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姜金明在屋內踱步。

此刻将将天光破曉,外頭已經有了些許動靜,正是那些宮人正在忙碌着。天氣越來越冷,雖還沒有落雪,可是已經足夠将人凍得手腳冰涼。

這位掌司的臉上,就帶着兩坨凍出來的紅。

不多時,門外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有人敲了敲門。

“進來。”

雲奎輕手輕腳打開了門,然後從門縫裏鑽進來。

姜金明看了,沒好氣地說道:“打小就是這樣,你推開些,再進來,又能怎樣?”偏偏總是愛從門縫裏鑽來鑽去。

雲奎嘿嘿笑:“師傅,你大清早尋我過來,可是有事?”

他在雜買務,要不是收到姜金明的信,可也不會這麽早起來。

在雜買務的日子,還是比直殿司要快活些。

“你可知驚蟄近來,惹了什麽麻煩?”

雲奎臉色微動:“啊,有嗎?”

姜金明帶了他多少年,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這臭小子心裏有鬼,一腳就踹了過去:“臭小子,有事快說。”

雲奎揉了揉自己屁股,委屈地說道:“您給了我這麽大一腳印子,待會出去多惹人煩呢。”

姜金明:“別想着給我扯東扯西,有屁快放。”他的聲音帶着少許暴躁,頗有種,再不說實話就要打人的潛在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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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奎老實了點:“我不清楚到底出了什麽事,只知道他可能和永寧宮那邊起了點摩擦。”

“永寧宮?”

姜金明皺眉。

永寧宮的康妃可是個厲害人物。

別看她在這後宮毫不起眼,可是一直安安穩穩活到現在,就已經算是本事,更別說她的性子看着柔弱,也曾依附過德妃……德妃那樣的性情,是那麽好依附上去的嗎?

別看德妃現在是有些落魄了,可那樣的出身,想要在她手裏讨得好,那可不容易。

驚蟄怎麽會和永寧宮起了沖突,這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地方是怎麽走到一塊的?

雲奎知道,自家師傅不是什麽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的人,可要是遇到的麻煩太大,他也會毫不猶豫的舍棄。

驚蟄不是雲奎,姜金明到底不可能為他拼盡全力。

雲奎既不想讓驚蟄處境困難,也不想讓姜金明遭遇麻煩,就斟酌着說了些。

不過,姜金明一聽到是康滿,就冷冷哼了聲。

雲奎驚訝:“您,似乎很不喜歡他?”

盡管驚蟄并沒有仔細說起,與他發生沖突的人是誰,可只要是查過永寧宮的人都會猜得出來,誰才有最大的可能。

他不驚訝師傅會認識康滿,畢竟走到他們現在這個位置,宮中能數得出來的大太監,怕都打過照面了。

只态度,卻有難得的不滿。

“倘若是和這人撞上,那就算以驚蟄的脾氣,會得罪他也是正常。”

姜金明背着手搖頭:“此人小肚雞腸又狡詐陰險,有時候不過一句話,就能開罪了他。日後遇到,不可與他走近。”

這種小人令人憎惡,這又像是無孔不入的爬蟲,只要得罪了他,除非把他碾死,不然總會無緣無故在某個時刻就被他陷害。

“您方才之所以問我,是因為驚蟄出事了嗎?”雲奎捏着眉心,有些冰涼地後怕。

“來的是侍衛處,不是慎刑司。”姜金明淡淡說道。

雲奎:“侍衛處?”

他微微瞪大了眼,随即驚喜地說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不是慎刑司,那就意味着事情還有回旋的餘地,而且侍衛處……不是還有容九在嗎?

從前,雲奎不曾見到過容九,只知道這麽個禦前侍衛的身份。可昨日一見,那人的氣勢絕非凡人,怕是真身居高位,又或者性格嚴酷。

可不論是哪一種,他對驚蟄的維護,是擺在面上。

驚蟄進了侍衛處,總不會比慎刑司更糟糕。

慎刑司那地方,可不能走,就算真的清白無辜,人一進去至少得脫半層皮。

走着進去的,往往是躺着出來的。

姜金明可不像雲奎這麽樂觀。

就在方才,掌印太監派人來同他說,直殿司的二等太監驚蟄被侍衛處的人帶走,說是有事需要配合調查,歸期不定。

姜金明第一反應就覺得不太對勁。

這宮裏的侍衛處,由韋海東統領,掌管着後宮守備。可要談及什麽調查,卻一般是慎刑司,怎麽會是侍衛處的人來告知?

驚蟄惹了多大的麻煩,居然還會被帶走調查?

