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驚蟄被迫抓着匕首,男人施加在手背的力道,讓他掙脫不開。
容九瘋了。
驚蟄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點。
他下意識看向屋外,石黎的身影早就不在,如果不是那些排列開的火把照亮了道,他甚至以為此地寂靜得只剩下這屋裏幾個活物。
可外頭越是亮,驚蟄就越頭痛。
“殺人償命,他這條命,配嗎?”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容九,你想讓我給他償命?”
“殺人償命這套,只是騙騙自己。驚蟄,你很清楚,這世上,根本沒有因果輪回,自然也沒有所謂天道昭昭。”容九冷漠地說道,“所有大仇得報,靠的都是自己。”
驚蟄掙紮起來,容九的力氣比他大太多,他根本不可能與他相抗,可驚蟄不管不顧,拼命掙動着,很快将手心磨出紅痕。
他眉頭微皺,壓下刺痛的感覺。
禁锢的力道不知為何松開,驚蟄還沒來得及反應,手就已經将匕首給抛了出去。
這玩意兒對他來說就好像是燙手山芋。
砰——
地上的肉粽瑟縮了一下,然驚蟄和容九根本沒有在意他。
驚蟄霍然起身,怒視身旁的容九。
“你說的道理都很對,有仇報仇,有怨報怨,這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從沒有等着老天來收的道理。”他的聲音帶着克制,不然,那隐含的怒火,早已經爆發出來,“可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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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蟄從來沒有想過,容九的想法會這麽暴烈。
殺人?
他知道容九的職責,是刀口上舔血,是賣命的活兒。
他習慣于此。
習慣殺人,習慣殘忍,習慣于斬草除根。
可容九是容九,驚蟄是驚蟄,容九和驚蟄的關系再好,驚蟄都不可能變成容九。
驚蟄和康滿是有過節,可這份過節,只會讓他去尋找康滿的罪證,千方百計将他送進慎刑司,卻從沒自大到,覺得自己能妄斷他人生死的地步。
“我清楚得很。”容九冷冰冰地說道,“遠比你還要清楚。”
“容九!”驚蟄生氣地叫着他的名字,“我不是判官,不能這麽恣意決斷別人的命。”
“為何不能?”容九走向驚蟄,越過他,停在康滿的身旁,“你不殺他,那他呢?”
靴尖踹了踹康滿的腰,他嗚咽了聲,好像非常痛苦。
容九蹲下來,将康滿嘴裏塞着的布團随意抽了出來。
他大張着嘴巴,酸痛得幾乎無法合上,“……”
呼哧呼哧,全都是喘息聲。
容九用手背抽了抽康滿的臉,不緊不慢地說道:“康滿,說說看,你要是找到他,你會做什麽?”
“……奴婢,奴婢不敢,怎麽會……”康滿斷斷續續的話還沒說完,容九一拳擊中他的腹部,“呼哈——”
康滿慘叫了聲,差點沒吐出來。
容九站起來,陰鸷自他黑沉眼裏一閃而過,狠厲殘忍的嗓音響起,“我不需要廢話,假話,再說一句,我就将你的肉一塊塊切下來喂狗。”
這聽起來像是個可怕的詛咒。
就跟罵人的時候,會放的狠話一樣。
可驚蟄知道,容九說的不只是狠話,他是真的會這麽做。
很顯然,地上躺着的康滿,比他還要清楚。
景元帝是多麽殘暴一人。
乾明宮裏,那死去的無數個人,早已經踐行了這條鐵律。
皇帝不會心慈手軟。
連壽康宮的面子都不給,就更別說他這條賤命。
康滿艱澀地說道:“奴婢,奴婢要是找到這位小兄弟……可能會先,問出他那一日的目的,再,再打一頓,送回去……”
“送回去?”
容九的聲音詭異地上揚。
康滿:“……人不能死在手邊,只能先送回去,讓他先開不了口,然後,再尋辦法殺了他。上吊,溺斃,摔死……意外總是有許多的可能……”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到了最後,幾乎是硬逼着自己,才說完了全部。
他不想說,可景元帝在,他不得不說。
康滿的确想要驚蟄死。
盡管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可只要找出來,他一定會弄死這個人。
康滿這麽多年來,已經許久沒吃過皮肉苦。
卻偏偏栽在一個臭小子手裏,他怎麽可能甘心?
他想要折磨的,遠比現在還多。
可康滿哪裏敢說出來?
陛下分明是要把他當做磨刀石。
康滿為了自己活命,只是竭力掩飾自己的想法……在不忤逆皇帝命令的前提下。
聽完康滿的話,驚蟄竟不意外。
這人本來就是個渣滓,會做出這樣的事,好像也是理所當然。
“他想殺我,不代表我得殺他。”驚蟄抿緊了唇,“難道被狗咬了一口,還得咬回去嗎?”
