淡淡說道,“還有,我和他不熟。”

他感覺戴有為像是聽不懂人話。

“呵,一個二等太監,今夜死的那些個,難道就不是了嗎?”戴有為嘲諷地說道,“還不是說死就死。”

“在陛下的面前,誰都得說死就死,沒有任何差別。”驚蟄平靜冷淡地說道,“我不想再和你說話,所以接下來你的每一句話,我都不會再回複。”

他丢下這話後,徑直移開了眼。

戴有為被驚蟄這話驚呆了。

胡總管居然還覺得,驚蟄這個人溫和有禮,很識大體,如今看來,到底哪裏對了?

分明是個冷漠,無情,非常不講顏面的人!

驚蟄都那麽說,就算戴有為再想說什麽,都不得不憋在心裏,氣得滿臉通紅。

太室宮不複之前安靜,許是因為景元帝醒來,那些好似沉睡過去的幽暗也随之活躍了過來。

驚蟄的耳力還算好,時不時能聽到些許動靜。

不多時,殿內似有騷動。

驚蟄隐約聽到“不見”“找”“安靜”之類的話,很快,他們就接到了命令。

景元帝從內殿失蹤,守夜的人全都要派出去尋找皇帝的蹤影。

驚蟄無語凝噎,擡頭看着外面滂沱的大雨,又幽幽看着遞過來的蓑衣,只得認命地披上來,用力系緊繩帶。

等他們這批人冒雨離開後,一個大太監帶着兩個宮人急匆匆趕來,目的很是準确,就是剛才在這守夜的幾個宮人。

“人呢!”

平肖聲音裏帶着幾分怒氣,身後的太監立刻欠身,去詢問剛剛守在這裏的侍衛。

片刻後,他回來。

“方才都被派出去,尋找陛下的蹤影。”

就是前後腳的事。

平肖皺眉,心裏有幾分暴躁。剛才殿內的氛圍十分壓抑,寧宏儒卻突然将他叫來,讓他來這,找一個叫驚蟄的宮人。

看寧總管那模樣,如果不是自己走不開,怕是都要親自過來,平肖自然明白這事的重要。結果他剛要走,殿內卻有動靜,韋海東沉着臉出來,說是陛下不見了。

景元帝身手高強,誰都攔不住。

寧宏儒顧着尋找景元帝的蹤跡,平肖原本以為,這頭就暫且放下,卻沒想到,總管還惦記着,甚至讓他務必要把人帶來。

結果,偏偏是慢了一步。

這人呢!

驚蟄,正在雨中。

雨勢大,就算有蓑衣,也派不上用場。他從踏進雨幕裏,就知道渾身肯定要濕透。

手裏提着的燈盞,有了外層加固,倒是防水。可在雨裏沖刷,也是搖搖晃晃,看着就要熄滅。

驚蟄雖每次幹活都很認真,可是尋找皇帝陛下蹤跡這樣的事,他們頂多是湊數,他也就沒那麽上心,只打算多拖延些時間,晚點再回去。

他相信,戴有為同樣是這麽想的。

也不知道他之前到底經歷了什麽,對景元帝的恐懼,已經到了過分的地步。只要提到皇帝陛下,就渾身發抖,比見了惡鬼還要吓人。

轟隆隆——

間或雷鳴起,炸開了一片暗色。

太室宮太大,根本逛不完,提着個小小的燈盞,微弱的光,只能照亮方寸大的地方。

驚蟄皺眉,剛想和身邊的人商議下換個地方,結果一轉頭,戴有為人不見了。

……好家夥,這偷溜倒是挺快。

驚蟄無奈,自己一人沿着廊下走,不時擡頭看着臺階上昏暗的宮室。

轟隆隆——

又一聲雷鳴下,驚蟄的眼角餘光,好似瞥到不遠處的古木下,似乎有個白色的影子。

哪怕驚蟄膽子不小,這一瞬,也有無名的寒意爬遍身體。

……是人,還是鬼?

驚蟄的身體微動,将燈盞舉起來,可這搖晃的光芒微弱得很,根本看不清楚所謂的影子。

驚蟄抹了把濕涼涼的臉,好想就這麽轉頭就走。

可天色還在劈雷,人站在樹下,約等于自尋死路。

驚蟄記得父親說過,雷雨天不能站在樹下。

因為岑玄因年幼逃荒時,曾見過野地裏的枯樹被雷劈開,躲在樹下的人也跟着一塊被燒死。這殘酷的記憶讓岑玄因銘記的同時,也教導給了自己的孩子。

驚蟄擡頭看了眼天,見暫時沒有動靜,這才踩着濕膩的鞋底,匆匆朝着人影跑去。

……只是越靠近,這人,怎麽瞧着越發熟悉?

待只剩下三兩步的距離,驚蟄心裏已經無名火起,燃燒的怒意幾乎能點燃他漆黑的眼眸。

那站在古樹下,殘垣上的人,不是容九,那又是誰?

他甩掉燈盞,三兩步上前,厲聲說道:“容九,你發什麽瘋!”