他這才叫來了雲奎。

他知道這小子最近神神秘秘,來過好幾次直殿司,這其中怕就是有驚蟄的緣故。

只是問出來的的答案有些不太滿意。

如果是康滿,那麻煩可大了。

這人陰狠,咬住的獵物就不肯撒口,哪怕姜金明能理解,也清楚大概率不是驚蟄的問題,卻也不由得開始思量這其中的牽扯。

雲奎這小子,不知輕重。

大概還覺得,朋友情深,只是幫忙也不算什麽。可姜金明是萬萬不願意他惹上這樣的腥臊。

雲奎對他的猜想不錯。

姜金明是很喜歡驚蟄,可絕不願意為了驚蟄把雲奎給賠進去。

問過雲奎,姜金明就趕緊讓這混小子滾蛋。

最近只要看到他,就想到那一日,他笑得一臉蕩漾的來找他,說是打算和那人辦喜酒。

姜金明只要一聽,就牙酸。

打也打過,罵也罵過,如今人走了還惦記着,最終兜兜轉轉還是走到了一起,他又能如何?

反正現在人已經在宮外,就算真出什麽事兒也不是大過,姜金明懶得搭理雲奎。

姜金明趕走雲奎後,到了下午,又得了個新的說法。

經查,驚蟄身上并沒有問題,不過因着侍衛處有人受傷,驚蟄恰好在場,被緊急調去伺候,怕是要再幾日才能回來。

姜金明沉默地站在掌印太監的面前,覺得自己的牙又開始痛。

在宮中太多的好奇是不必要的。

可姜金明實在難以藏住那一瞬的驚訝。

“……可得是怎樣的傷勢,才需要緊急調人過去照顧?”姜金明揚眉,“掌印,您若是有什麽消息,可莫要藏着,也好叫這底下的人知道知道,該如何做事。”

他并不是懷疑掌印太監的話。

只是心驚。

後宮裏面一直不太平,随時随地都在死人,有些時候死的是那些身份高貴的人,有些時候死的是不起眼的宮人。

只不過前者死的時候會引起軒然大波,後者死的時候無聲無息,根本不叫人在意。

掌印太監輕輕說道:“康滿,被抓。他拘捕,傷了人,而今,就被壓在慎刑司。”

他的語氣有些意味深長。

“姜金明,這驚蟄,可是個好寶貝,你可得好好待他。”

驚蟄醒來的時候,都有些恍惚。

他是被陽光給叫醒的。

日頭正好,燦爛的陽光摧枯拉朽地沖進這間屋子,将所有陰霾都驅散。在冬日裏,很難有這樣好的太陽,光是看着那燦爛的金色,就仿佛有種自己都會被燙傷的錯覺。

驚蟄的呼吸很輕。

就仿佛像是怕驚擾了一場無意間闖入的夢。

這夢瑰麗又絢爛,如同一個虛幻的泡影。

這間屋子,熟悉到心口都在緊縮地發疼。他很慢很慢地從床上坐起來,視線貪婪地掃向房間的各個角落。

床沿磕破的痕跡還停留在舊處,當年那個拿着小刀胡亂揮舞,最後被娘親訓斥得哇哇大哭的影子好像就在眼前。

床尾的地上,一直放着一張小凳子,一看就是為了方便孩子上下床。

再遠一點,在那張桌子上放着半張銅鏡。

之所以只有半張,是因為另外半張被摔碎了,摔得那叫一個粉身碎骨。

娘親覺得鏡子被摔碎不是好兆頭,想要收走再換一個,可那孩子卻只會撒嬌,最後弄得長輩哭笑不得,只能任由着那張銅鏡,仍然停留在桌邊。

那半開的窗,正對着庭院中的桃樹。

這屋子靠近前院,與書房相接,只要從門口走出來就能看到那移植的桃樹。

春日的桃樹非常絢爛,會将整個屋子都開滿了花,春風吹來,将那些粉嫩的花瓣掃落地上,屋檐,地板,它們随處都可以去,無憂無慮,自在得很,也就将整個家都變做了粉色的海洋。

……太熟悉。

這一切都熟悉到叫人落淚。

是一場無比珍貴的夢。

驚蟄看到眼睛發酸,才忍不住輕輕眨了一眨,一顆熱淚就猛地墜落下來,啪嗒落在他的手背上。

那滾燙的特意讓他的手指蜷縮了片刻,忽而新生了一種恍惚不踏實的虛幻感。

熱?

他慢慢地擡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濕噠噠的,是淚。

驚蟄愣愣地,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臉。

很痛,皮膚立刻紅腫了起來。

……不是夢?

居然不是夢。

古怪的狂喜和莫名的惶恐席卷了他的全身,讓他的手指不自覺顫抖了,又猛地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地陷進肉裏去,挖出月牙似的痕跡。

哈哈……不是夢……竟然不是夢。

眼前的東西迅速被霧氣遮上一層朦胧的水光,又被驚蟄拼命地抹去。

他又哭又笑,看起來狼狽,可愛極了。

容九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屋門外。

陽光肆無忌憚地在他的身上撒下光影,他就如同分開光河走來,那種朦胧的光影交錯,一時間讓驚蟄屏住了呼吸。

一種古怪的沉重,緩慢地滲透進了驚蟄的心裏,在酸澀之餘,卻又有些甜美。

他聽到容九說:“怎麽剛醒來,又哭了?”