“錯了,驚蟄。”容九揚眉,“被狗咬了,就該殺了狗。他想殺你,你不只是要殺了他,還得讓他死得非常痛苦。你要學會的,不是尋常的反擊,而是該将一切的傷害,成百倍地報複回去。”
驚蟄聽得出來,容九非常冷靜。
他的聲音平淡清冷,沒有多少情緒起伏,甚至沒有下午那麽激動,他好像只是在簡單地描述一個事實。
……可這是不對的。
驚蟄不能保證自己将來也會這麽堅持,可至少現在,他不可能無緣故殺了康滿,就僅僅是因為容九想。
不對,他這還是說少了的,容九想要他學會的,還有這殘忍的暴行。
“你為什麽……從下午到今夜,你到底在發什麽瘋?”驚蟄閉眼吐了口氣,這才重新睜開,“殺了康滿,然後呢?你還想讓我做什麽?”
藏着掖着可有什麽用,倒不如一并說個痛快。
“你顧慮的太多,這讓你變得軟弱,總是輕易就受傷。”男人的聲音平靜,黑眸卻死死地盯着驚蟄,如同最有耐心的獵殺者,“你該學會鐵石心腸……所有的阻礙,都須格殺勿論。”
……什麽阻礙?他身邊那些人?還是将來遇到的,所有可能害他出事的人?只要察覺到危險,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那些人全部都殺了?
那他會變成什麽樣?一個無情無義,殘酷冷血的怪物?
驚蟄緊繃着臉,“我不會這麽做。”
“你覺得這太冷血,太殘酷?”容九随手抽出桌上擺着的刀,雪白的刀刃亮出,對準了地上的肉粽,“可這還不夠呢,只殺了一個康滿,算得了什麽?”
驚蟄忍無可忍,暴躁地說道:“你想我變成什麽?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怪物?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毫無憐憫之心……一個無心的瘋子嗎?”
“不好嗎?”容九的唇很紅,宛如那張薄唇吐露出來的不是毒液,是美妙的音律。
美麗的眉頭染着怪誕的歡愉,仿佛只是一想,都是如此愉悅,那近乎輕柔的喟嘆,“你,與我同往。”
驚蟄微頓,這才發現他剛才的話,聽起來像是雙重含義,仿佛在陰陽怪氣容九。
他捏了捏眉心,疲倦地嘆了口氣。
驚蟄很生氣,非常地生氣。
在生氣之餘,又有一種莫名的無力感,他不知道到底是在哪裏出了錯,會讓容九懷有這麽變态瘋狂的想法。
可再怎麽生氣,驚蟄都絕不會拿這種事情去刺傷容九。
“我剛才,沒有說你的意思。”
“然我的确是這般人。”容九慢慢地彎起嘴角,那是一個冰涼的笑意,“是你,将我想得太好。”
容九從來不是什麽好人。
只是驚蟄對他的所有猜測,再狠,也敵不過他真實的存在,只會比驚蟄想象的更為可怕。
驚蟄搖頭:“我不想與你再吵,可只要我還清醒着,我就不會這麽做。”
他看向容九,認真地說下去。
“容九,兩個人在一起,是互相磨合,互相忍讓。但不是所有的事,都得如此。你很好,我不想改變你;可我也很好,你不能用這樣的手段強行改變我。”
他已經顧不上那麽多,也不在乎外面的人到底會聽去多少,他只是想讓容九明白,他不能僅僅出于容九喜歡,就做出這麽瘋狂的事。
他說完這話,轉身就走。
人還沒走出兩步,就聽到身後布帛撕裂的聲音,一種可怕的猜想滑過驚蟄的心,他猛地轉身,就看到容九手裏的刀輕巧地挑開了康滿的衣服。
“容九!”
驚蟄以為容九暴怒下,要宰了康滿,下意識就撲了過去。
就算人要死,最起碼也別死在這裏啊啊啊!
他剛攔在容九身前,手指又被塞入熟悉的觸感,那冰涼堅硬的東西,讓驚蟄憤怒地看向容九:“……你到底藏了多少這玩意!”
這赫然,又是一把匕首。
這是在批發賣東西嗎?
他之前怎麽沒發現,容九那麽會藏呢?轉眼間,又翻出了一把匕首?
容九的手指輕巧地抽走了匕首的刀鞘,随手丢在一旁,伴随着佩刀也一并砸落的清脆聲響,男人冰涼的大手抓住了驚蟄的手腕。
驚蟄覺得不對:“你要做什麽?”他想将手抽回來。
然容九牢牢抓着驚蟄的手指,這一回,連掙紮的餘地都沒給他留下。
“你說得倒也對,區區一個康滿,怎麽能做你第一塊磨刀石?他不配。”容九的聲音有些薄涼,可細聽之下,那語氣卻又帶着壓抑的狂熱。手指如同磐石,根本掙脫不開,抓着驚蟄的手腕朝自己抵了抵。
驚蟄猛然瞪大了眼:“容九,你瘋了!”