男人一直望着幽深的遠處,直到此刻,才緩緩低頭,看到了渾身濕透的驚蟄。

驚蟄跑到跟前,才發現容九站的位置非常巧妙,這棵高大的古樹紮根在此,幾乎和宮牆融為一體。

可古樹原來就在,宮牆卻是後來依靠着古樹搭建,所以,原本剛剛好的空隙,随着古樹的緩緩生長後,擠碎了牆縫,有了一小段殘垣。

許是這裏少有人來,過于偏僻,于是這塊年久失修的牆頭,也沒有人處理。

呼嘯的寒風正不斷從這破損的殘垣刮來,将本就澆得發涼的身體凍得瑟瑟發抖。

當驚蟄站在此處時,能感覺到無比的寒意。再往外幾步,就是懸空之地。

只是一眼,就足以讓人心口發寒。

驚蟄仰頭,聲音尖銳:“下來!”

容九黑沉的眼眸落在狼狽的驚蟄身上,過了片刻,輕盈地落到地上。

哪怕在這瞬間,驚蟄的心裏都不由閃過贊嘆。

容九勁瘦的腰身如獸般優美,動作輕盈不拖泥帶水,端得是利索。

可心裏溢滿贊美之詞,驚蟄面上卻是兇巴巴:“韋統領派你們也來找陛下的蹤影?可為什麽不穿蓑衣不帶傘,連燈都沒有!”

還站在那麽危險的地方,也不怕失足摔死!

景元帝是能躺在斷牆外還是咋的,站那麽高能看到什麽!

驚蟄一邊教訓容九,一邊擡頭看他,今夜容九穿的衣裳過于素淨,再加上臉白得很,的确很像是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容九冷冰冰的手指擡起,擦去驚蟄臉上的雨水,只他的手指本就濕漉漉,擦了又擦,仍是殘留着水痕。

“你不也沒燈?”

驚蟄等了良久,只等到容九這麽句冰涼的話。

他氣笑了。

驚蟄拍開容九的手,回頭在泥水裏找了下,翻出滾落在地的燈盞。

這小小的燈盞還算堅固,剛才翻倒在地,現在被找出來,蠟燭在裏面翻騰,居然還沒熄。

驚蟄:“我有!”

容九似乎沒想到驚蟄會在這點上糾結,沉吟了一會,語調跟死了般平直:“都是韋海東的錯,他沒給。”

正在四處尋找景元帝蹤影的韋海東打了好幾個巨大的哈湫,差點沒把鼻子崩了。

驚蟄狐疑地看着容九,覺得韋海東那個人看着愛開玩笑,對下屬還算不錯……難道真的會是個周扒皮,讓人出來做事,連點東西都不給?

驚蟄這做太監的,好歹都有蓑衣和燈呢!

容九頂着驚蟄懷疑的視線,緩緩點了點頭。

驚蟄:“真不是個東西。”

容九:“的确不是個東西。”他眼下的陰影,帶着幾分異樣的脆弱,冷酷的底色也跟着被藏了起來,只剩下那蒼白漂亮的臉。

驚蟄驀然反應過來,他們不能再在樹下。

剛才交談的時候,沒起驚雷,可真是他們幸運。

驚蟄拖着容九就往外走,直到将容九拖到臺階上,那濕噠噠蔓延開來的濕痕,跟着流淌了一地。

驚蟄:“你快些回去休息。”

他根本沒有和容九相見的高興,只想容九能去換下這濕透了的衣服。

哪怕是夏天,這樣的濕衣貼身,也會非常難受,保不準會得了傷寒。

容九慢吞吞地吐出一個字:“不。”

驚蟄歪頭,顯然沒想過會得到這個答案。

“你濕成這樣,不會還想着去找陛下吧?”他提起皇帝的語氣不怎麽好,“好端端的,陛下為什麽會失蹤?”

要不是景元帝來這一出,他們根本不會冒雨出來。

容九:“可能是因為再待下去,他會大開殺戒。”他說起這話,甚至還有幾分古怪的溫和。

可話裏森然的冷意,并不會随之減弱多少,只會伴随這陰雨,變得更加殘酷死寂。

驚蟄先是皺眉,然後才想起來,景元帝的兇殘。

今夜雷鳴,将這位陛下第二次吵醒,以他的脾氣,的确是有可能殺個血流成河。

驚蟄頭疼,他好想把容九的衣服都扒了,可是這又沒什麽可換的。

驚蟄擡頭看着眼前這昏暗的宮室,左顧右盼,發現再沒有其他人,試探着推開了一小縫,探頭進去看了眼。

在容九看來,無疑是一條濕漉漉的小狗在門邊打轉。

過了會,小狗轉過頭來。

“你給我進去。”

啊,被小狗用頭頂進去了,容九想。

驚蟄要是知道,容九在心裏形容他什麽,怕是要狠狠踩他一腳。

将容九塞進宮室裏,驚蟄自己也提着燈蹑手蹑腳進去,小心翼翼将門給關上後,他立刻解開自己的蓑衣。

啪嗒一聲,沾滿了雨水的蓑衣滾落在地。

驚蟄一手提着燈,一手将容九往裏面推。

從剛才相見到現在,驚蟄的動作都帶着幾分急切粗暴,當然,包括他在扒衣服這件事上,也同樣如此。

容九緩緩低頭,看着正在拆他腰帶的驚蟄。

“你在做什麽?”