男人的聲音裏,帶着一絲淡淡苦惱,走到床邊來,又慢慢擡起手擦去了驚蟄眼角的淚痕。

“這回,可不算我胡說。”

這是真切的淚水。

指尖濕潤的痕跡就是證據。

那冷冷淡淡的聲音,讓驚蟄忽然淚崩。

他再沒有忍住那種情緒,抓着容九的手捂在臉上,低着頭一下一下抽噎着。

滾燙的淚意打濕了容九的手指,讓他的身體一時間都僵住。

淚水通常會被理解成弱者的渴求。

倘若能夠将世間的一切都握在手中,那又有什麽值得啜泣?

只要足夠強大就無可匹敵。

從前,那些人就是用這樣赤裸裸的事實教導他的,而他也在這樣的血腥裏,踩着他們的骨頭,一步步走上了那個位置。

唯有軟弱者,才會無用哭泣。

可現在,容九卻不這樣認為。

眼淚,有些時候可當真是強大又銳利的武器。

生生紮進心口,叫人痛不欲生。

這種經歷太過陌生古怪,竟叫他一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

他仔細品嘗着那種味道。

痛。

好像是心口在痛。

可心分明沒有受傷,又怎麽會痛呢?

容九慢慢坐在床邊,思索着,最後,他将驚蟄抱在了懷裏。

最開始,他抱人的動作總是有些粗暴。

像是從來都沒有做過這個動作。

但是一次又一次緊緊相擁之後,他知道了胳膊需得放松,手指可以輕柔地帶在身上。

比如在這個時候,雖然他不知道輕拍後背能有什麽用,可它的确有用。

比如讓那哭聲變得更大。

容九面無表情。

手指都僵住。

于是,那些滾燙的淚意,就順着衣裳滲透到了血肉裏,最終仿佛鑽進了他的四肢骨骼,連一切都在發痛。

驚蟄哭得好狼狽,好難受,感覺将身體內的水都倒了出來,最後哭得身體一抽一抽的,像是個孩子一樣被容九抱住。

容九嘆息着:“怎不知道,你還有這麽多水,竟是水做的不成?”

又道。

“不想養一條小淚狗,哭得可真是叫人難受。”

驚蟄張開嘴想反駁,卻發出一聲哭嗝。

容九用手帕給他擦臉,濕涼涼地覆在他臉上,冷淡地說道:“再哭就給你帶回去。”

有些時候,他還挺喜歡驚蟄哭的。

只要他哭是為了他。

就算驚蟄不哭,他也會折騰得他哭起來。

可前提是為了容九,現在這般哭得亂七八糟,還幾乎要脫水,容九不僅心口難受,脾氣也是有點暴躁,擦臉的動作就有點粗魯。

倒是有些後悔。

他很少會有這樣的情緒。

不如不帶他出來。

“嗚……我……止不住……”

驚蟄被容九揉得七倒八歪。

最終容九也沒辦法,給驚蟄擦完臉後,就抱着他出門去了。

那種熟悉到令人發狂的緊縮感,鋪天蓋地而來,徹底籠罩着驚蟄。

任何一處,都仿佛随時能把他拖回舊時舊影,一時之間,他被那些澎湃的情感沖擊着,反倒是平靜了些。

他們走到池塘邊。

驚蟄能看到那些圍在池塘邊的古怪石頭,還是擺在從前的位置。是當初父親親自去郊外,一塊又一塊撿回來,然後擺在池塘邊繞了一圈,原本是為了不讓他們下水。

可是驚蟄小時候,是個壞小孩。

他時常趁着父母不注意的時候,就偷偷摸摸地下水,就連時常跟在身邊的書童都叫不住他。

最終父親也沒有辦法,就把幾塊石頭給搬開,重新給他修築了能夠下水的臺階。

就在他們腳邊。

驚蟄掙紮了下,容九就給他放下來。

驚蟄蹲下來,看着那有些粗糙的臺階,不自覺笑了笑,輕聲說道:“我小時候特別喜歡下水玩,父母不肯,我就偷偷跳進去。後來父親實在是沒辦法了,就親自動手給我修了這個臺階。”

只不過,修好後,也沒用上幾次,冬天就來了。

冬日寒冷,就算父母再怎麽寬容,也絕對不允許他冬日的時候下水,而且每到冬天池塘上就會覆蓋一層薄薄的碎冰,這時候,驚蟄最喜歡的,就是拿小石子去砸那些碎冰。

啪嗒一聲,砸出來個窟窿,然後就把繩子放下去,學着父親釣魚。

只不過他沒有岑玄因那樣的耐心,也沒有學過要怎麽釣魚,放下去的繩子,竟然連個鈎子魚餌都沒有。

父親回來的時候知道這件事,抱着他哈哈大笑。

“原來咱們驚蟄也會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呀。”

驚蟄将這件事學給容九聽,聲音裏帶着幾分懷念:“沒想到,都過去那麽久,我竟然還記得。”