容九笑了起來。
最近,他時常笑。笑起來,也十分好看。
可驚蟄寧願他不要笑。
男人嘴角微微彎起,濃郁的惡意與瘋狂從黑眸裏流淌,連那聲音都像極了誘惑的毒液,“驚蟄,你擡頭。”連另一只手都在努力拔河,弄得渾身大汗的驚蟄沒好氣地擡起頭,兇狠地瞪了眼容九。
那眼睛,亮得很。
男人很喜歡。
驚蟄很少沖着容九發脾氣,僅有的幾次,還都是被這男人逼的。
“你……”
驚蟄堪堪說出第一個字,手裏的那把匕首,就被容九抓着,用力捅向了自己。
驚蟄渾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凍結住,連呼吸都在顫抖,“……容九,你這個該死的瘋子……”他的聲音越發尖銳,“你到底……”
原來鮮血從人體淌出來的第一瞬,是溫熱的。
黏糊糊的感覺,又比尋常還要叫人反胃。
濃郁的血氣,與怪異的觸感,讓驚蟄終于有些崩潰,他看着自己沾滿血液的手,再看男人紋絲不動的身體,狠狠閉眼再睜開,卻幾乎無法克制住自己的語氣,“……還不松開,你是真的要我殺了你不成!”
容九本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更為透明,他好似受傷的人不是自己,那雙黑沉的眼眸在驚蟄的身上掃過,最終不知看到了什麽滿意的東西,複低低笑了起來。
那聲音裏有着古怪的餍足和滿意。
他緩緩松開了驚蟄的手。
驚蟄下意識就将匕首給抽了出來,噗呲一聲,讓他的臉色也變得更加難看。
容九悶哼了聲,傷口流血更快了。
“殺人時,如果刀劍留在身體裏,反倒能起到阻止流血的作用。抽出來,會讓它們流得更快。”容九耐心地說道,就好像在教導着驚蟄,“你這時候應該做的,是再刺一刀。”
驚蟄暴躁地說道:“我最該做的,是朝着你的臉上劃一道!”最好是将他那張漂亮的臉劃爛,別再在眼前晃來晃去,晃得他心口疼。
他很少氣到這樣,連腦袋都在發脹。
“石黎,石黎——”
驚蟄聲音尖銳,哪怕是個死人,都該聽到他的聲音。
“你最好去請個太醫過來。”
原本想裝死的石黎一聽到這話,猶豫了片刻,低頭大聲說道:“卑職現在就去。”
至于該叫誰,石黎決定,還是把宗禦醫從睡夢裏鏟出來吧。
相信宗禦醫就算有火氣,也會憋着朝陛下發洩的。
石黎腳步匆匆離去。
驚蟄手裏還握着那把血淋淋的匕首,連帶着他染血的手指,都讓他尤其反胃,更別說,那些血還是容九的。
容九那該死的混蛋,甚至還有臉說話:“傷口紮得不夠深,驚蟄,剛才你要是沒掙紮,就不會……”
“你閉嘴!”
驚蟄朝着容九吼了一聲,男人揚眉看了他片刻,還真的閉上了那張優美的嘴唇。
驚蟄推着容九坐下,那動作粗魯得很,手裏的匕首被他随便地丢在了桌上。
他蹲在容九的身上打量着那傷口,随着他們剛才的動作,那腰腹處的傷痕,又流出更多的血。
驚蟄從懷裏翻出手帕團成團,用力地堵在那血眼。
不管驚蟄怎麽動作,男人的身體都沒任何反應,就仿佛這傷口,這血,就不是容九自己的,那淡然的态度,只讓驚蟄的火氣更甚。
他忍。
再忍。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太醫怎麽還不來,他忍不了了。
“我就沒明白你到底是怎麽想的,我捅了你一下,你反倒還樂呵着,你高興什麽呢?高興你浪費了一地的血嗎?”驚蟄語速飛快地罵着,“容九,你就是個瘋子!你大半夜發瘋就算了,你都把康滿拉這來了,你就不能沖着他瘋嗎?幹嘛還要拉着我發癫!”
容九的黑眸微動,斂眉看着驚蟄,不發一言地聽着。
“我有朋友怎麽了?我為什麽不能喜歡他們?我再喜歡那些人,我又不想和他們親嘴,也不想和他們睡覺。我就想和你親嘴,和你睡覺,你幹嘛老是讨厭他們?”驚蟄氣到發瘋,都快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難道我是什麽浪蕩的人,見一個撲一個嗎?”
外頭匆匆趕來的宗元信一個踉跄,這院門還沒踩進去,狐疑地看向石黎。
他沒聽錯吧?
誰要和誰親嘴睡覺來着?
石黎面無表情。
他既然姓石,想必他是一顆石頭,既沒有感情,也不會說話。
所以什麽都不要問他。
屋內,驚蟄還在罵。
“……別說殺了康滿,就算殺了你,我都不可能變成你要的那種人,容九,你這該死的混蛋,你覺得兩個冷冰冰的冰塊湊一起,很有趣嗎?都得被凍死吧!”驚蟄罵罵咧咧,“你為什麽不說話!”