“扒你衣服。”驚蟄冷酷無情地說道,“你閉嘴。”

好吧,容九選擇閉嘴。

他在打量驚蟄,細致地将他臉上表露出來種種情緒收藏起來,有很多……新的,少有出現的表情,這讓容九的眼神顯得癡迷而狂熱。

他在生氣。

燃燒的怒意,讓驚蟄的容顏都越發生動。

如同瑰麗絢爛的色彩。

想要。想攥在手裏。想狠狠碾碎。

驚蟄敏銳地擡頭。

……是他錯覺?

今夜的容九,總給他一種古怪的錯覺,就好像即将爆發的火山,卻死死地壓着,那層淺淺的克制岌岌可危,不知何時就會爆發。

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預兆。

當他将濕透的衣服都扒開,只剩下最裏面那層素白的衣裳,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驚蟄的手筆……時,他扭頭去看床上的被褥,“你,把裏面的衣服都脫了,躺進去。”

“那你?”

容九冷冷淡淡,卻一下子捕捉到了驚蟄的言外之意。

驚蟄彎腰将地上的濕衣服撿起來,而後道:“我去給你找一套幹淨的衣服,待會就回來。”

“你身上,也濕透了。”容九抓住驚蟄的手腕,将人緩緩地往自己身邊拉,“脫了。”

聲音雖淡,卻強硬不容抗拒。

驚蟄不願,胳膊動了動,卻聽到了一聲刺耳的刺啦聲。

容九已經單手扯碎了驚蟄的衣襟,胸口到胳膊的布料碎開,破損成這樣,根本不能再穿了。

驚蟄猛地看向容九,卻見男人幽暗的眸子沉得很,聲音依舊溫涼,好似還有着細細的溫柔。

“留下。”

他的聲音越溫柔,動作就越是兇殘,短短片刻,驚蟄就被剝開了一層衣裳。

這可比驚蟄迅猛得多。

驚蟄一手攔着容九,另一只手扯着衣服,頗有些焦頭爛額。

驚蟄終于确定,他對危險的預感并沒有錯,這份威脅來自于容九。

盡管容九看起來非常正常,可不管是他的動作,還是那壓抑的暴戾,都無疑像是将要燃爆的火山。

只要輕輕一個火苗,就會頃刻爆炸。

驚蟄想離開的行為,無疑觸動了男人危險的神經,令他露出了森然一面。

驚蟄猶豫了下,踮起腳尖,貼着容九冰冷的臉親了親。

“我沒走。”

容九粗暴地抱住驚蟄,力氣大得幾乎要勒斷他的骨頭,冰冷的寒意透體而來,這遠比驚蟄想想得還要冷。

驚蟄忽而覺得不對。

容九的體溫,比起尋常人還要冷得多。哪怕都從雨中離開,他的皮膚摸起來,更像是寒冷的冰。

“容九?”

驚蟄有點擔心地叫了一聲,在他能夠聽到回答前,他感覺到男人的身體在顫抖。

那是一種不自覺的克制,在隐忍,在壓抑,一閃而過的殺意狂暴如沸騰的焰火,扭曲地跳動着。

容九冰涼的鼻尖蹭上驚蟄的肩膀,凍得他微微一顫,緊接着森白的牙齒一口咬住細膩的皮膚,如同叼住了獵物般死活不松口。

他像是受到了什麽刺激,如同一頭将要發狂的獸,無端的忍耐并沒有讓他顯得更溫順,反倒處處透着怪誕的兇殘。

驚蟄疼得哆嗦了下,卻沒有掙紮,猶豫着抱住了容九寬闊的肩。那親密的耳根厮磨,帶着寒涼的潮氣。

良久,驚蟄聽到容九近乎疲倦的聲音,“驚蟄,痛。”

近乎脆弱的承認,與詭異的攻擊欲焚燒在一處,如同最極致的矛盾。

他可以輕易殺了任何一個人,卻也能乖順地靠在驚蟄的肩頭,流露出冰涼的窒息感。

這讓驚蟄泛起了一種古怪、細密的疼。

在骨髓裏流竄,說不分明。

卻壓抑得很難受,有種莫名流淚的沖動。

“哪裏疼?”

他聽到自己這麽問。

于是容九也答。

“渾身都疼。”

只要夢裏驚醒,渾身上下的骨頭都如同燃燒般炙痛。

與陰毒截然相反的是,它發作時,卻是狂暴到令人恨不得撕碎渾身的皮肉,一塊塊碎成肉末,碾碎每一根沸騰的骨頭,方才能夠安歇。

容九被驚蟄拖上床,同樣冰涼的手指搓着他的皮膚。有那麽片刻,滾燙的特意在心頭燃燒起來,一點又一點,啪嗒啪嗒地,好像濺落的火苗。

又如同落下的雨。

卻是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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