那只不過是從前生活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今看着這熟悉的畫面,那些小事一件接着一件在心中浮現,竟是如此清楚。

容九淡淡說道:“過去覺得是尋常小事,如今記得清楚明白,自是因為,每一件,你都用心記得了。”

驚蟄抿着嘴,原本是情緒有些低落,聽到容九這麽說,卻是先笑了出來。

他趴在自己膝蓋上,仰頭看着容九。

“原來你也會這麽安慰人。”

“是實話。”容九平靜地說着,“如果記憶不夠深刻,自然不會記得。記得深了,你甚至會,連那天是什麽味道,什麽衣服,用的什麽碗筷都無比清楚。”

驚蟄微頓,不自覺抿了抿嘴。

容九剛才這話,聽着雖然冷淡,可不知道為什麽總給他一種壓抑扭曲的感覺。

……是因為,容九想起來的,是他從前的記憶嗎?

一個人生來如何,除了天生的脾氣,多少也與家裏環境有關。

驚蟄知道,容九和他父母的關系尤其不好,兄弟姐妹更是沒什麽往來。

想比童年的經歷,就更不可能稱得上好字。

他在血緣親族上沒有太多的緣分。

驚蟄有些難過,還有些愧疚。

他從來沒有想過能夠再回到故居,所以一時情緒失控,宣洩得很是徹底。可他懷念家人,不代表其他人會在乎,這樣一來,他豈不是在容九的傷口上撒鹽?

容九将驚蟄從地上薅起來,拍了拍他的小狗頭:“多疑多思,是你的壞毛病。”

驚蟄被他拍得一個踉跄。

容九抓住他的胳膊,免得他哭得頭暈乏力,真的摔倒到池塘裏。

“我從前的事,與你有何幹系?”他冷冷地說道,“該記恨的是那些人。”

“那些?”

驚蟄下意識重複,這可比他之前預料到的要多。

那就不是一個兩個。

容九閉口不言,揣着驚蟄又走了。

……好氣。

這個混蛋,在這種重要的事情上,總是什麽都不肯說。昨天晚上,那個大夫好不容易說了一點,還沒問清楚那毒性的反應,人又給吓跑了!

驚蟄忽然驚覺:“你放我下來,你的傷口!”

容九:“小傷。”

驚蟄直接一口咬住容九的肩膀,唔唔着:“放我下來。”

好不容易容九才給人放下來,看着驚蟄的眼神像是在看什麽不懂事的孩子,“你不是哭得頭暈?”

驚蟄幹巴巴地說道:“頭暈也摔不死人,但流血會。”

容九面無表情,但看起來很不贊同。

到底是允了。

驚蟄清醒後,看着容九身上那一片濕噠噠的痕跡,已然非常尴尬,再加上他非常想知道男人身上的傷勢情況,不由得硬着頭皮問:“這裏,可有換洗的衣裳?”

他再低頭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發現也不是太監服。而是一件普通的長袍,摸起來很舒服,也很暖和。

那種虛幻軟綿的感覺,才終于踏實下來。

“我這是,在家?你是怎麽給我弄出來的?”

“有。”容九先是回答了驚蟄第一個問題,而後才說,“有人受傷,需要人伺候。”

非常簡單幹脆的回答,聽起來也非常粗暴。

就跟容九昨日說的“出事了就說你被侍衛處叫去調查”一樣敷衍離譜。

驚蟄默了默,推着容九走。

“那還不快給我看你的傷口!”

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他現在已經學會了破罐子破摔,尤其坦然。

容九只說了句,衣服都在正屋,驚蟄就熟門熟路地帶着他走。對于這裏,驚蟄只會比任何人都要熟悉。

一路上,他的眼神都不自覺看向周圍,直到主屋內,這才摸去衣櫃翻找了幾件衣服出來。

驚蟄在宮裏多年,對宮外流行什麽款式早就一無所知,看着還算大方得體,就遞給容九。

男人剛接過去,驚蟄想起他身上的傷口,撓了撓臉,還是跟了過去。

“我給你換吧。”

驚蟄沒做過伺候人的活,寬衣解帶的事也很少做,僅僅只是脫下再換上這幾個動作,不知為何竟是憋得滿臉通紅。

容九慢悠悠地說道:“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做了什麽。”

驚蟄面紅耳赤,怒視了他一眼,又很快低頭和容九的腰帶奮鬥。一個小小的平安結一直挂在身邊,讓人一眼就看得到。

驚蟄:“你怎麽連這個醜東西,也一直帶着。”

這平安結真的醜醜,他自己都有點嫌棄。

容九自然從驚蟄手裏接過來,挂在了腰上,淡定地說道:“不許丢。”

驚蟄給他換衣服的時候,已經檢查過容九的傷口,沒有重新裂開的跡象,一邊放下心來,一邊說道:“我下次,再給你做個好看點的,給這個換下來。”

“可以再做,不可換。”容九意味深長地說道,“第一個,總歸是最好的。”

不管它再難看,意義到底不同。

街頭巷尾,已是換了新裝。

從前單薄清涼的夏衣被換下來,而今一個個來往的街坊鄰裏,都換做厚實的衣袍,才能抵擋得住這日漸寒涼的天氣。

熱鬧的人群裏,一輛馬車在路上經過,車夫駕着馬,一雙銳利的眼不住看向四周,預備着任何靠近的人。

馬車上,坐着兩人。

驚蟄是靠窗坐着的那個,他一雙眼睛,自打上了馬車,就再不曾移開,一心一意看着外頭熱鬧的景色,整個人精神得很。

容九只與他說,可在宮外住幾日,還沒等他問,又道:“可要出去走走?”