兩根手指敲了敲驚蟄的肩膀,他暴躁地擡頭。
手指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驚蟄氣昏了頭,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容九是在說他“閉着嘴”,不能說話。
他被氣笑了。
“你別的不肯聽,這話倒是聽得緊,你怎麽就不能把這機靈發揮在剛才?”
這時候倒是聽話閉嘴了?
容九慢條斯理地說道:“驚蟄,只有活着,才有可能。”
所以任何時候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至于到底是怎樣的人,用出怎樣的手段,那都算不得緊。
驚蟄狐疑地瞪着他。
“這還用你說?”
這話和剛才又有什麽關系?
“你秉承着以善待人,真誠換真誠,這并非錯,可行不通。”容九搖着頭,“在往上爬的時候,對大多數人,都行不通。”
不夠心狠的人,就是踏腳石。
驚蟄想說什麽,過一會,又停住。
“你的父母要是還在,真該将他們腦袋裏的水都清一清,怎麽将你教成這種……”容九薄涼的嘴唇微啓,刻薄的話還沒說完,驚蟄就将布團重重壓了一下。
容九吃痛,雖沒什麽反應,卻緩緩低頭看了眼驚蟄。
驚蟄兇狠地瞪了回去。
容九沉默了一會,緩緩移開了眼。
“他們不該将你教得太好。”
太過良善,太過有原則,太過有底線。
就容易做出蠢事。
容易被人利用。
驚蟄不至于氣昏了頭,都沒聽出來男人的意思,容九某種程度上,那歪理還真說得通。
……這是一種怎樣扭曲的關切?
他想讓驚蟄變得鐵石心腸,不再輕易為外物所動容,趨利避害,遠離危險的東西……這聽着是不錯,可這,自也有存在的問題。
“容九,你可曾想過,我要真變成那種人,我怎可能繼續與你一起?趨利避害……呵,你豈不是,最大的麻煩?”
驚蟄這麽些年,遇到的最難纏的麻煩,除了容九,還能是誰?
只要是個長了眼睛的人,都知道跟他混在一起會是多大的麻煩。他就像是一把沒有刀柄的刀,鋒利無比,只要上手就能刺傷彼此。
“那我合該聽你的話,早早遠離你,免得你發瘋亂來的時候将我連累……”
他的話還沒說完,容九的眼神變得非常可怕,他的臂膀用力,就将驚蟄從地上拖了起來,用力撞在了懷裏。
“傷口,傷口!”
驚蟄臉色都變了,急聲說道。
他都能夠感覺到那濕潤的傷口再次裂開,血腥味越發濃郁,讓他有些頭昏。
可男人卻根本不在意那道傷口。
“就算我死,死之前,我一定會帶走你。”容九死死地皺眉,抓着驚蟄的胳膊,幾乎能夠捏碎他的骨頭,“你休想有任何的妄念。”
那驚悚的視線盯着驚蟄……
就像是将要溺水的人抱着浮木,那是一種令人發狂的偏執。
驚蟄氣得重重推了幾下容九的肩膀,恨不得将這混蛋活活給咬死。
“咳咳,咳咳——”
從門口傳來幾聲清脆的咳嗽,似是提醒。
驚蟄猛地反應過來,就要從容九的懷裏跳下,可這男人一點都不看場合,不管不顧地抱着驚蟄的腰。
“你幹什麽呀!”
驚蟄惱怒地瞪着容九。
太醫都來了,還不趕緊把傷口看一看,真的想流血而死嗎?
容九的臉上絲毫看不出羞恥,蒼白的臉龐上,露出了扭曲的表情,他陰冷地掃向門口,只那一瞬,所有的異動全部消失,而後,他冰涼地低下頭,用一種極其可怕的聲音,溫柔地說道:
“驚蟄,你忘了嗎?該做的事,還沒做完呢。”
驚蟄有那麽一瞬,差點沒反應過來容九這是什麽意思,當他意識到男人在說何意,他眼睛猛地瞪大。
這個人居然還在想着那種事。
在強制抓着他的手把自己捅了個窟窿還不夠,這惡鬼滿心滿眼還是想讓他殺了康滿。
“你不如殺了我。”驚蟄厲聲說道,“你一刀殺了我,給我一個痛快得了。”
這樣,既不要他來面對容九的發瘋,也不用眼睜睜看着自己手染鮮血。
他氣得嘴唇都在哆嗦,卻拼命地瞪着容九。恨不得給這人,瞪下幾塊肉來。
良久,容九嘆了聲。
“好端端的,哭什麽?”
驚蟄眨了眨眼,兇巴巴地說道:“我沒哭!”