驚蟄愣住:“可以?”

在被容九點破前,驚蟄沒敢有這樣的妄想。

身為太監,能離開皇宮已是少有,居然還能外出行走,又不是采買那樣的人,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

容九的嘴角微彎:“有何不可?”

在他的命令下,一直像是空寂無人的府邸上,突然出現了好幾個人,一邊去趕馬車,一邊去準備出行的東西。

這熱熱鬧鬧的場景,一時間讓驚蟄又有點恍惚。

是一雙冰涼的手抓住了他,才将驚蟄拉回到現實裏。

驚蟄擡起頭,朝着容九笑了笑。

兩人上了馬車,就一路往外走。

驚蟄不知道要去哪裏,也沒問,他就安靜地坐在窗邊,滿足地看着外頭流動的景物。

那些新鮮,陌生的熱鬧,叫驚蟄幾乎回不過神。

宮外,好熱鬧。

比起皇宮,可真是熱鬧太多。

宮牆之外,這些人都是鮮活的,充滿生機的,他們無需時時刻刻都保持着寂靜與戒備,他們可以歡快地大笑。街邊彌漫的霧氣裏,是菜香,是爆炒,廚子的呼哈聲,與周遭的鼓舞喝彩,竟如同一出戲劇般,滑稽又生動。

驚蟄看得流連忘返,直到馬車越走越遠,這才勉強回了神。

“容九,我們去哪?”

“上車這麽久才問,就算被拐了也不知。”

驚蟄尴尬地說道:“外頭的許多事,從前都不曾看過,實在是有趣。”

容九定定看着他,淡聲說道:“去看你的烏啼。”

驚蟄微訝,烏啼?

自從知道,烏啼現在歸禦馬監管後,驚蟄對它的生活放了心,卻也從來不以烏啼的主人自居。

誰家的主人,連自己的馬都養不起,看還看不得?

此時聽到容九說起烏啼,還有些詫異。

驚蟄:“我們進得去?”

容九冷冷說道:“你覺得我們會被趕出來?”

驚蟄讪笑:“倒也不至于。”

容九這張臉,誰敢趕他?

這美麗淩然的氣勢,尋常人家可養不出來。最起碼,也得好好問個出身來歷,判斷一二,再行後事。

這世上,長得好看的人,總是擁有特權。

驚蟄猜得也是不錯,後半截他已經是昏昏欲睡,趴在容九的膝蓋上半睡半醒,隐約間只感覺到容九撩開車簾說了什麽,馬車在稍作停頓後,就暢通無阻。

驚蟄:“到了?”

容九:“到了。”

不多時,馬車停了下來,容九拉着驚蟄出了車廂。

驚蟄還沒看到這寬敞的馬場是如何一望無際,就先看得到了車夫畢恭畢敬地跪倒在地上,露出了自己的背脊供人下腳。

那自然而然的态度,讓驚蟄微微愣住。

容九銳利的眼神掃過,冷聲說道:“馬凳呢?”

那車夫一個激靈,翻身而起,在車底取了一張小凳出來。

容九下了馬車,仰頭看着還站在上頭的驚蟄,淡淡說道:“你若不喜,日後就不要了。”他沒有解釋什麽,一切都自然的很。

容九朝着驚蟄伸出了手。

其實有了凳子,甚至沒有凳子,驚蟄自己也能下來,可那只厚實優美的手不肯離去,久久地懸在半空。

驚蟄抿緊了唇,慢慢抓住了容九那只手。

他們手牽着手,靠得很近。

驚蟄有些不自然,幾次偷偷想要把自己的手抽回來,可容九就好像沒有察覺,将驚蟄的手指抓得緊緊的,讓他怎麽動都沒法收回去。

驚蟄無奈洩了氣,癟嘴說道:“你怎麽這麽……”

“我怎麽了?”見驚蟄停住,沒往下說,容九揚眉,“不知羞?”

驚蟄嘀嘀咕咕,說着叫人聽不清楚的話。

的确是挺不知羞的。

光天化日之下,兩人怎麽能黏得那麽緊?