他有着無端的沮喪,為容九今日的瘋狂,更多的,是不肯屈服的執拗。
他要是拗起來,八頭牛也拉不過來。強按着他的脊椎骨,怕只能生生拗斷,也難以讓他點頭。
這具單薄脆弱的身體裏,究竟為何藏着這般執着的骨氣?
容九看着驚蟄濕漉漉的眼,連眼睫毛上,都沾着細碎的水珠,這讓他一點都兇不起來,帶着顯而易見的暴躁與委屈。
他的确沒在哭。
那是情緒激動之下,微紅的眼角。
卻仍然帶着濕潤的潮氣。
越是這般,就越是可憐,越是可愛。
容九低頭舔走那點淚意。
鹹的,也是熱的。
濕漉漉,就跟被雨打濕了小狗頭,沮喪又懊氣。
他的手能輕易扭斷任何一個人的骨頭,為何就偏偏摁不下他的腦袋?
是不舍?亦或是清楚,再進一步,他也只能得到破碎的瓷片。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容九又嘆了口氣。
驚蟄氣死了,這人怎麽回事?
自己胡亂發瘋,然後現在又自顧自嘆氣,到底是誰比較生氣?
“莫氣了。”容九緩聲,“不做了。”
男人這話,讓驚蟄吸了吸鼻子,狐疑地看他。
這人到底是怎麽回事兒?情緒究竟是如何從一個極端奔赴另一個極端,一下子又輕巧壓下那血腥的殘酷,變得又平靜從容了起來。
“……騙我?”
“真要騙你,你現在手裏的血,不止這麽多。”容九眉間的皺痕,幾乎能夾死飛蟲,冰涼的臉龐上透着一股他自己都沒發現的隐忍克制,“別說這種可笑的話。”
他的聲音很冷,說出來的話仿佛是要咬碎誰的骨頭,帶着某種歇斯底裏的壓抑。
仿佛那說出來的話,違背了他某種黑暗的本能,他非得用盡全力,才能踩碎悖逆的本性。
驚蟄渾身乏力,他很久沒這麽肆意發過脾氣。大驚大怒之下,他有着某種虛脫的疲倦。
他有些沉默地看着容九腰腹上的紅色。
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鮮紅會這麽觸目驚心,讓人心口發悶。
“……你的傷,先讓人進來處理。”
剛才驚蟄幾次想起容九的傷口,可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容九的節奏帶走,根本沒來得及。直到這個時候終于抓住這個機會,生怕男人在突然情緒暴起。
驚蟄一轉頭,就看到門口杵着兩人。
一個是石黎,另一個提着個醫藥箱,一看就是個大夫。
原本只有石黎,就已經足夠驚蟄無地自容,再加上一個陌生的大夫,那種一種無名的羞恥感爬滿了驚蟄的心,讓他立刻掙紮着,從容九的懷裏跳了下來。
驚蟄連說話都有點結巴:“勞煩這位……太醫,還請……給他看看傷口。”
那低垂着頭的人,立刻就擡起了頭。
他的眼神沒看向容九,卻是牢牢盯着驚蟄不放。那上下打量的模樣,就仿佛他是什麽有趣的東西。
“宗元信,你那對招子不要了?”
容九冷冰冰地說道。
宗元信嘿嘿一笑,提着東西跨進來:“豈敢豈敢,容……大人,我這就來給你治病療傷。”
不知為何,驚蟄總有種他在忍笑的錯覺。
容九的聲音再度響起:“石黎,帶驚蟄去隔壁換衣服,別讓他凍着。”
剛才的那件衣服已經染了血,雖然沒有太多,可仍然濕噠噠的,黏得有點難受。
石黎欠身:“小郎君,還請随我來。”
驚蟄下意識看向容九,宗元信在他身前忙活着,将男人的身體掩藏了大半,可他看過去時,男人冷淡的眼神也望着他。
“快些去,快些回。”
容九颔首,看起來雲淡風輕,只是眼神洩露了他少許的情緒,以至于那平和的外表如同虛僞的假象,其內裏陰郁扭曲的怪誕仍然盤踞在那具身軀之下。
他一直在盯着驚蟄。
如同黑暗裏的獵食者,如影随形,那種可怕的專注,幾乎在燃燒。
驚蟄屏住呼吸,片刻後轉頭,跟着石黎走了。
直到這屋重新寂靜下來,只聽得到宗元信在料理傷口的聲音。
得虧這屋裏燃着炭盆,這才讓宗元信動起手來,更加肆無忌憚。
皇帝身上這傷勢,在他看來,不過是小傷。
看着流血多,可切口整齊,根本連縫起來都不用,清理完塗上藥,再包紮起來,至于那麽要死要活嗎?
宗元信沒忍住:“你這是給人逼到不行,才捅了你一刀?”