馬車如入無人之境,是直接停在了最裏層的入口,容九帶着驚蟄進去,立刻就有管事打扮的人迎了上來,畢恭畢敬地說道:“容大人,已經都準備好了,場地已經清好,不會有閑雜人等叨擾兩位。”

驚蟄挑眉,這管事對容九的态度,也太過恭敬了些。

不過這一切,在看到烏啼後,都被驚蟄抛開。

烏啼是一匹通人性的好馬。

它竟是記得驚蟄,在被侍從牽引過來時,竟是小步小步跑動到了驚蟄身前,低下頭來蹭了蹭驚蟄的脖子。

驚蟄驚喜地抱住它的馬脖子,回頭看着容九,黑眸亮晶晶的:“它記得我。”

容九從管事的手裏拿來一個小袋子,遞給驚蟄:“喂喂看。”

驚蟄從小袋子裏摸出來一顆糖,“這可真是奢侈。”他一邊這麽說,一邊卻毫不猶豫地将糖塊放在掌心,遞給烏啼。

烏啼低頭舔了兩口,舌頭将糖塊卷走了。

濕漉漉的感覺,讓驚蟄微彎了眉眼。

在花了點時間和烏啼增進感情後,驚蟄在容九的幫助下上了馬。

原本容九還想親自教驚蟄,然驚蟄想起容九身上的傷,拒絕了他,自己慢吞吞地摸索着。

烏啼脾氣很好,在驚蟄喂了它不少吃的後,它就任勞任怨地帶着驚蟄在馬場跑動。

這地方實在是寬闊,就算比起上虞苑也不遜色,偌大的場地,就只有一人一馬在跑動——容九被驚蟄勒令,決不能偷偷上馬。

在烏啼和驚蟄的周遭,還有幾個侍從,和騎馬師傅在邊上跟着,生怕馬突然發瘋。

這都是時常有之。

再好的馬也是畜生,也可能突然發狂。

驚蟄騎着烏啼,漸行漸遠,在遠離了容九後,他長長出了一口氣。

在容九的身邊,驚蟄會有點緊張。

這種緊張,大概是從昨夜開始。

他不想讓容九知道。

今日的痛哭,除了突然回到故居,一時間情緒激動外,也有在發洩昨日煎熬的沖動。

昨日種種,對驚蟄而言,未免刺激了些。

不管是下午的争吵,還是昨晚的血腥,容九将其身上殘忍的一面暴露在了他的面前,甚至不忌憚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驗證。

那種兇悍冷酷,再是膽大妄為的人,都不免心驚。

驚蟄沒辦法忽略那殘酷之下的血腥。

噠噠。噠噠。

烏啼輕快地邁步,偶爾順着驚蟄的心意改變方向。

驚蟄低頭摸了摸烏啼的鬓發,有些出神。

如果容九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可怕怪物,那不可避免,他也會害怕,可偏偏這個人在暴戾到極致之下,卻又有非常古怪的溫柔。

他偏執地認為,驚蟄幾乎沒有任何自我保護能力,仿佛将他看作稚嫩的幼獸,生怕他在危險的環境之下,随時都有可能斃命,這何嘗不是一種怪異的保護欲?

容九對他憂心忡忡,仿佛一步就會摔一跤,驚蟄總覺得,容九似乎對他,有什麽錯誤的看法。

如果他真的這麽柔弱,那當初是怎麽在宮裏活下來的?皇宮的确危機四伏,可也沒有看起來那麽可怕吧。

驚蟄不知道容九到底是怎麽想的,就好像……真的把他當成什麽脆弱的珍寶,一想到昨夜那人說的話,驚蟄連呼吸都有些停頓。

從未有過如此沉甸甸的感覺,那是承擔着另一份生命的重量。

起初,那聽起來,只是一句簡單的情話。

卻帶着幾乎讓人無法承受的厚重。

一個人掙紮着為另外一個人活下去,在話本上,在戲劇中,聽起來是多麽美妙的感情。仿佛一切都随之凝固,不論是時間還是漫長的歲月,所有語言的重量,都不及那沉重眷戀的情緒。

是難以想象的珍貴。

驚蟄從不覺得自己有多麽的好,竟會讓另外一個人擁有如此無畏無懼的渴望。

人心易變,輕易就能夠轉換喜愛與憎惡。哪怕此刻愛得欲死欲生,可能在下一瞬就突然失去所有的愛意,變作冷漠的仇人。

無需任何故事的描述,這是每時每刻,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都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然驚蟄從容九的話裏,竟是聽到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永恒。

……就只會叫人惶恐。

這種感情真的是簡單的喜歡?

驚蟄敏銳地感覺到其中的割裂,卻更輕易的知道那種熊熊燃燒的火焰,是切切實實焚燒在每一處。

竟是叫人有些痛苦。

噠噠,噠噠——

激烈的馬蹄聲在街道上響起,行人四處避讓,就生怕被這些縱馬疾馳的少年少女所沖撞。

馬聲嘶鳴,為首的人突然勒住了馬,其餘人也都跟着他停了下來。

“少康,你做什麽呢?”

後頭有個紅衣少女縱馬上前,沒好氣地說道。

為首的少年郎笑嘻嘻地說道:“母親喜歡這家的糕點,我要買一些回去。”

紅衣少女怒罵:“你沒事吧?這才剛出門,你就要去買這東西。等一路颠簸回去,早就都散架了。”

被稱之為少康的少年卻不理會她,翻身下了馬,幾步走到了酒樓前。

店小二對這位少年郎很是熟悉,最近他總是來這買糕點,又怎可能沒印象呢?

他幾步上前,笑着說道:“小郎君今日來,可還想買點什麽?”

陳少康從懷裏摸出碎銀丢給店小二,“還是照着從前的分量送,做好後,送去定國公府。”

店小二接了錢,點頭哈腰的。

陳少康一雙眼睛在酒樓內轉悠了一圈,似是沒找到他想要找的人,也沒多逗留,揮手轉身就出去了。

店小二收了錢,和掌櫃的報了賬,連忙去了後廚。

柳氏做的糕點,逐漸成為這酒樓的招牌之一。

有些人,總是天生在一些事情上,有着獨到的天賦。譬如柳氏從前根本沒想過,自己那些做着玩兒的東西,居然會有人真的喜歡。

憑借着這門手藝,柳氏的工錢一再漲高,就是主家生怕她跑了。而今,柳氏也能養活良兒與自己,就是累了點。

“柳娘子,定國公府的單,還是照着從前的量做。”

小二笑嘻嘻地趴在窗口喊了聲。

柳氏應了一聲,切了半塊多出來的軟糕給他墊墊肚子。店小二才是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輕易就餓了,柳氏有多出來的糕點,倒是都給他下了肚。

店小二謝過柳氏,三兩口将軟糕吞下肚,這才想起了什麽,壓着聲音說道:“柳娘子,你可得擔心些。”

柳氏微愣,轉頭看他:“擔心什麽?”

店小二:“那定國公家的小郎君,總覺得,好像看上了良兒姐姐。”

柳氏笑了起來:“那怎麽可能?那樣的人物,怎可能看上我家良兒。”

在柳氏心裏,岑良就是最好的,什麽定國公府的郎君,鎮國公家的少爺,全都比不上她的良兒。

可這話不能這麽說。

再則,門不當戶不對,就是禍患。

柳氏根本沒将這件事放在心上,轉頭又去做事。

而在他們話裏的那位小郎君,正和其他少男少女縱馬疾馳,一路從京城而至鹿苑。

鹿苑,就是名義上的皇家馬場。

實際上,也是一處園林。

陳少康等人閑着沒事,總愛一群人跑來這裏。那鹿苑裏,有幾匹上等寶馬,真真叫人垂憐,一看就恨不得眼睛都黏上去。

尤其是那匹叫烏啼的馬。

那毛發光滑,身材修長,肌肉健碩,就連甩起的尾巴,都是那麽叫人喜歡。

尤其脾氣還賊好!

陳少康來過幾次,都從來沒有遇到過他的主人,特地打聽了一下,據說自從烏啼到了鹿苑後,他的主人一次都沒來過。

真是暴殄天物!

陳少康只要一想到這事,就忍不住手癢。

這烏啼,也是陳少康閑到沒事幹,就往鹿苑跑的原因之一。

另外一個原因,自然是無聊。

這群少年每日摸魚鬥雞,正是精力最充沛的時候,到處闖禍惹是生非,能去鹿苑發洩精力,不要見天的四處撩撥,他們家裏人正是求之不得。

一路疾馳到鹿苑,陳少康等人正想照着舊時的習慣直接進去,只是沒想到,他們剛到門口,就給人攔下來了。

攔着他們的,居然還是平日裏相熟的王管事。

幾個小郎君騎在馬背上,握着馬鞭,沖着王管事點了點語氣,有點不太耐煩。

“我說王管事,你這可就不太厚道了,平日往來舍你不少東西,而今我們想進去,你卻是不肯,這是幾個意思啊?”

有個少年說話不太中聽,帶着咄咄逼人的口吻。

他們出身高貴,對待下人總是帶着輕慢的不經意,就算有時真的中傷了他們又是如何?他們本就不需要卑躬屈膝,就算面對王管事這樣有些特殊的人,可下位者就是下位者,根本無需恭敬。

王管事朝着諸位拱了拱手,笑呵呵說道:“實在不是小的不給諸位面子。若是往常,諸位想進去,那便進去了,只是今日卻是有貴人在此,不能沖撞。”

人群之中的紅衣少女拍馬走了上來,騎在馬背上昂着頭,有些不屑地說道:“到底是哪位貴人,我倒是想知道,知道能有什麽來歷?”

她是老敬王最小的孫女,因為年紀小,長得又嬌俏,哪怕謹慎的老敬王看到她的時候也會忍不住多加寵愛,這也就養成了她有點嬌縱的脾氣。

在王府上都沒有人敢對她呼和什麽,如今不過是想來鹿苑看看,卻居然被個下人擋路,她又怎麽能忍?