能耐人啊,捅了景元帝一刀,還跟沒事一樣活蹦亂跳。
陛下居然沒擰了他的腦袋。
“要是他捅的,寡人倒要樂壞了。”赫連容的臉龐,有着說不出的陰冷。
在驚蟄離去時,哪怕這屋內燃着炭盆,卻總叫人覺得冷。那種涼飕飕的寒意,讓人不自覺哆嗦了下,宗元信的手指靈巧地打了個結,然後飛快遠離景元帝。
皇帝這會心情可老不好。
宗元信料理完病人,這才有心情看向地上的肉粽。
康滿被捆得太死,不管怎麽掙紮,都沒辦法掙開繩索,就更別說逃跑。
在嘴巴能活動的時候,康滿也曾想過,要不要揭穿景元帝的身份,可一想到陛下的殘忍,康滿更加不敢輕舉妄動。
有時候,幹脆利落地死了,反倒是幸福。
活着被折磨,那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是躺在地上聽着那兩人的對話,康滿卻始終覺得荒謬,總有一種自己說不定還在做夢的虛幻感。這種奇怪的感覺,從今夜開始的時候就一直蔓延到了現在,直到這個時候,他還有些難以置信。
……景元帝有過這麽情緒外露的時候嗎?
那種壓抑到極致,幾乎瘋狂的語氣,康滿從來都沒有聽過,皇帝陛下發瘋的時候也只會冷冷的發瘋,面無表情地将人一刀一刀宰殺。
什麽時候開始,這冷冰冰的石像,居然也有了鮮活的情緒?
要是讓後宮其他人看到,豈不是得嫉妒到發狂?
後宮裏這麽多女人,這麽多國色天香,全都是為了皇帝陛下而來。可是這位皇帝陛下卻冷情冷性,絲毫沒有欲望,他看待後宮這些女人,如同在看着死物。
這麽些年後宮之所以還算平靜,那純粹都是因為皇帝從來就沒有感情可言。
景元帝沒有喜歡的東西,因而,也就沒有所謂針對的對象,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一樣被冷落,一樣被撇開,她們在這後宮鬥得死去活來,如同一個無情絞殺的鬥獸場,為的也不過是往上爬的權勢。
得不到皇帝的寵愛,那總得得到權力。
就如同德妃手中握有的權勢,是那麽的叫人眼饞。
可那是她們不想要嗎?
是因為景元帝,根本就沒有心!
可,現在,在康滿看來,景元帝何止是有心,他那顆心還活蹦亂跳,可怕得很。
誰能夠相信高高在上的皇帝居然會隐藏自己的身份,看上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太監?
誰能有驚蟄那麽放肆,敢在皇帝面前大放厥詞?聽聽他說的到底是什麽話?
誰敢在皇帝面前妄要自由,妄要尊嚴。
只要一想到剛才聽到的話,康滿的臉色就忍不住扭曲起來,那是一種壓抑到快要形成實質的壓迫感。
他實在聽到了太多太多不該聽到的東西。
康滿清楚地知道,這到底意味着什麽。
他要死了。
他必須得死。
如果他不死,那他将遭受到比死亡更可怕的對待。
這個時候他又不那麽想活着了。
他根本無法忍受自己曾經對其他人施加的刑罰,再一一落到自己身上時的痛苦。
“陛下,這個人您打算怎麽處理?”
宗元信饒有趣味地打量着康滿,這塊頭可真是結實。
雖然大半夜被人從床上鏟起來治病,可看在對象是皇帝的份上,他就不多說什麽了。更別說,他剛才還看到了一場精彩的大戲。
這戲臺雖然有點簡陋,可是場上的角兒可是景元帝。
光是看上一眼,就已經值得今夜跑一趟。
景元帝慢吞吞說道:“寡人記得……之前,說你的手中還缺幾個藥人。”
宗元信做事亦正亦邪,就算治病看人,也得依着他那古怪的脾氣。只不過大部分時候他是個好人。
可小部分時候,尤其是對藥人的時候,他怕是他們心中最可怕的怪物。
他的藥人,全都景元帝給他的。
皆是一些從牢獄裏提出來的死囚犯,還沒到要死的時候,就先給了他,讓他嘗試煉藥。等到人死去活來,奄奄一息了,也差不多是要行刑的時候。
就當做廢物利用了。
宗元信挑眉,笑呵呵地說道:“陛下,這人難道不是什麽重要的人證嗎?就這麽給了我……小心,日後還給您的時候,就說不出話來了。”
“割了,挖了,燒了,埋了,都由你。”景元帝的臉色冰冷,根本沒理會宗元信的調侃,“只一件事,需得記得。”
宗元信做出洗耳恭聽的表情。
“越是痛苦越好,最好叫他後悔,這輩子就不該打娘胎裏爬出來。”
康滿沙啞地說道:“陛下,陛下……饒了奴婢一命,奴婢什麽都不會說出去……”
景元帝起身,厭煩地看着地上的東西。
唯一一個沒有讓他自己親自動手的原因,就是他不能确保自己下手的時候,會不會再一次把這個人給弄死了。
他要他活着。
活着,好好享受痛苦的滋味。
康滿動的那些愚蠢的念頭,已經足夠他死上千遍萬遍。
可真要死了,那就便宜他了。
…
偏屋,驚蟄換好衣服後,又請石黎出去,他想自己一個人待一會。
侍衛什麽都沒問,轉身就出去了。
這讓驚蟄很感激。
今天接連發生的事情,讓驚蟄精疲力盡。
他趴在桌上,沉默地看着窗口。
皇宮沒有高大的古樹,沒有上虞苑肆意生長的綠意,過于龐大的樹木會帶來巡查的麻煩,只有低矮的灌木叢,與那些被修剪得精致小巧的花草。
從窗口看出去,窗外沒有月色,挂在枝頭的是幾顆殘碎的星星。
驚蟄沉默地出神,他手上的血已經被洗幹淨了,可總還覺得,那種黏糊糊的感覺就在皮膚上,那讓他分外不快。
他的耳邊仿佛還停留着刀尖刺入血肉的聲音,非常細微,卻無比清楚地撞入他的耳朵。
驚蟄緩緩抱住自己的頭。
“叩叩——”
門被輕輕敲響。
驚蟄猛地起身,那動作太大,将他坐着的椅子整個掀倒。
屋外的人聽到這個動靜,生怕裏面出了什麽事兒,直接推開了屋門。
驚蟄對上宗元信的臉,尴尬地笑了笑。
他正彎腰,想要把那張椅子扶起來。
“以為我是容大人?”這位大夫笑了笑,“他原本是想要過來,不過剛剛突然有事兒,把他暫時叫走了。”
他看到了驚蟄臉上一閃而過的失望,卻也感覺到他緊繃的情緒稍微放松了下來。
就算再怎麽神經大條的人,經過剛才的事兒,都不可能一點兒都不受驚。
宗元信:“容大人說,你的身體有些空虛。往日雖依着他說的情況開了藥方,卻未必對症,而今有幸能見一面,且讓我再看看。”
驚蟄驚訝:“往日他送來的藥,都是您開的藥方?”
他對醫者,總是有些尊敬的。
驚蟄的父親會些普通的岐黃之術,雖然不怎麽厲害,但是對付小病小災,已經足夠了。當年他在旁邊上盯着的時候,偷學了一點點兒,雖然不求甚解,可是勝在能用。
入宮之後,也是憑借着這一點手段,才在北房安然生活了下來。
宗元信三言兩語,取得了驚蟄的信任。
只不過,說到把脈,驚蟄倒是有些猶豫。
他的身體不比尋常,雖然大夫未必能診斷出來,可要是察覺了異樣……
宗元信笑呵呵地說道:“剛好,我也可以與你說一說,容大人身上的毒。”
驚蟄一聽,立刻将剛才的猶豫抛開。
他之前問過好幾回,可是容九總是不願意跟他說個分明,只說死不了。
這人活蹦亂跳的,豈不就是死不了嗎?
他想知道的是這個嗎?他想知道的是容九的身體到底如何?那偶爾的發病到底是怎麽回事?他的性情是不是偶爾會受到毒性的影響,有些偏激暴戾?
這些,才是驚蟄關心的事。
可容九從來不說。
驚蟄請宗元信坐下,而後擡頭看着他,那眼神帶着幾分潮濕的霧氣,輕易就能讓人喜歡起來。
宗元信想,這多少能夠理解,景元帝為什麽輕易會覺得,這樣的人脆弱如琉璃。
真是漂亮又稀罕的東西。
宗元信有許久沒被人這麽純粹地注視過。
他取出脈枕,給驚蟄診脈的時候,笑呵呵地說道:“小郎君就這麽相信我,如果我剛才說的話只是為了哄騙你讓我看病呢?”
驚蟄想了想:“看病本身是對我好,倘若大人哄騙我是為了給我看病,那豈非,也是為了我?”
宗元信笑着搖了搖頭:“這話說得,要是真騙了你,豈不是要良心不安。”
接下來他就不說話,認真給驚蟄診斷,兩只手都看完之後,他又看了驚蟄的舌苔,這才沉思着,取出來筆墨。
也不知道醫者是不是天生筆跡潦草,在那白紙上龍飛鳳舞的字跡渲染開來的時候,驚蟄一眼看過去,竟差點一個都不認識。
還是得眯着眼兒仔細辨認了一會兒,這才都認了出來。
驚蟄看不懂藥方,只是依着宗元信開的劑量,大概判斷得出他身體的病症,怕是有些嚴重。
宗元信:“小郎君的身體除了虧空之外,本無大礙,只是不知為何有着過多的寒性。若不拔除,将來會苦了些。”
他之前開的藥,是依着景元帝給他送去寒藥本身,這才開了對症的藥方。
只不過這藥方雖然管用,可到底不是親手診過的脈象,到底沒法精确到分量。
等開完藥方之後,他将紙張放到邊上,等着墨字晾幹,這才看向等待已久的驚蟄。
“……該從哪裏說起呢,哈,容大人這病,應得追溯到他小時候。”宗元信并沒有食言,“具體發生了什麽事,我也并不知情,不過我是在他十六歲那年見到他的。”
那時候他一眼就判斷出這個少年的身上有着非常古怪的毒性,這讓他異常興奮。
他平生最喜歡的就是各種疑難,只要有什麽讓他感興趣,他就巴不得将人打暈了,帶回去好好整治。
他這行為率性,從不在乎病人想不想活下去。
就如同他當時想對少年做的事。
驚蟄語氣艱澀:“……您居然想着把容九打暈了,拖回去?”