王管事不卑不亢地攔在他們跟前:“還望諸位恕罪,小的,着實不能讓你們進去。”

陳少康已經看出幾分端倪。

他們時常來此地,這對個王管事也有幾分熟悉,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他那樣圓滑的性格,必定會行個方便。

偏是到這個時候,赫連元都發了這麽大火,可王管事還是不肯後退,那只能說明,裏面呆着的人,是他們都無法得罪得了的。

“小郡主,就莫要為難他了,我們換個地方就是。”

陳少康握着缰繩,勸了一句。

只是剛才在路上,兩個人就已經因為買賣糕點的事嗆過一次,而今聽了他勸阻的話,紅衣少女更加不肯後退。

“滾開!”紅衣少女柳眉倒豎,“今日本郡主,還真就要進去了!”

王管事眼底精光一閃,擡手就要招來鹿苑的守衛。

別看他只是一個區區的管事,可他手中的權勢卻是不小,只在鹿苑之內,他就能夠調動周遭的兵馬。

雖然只有在寥寥情況下,才得以如此。

可今日,卻是荒唐。

真要給他們闖進去了,那位怪罪下來,他焉有命在?

就在此刻,噠噠——

自鹿苑內,一輛樸素低調的馬車從裏面走了出來。

這是一輛極其簡單的馬車,兩匹馬就在前頭,任由着車夫驅使。

那車夫的頭上戴着個稻草帽,看不清楚臉色,單手駕着馬車,另一只手按在手邊,仔細一看卻是一把兵刃。

馬車悠閑地走了過來,原本和紅衣少女對峙的王管事卻畢恭畢敬,退到了邊上,而後整個人跪倒了下去。

他身後的人,更是如此恭敬。

王管事的态度驟轉,只要是個人都能看得出來,這輛馬車上的人想必就是那位貴主。

紅衣少女咬牙,剛要拍馬上前,一只手則從邊上伸了過來,用力拽住她的缰繩,将她的馬都扯歪了頭。

“陳少康,你想做什麽?”

陳少康瞪了她一眼:“你縱然想死,也別害了我們。”

說完這句話,他就丢開了紅衣少女的缰繩,翻身下了馬,将自己的馬拉到了邊上站着。

跟着他們來的少男少女多是以他們的意見為首,見小郎君有了動作,便一個個跟着他行動,不多一會,幾乎所有的人都停在了路邊,唯獨紅衣少女的馬擋在了最中間。

紅衣少女有些下不來臺。

她已經有點意識到陳少康是何意,可她剛剛當着所有人的面放了狠話,要是就這麽灰溜溜的退回去,豈不是要丢大臉?

就在遲疑間,馬車已經走到了近前。

車夫緩緩擡了頭。

紅衣少女一聲驚叫壓在喉嚨,這馬夫的眼神,看着好生可怕,一點波動都沒有。

她越是緊張,一時就越動不了。

而後,她聽到了馬車上有人說話,那聲音聽着不太清楚,也不知是男是女,卻是有點輕快,像是在問馬車為何停下。

“十六,”一道紅衣少女此生不願再聽到的嗓音冷淡響起,“怎麽回事?”

“有人攔路。”

那個叫十六的車夫恭敬回答,“小人立刻清理。”

清理。

一句尤為冰冷殘酷的話。

他甚至,都沒有叫破赫連元的身份,因為沒有必要。

任何一個人的身份,在那個人面前,都無足輕重。

赫連元吓得從馬上摔下來,整個人面色蒼白。

那聲音,惹得那馬車車簾動了動,一張蒼白無情的臉露了出來,赫連容黑沉的眸子落在紅衣少女的身上,又平滑移開。

仿佛她不過一顆無關緊要的石頭,又重新低頭看着車內,“睡吧,”

他在對某個人說,“只是些怪聲。”皇帝的聲音壓得有些低,在這怪異的肅靜,莫名有些遙遠。

那聽起來似乎還有幾分讓人陰森至極的……溫柔。

古怪到令人害怕。

任何外在都吸引不了景元帝的關注,仿佛無孔不入的凝視皆籠罩在車內那人身上,帶着極其可怕的狂熱。

狂熱?

紅衣少女怔愣?

她剛剛用了這個詞嗎?

真是可怕。

她眼睜睜看是那個叫十六的車夫跳下來,手中的兵刃舉起,落下的瞬間,那匹馬的紅色就灑滿了她的身體。

啪嗒——

馬腦袋滾了下來。

冰涼的刀尖抵在少女的脖子間,帶來凜冽的寒意。

“元郡主,”十六低聲說道,“主子不想見血,所以,您能自己走,對嗎?”

紅衣少女幾乎要發了瘋,她渾身上下,全都沾染了馬血,如同一個地獄來的惡鬼。

這叫,沒有見血?

十六卻冷漠得很。

沒有殺人,就不算見血。為了馬車裏的那位,陛下可已經是高擡貴手了。

可真是,無上的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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