宗元信捋着胡子,朗聲大笑。
“我那時候要是能給他打暈了,拖回去,如今他身上這毒也不這麽難纏。”他搖了搖頭,“尋常中了這毒的人,都活不過二十五。”
驚蟄的手指微僵住。
容九不喜歡他的生辰,所以驚蟄也從來沒有仔細問過他的歲數。
可是二十五……
“那,現在……他是什麽時候……”
“大概是去年,他突然把我叫來,說是讓我醫治。”宗元信一說到這個,就忍不住拍大腿,“我可等了多久?足足十來年,我當然就答應他了。”
他可沒想着要吊胃口,更沒想過要擺架子。
擺什麽架子呀?那可是皇帝。
在他面前擺架子,豈不是會連着難得的治病機會都沒了?
宗元信可不是那麽要臉的人。
為了能看病,他就不要臉了。
“你說,他也是奇怪。”宗元信搖頭晃腦,“他年少的時候,倘若答應了,現在早就沒病沒災。可偏偏又多受了十年的苦,生生忍到現在,卻又突然變了主意,想活了……哈哈,稀罕。”
……不要自作多情。
驚蟄無意識攪緊自己的手指。
就算容九突然改變主意想要再多活幾年,那也和他沒有關……
——“好不容易找到了能幫我拔除毒性的大夫。”
容九說。
——“可他年少時,就偏偏不讓我治,我等了十來年……”
宗元信笑。
……騙子。
這個該死的,嘴裏永遠不知道有沒有實話的騙子,每次都用那些似是而非的話來糊弄他。
每一句都是真話,每一句又不是真話。
驚蟄:“……如果,他不尋求您的幫助,那他會……怎麽樣……”
宗元信:“那就看他能忍多久了。到底是那毒夠狠,還是他的骨頭更硬,我也想知道……”他的話還沒說完,突然一聲響。
哐當——
原本就被虛掩了一半的門,突然被用力推開。
容九站在門外。
黑暗籠罩在他的身後,自陰影跋而來的龐然氣勢壓得人喘不過氣,他那冰冷的視線,望向那剛才還在多嘴饒舌的宗元信。
“聒噪。”
宗元信立刻起身,低頭不語。
他知道什麽時候該說話,什麽時候不該說話。
景元帝顯然很不高興,他将剛才那些事告訴驚蟄。
“滾出去。”
宗元信提着藥箱,麻溜滾了。
他甚至不是從大門口離開的,他是翻身從後面打開的窗戶跑的。
皇帝陛下就擋在大門口,他要是從門口出去,那豈不是自尋死路?
說不得景元帝空手,就給他一刀。
誰知道那武器是從哪兒來的?這人活得就像一個暗殺兵器,也不知道這身高強的武藝到底是怎麽鍛煉出來的。
容九站在門外,驚蟄就在門內。
剛才背着容九,驚蟄可以拉着大夫問東問西,問着關于他身體所有的事情,可如今真正再看着他,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兩人僅僅只是隔着一道門,卻如同隔着一條光與暗的河流,沉默地對視着。
良久,驚蟄才道:“……你先進來。”
他知道沒有他的允許,容九或許不會進來,可他也不會離去,如同永恒在外面守着。
男人平靜得就好像剛才那個窟窿是白捅的,走動間看不出半點端倪。
兩人在屋內坐下,于是又都安靜下來。
過了片刻,才聽到容九慢吞吞的話,“方才宗元信說的話,全都不要聽。”
不要聽,卻不是不要信。
驚蟄抿緊了唇:“他說的是假話?”
“……真話。”
“然後呢?”
容九看向他,眼神平靜,微挑的眉鋒,就是唯一的詢問。
“你沒有任何想說的嗎?”
容九:“沒有。”
驚蟄撐着額頭,這的确很有容九的風範。
也許剛才那些猜測,也不過是他想太多,也許,就是容九突然又想活了呢……對吧,人心易變,誰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
他聽到容九又嘆氣。
他總是在嘆氣,今日如此,今夜如此。
“沒有別的原因,只是我想活罷了。”容九平靜地說道,“有人讓我重新擁有了活下去的欲望,這個人,剛好是你。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輕柔得如同一句殘忍的情話。
裹挾着千斤的厚重,足以将人壓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