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寒冷的冬日,閑暇無事的時候,本該窩在屋內,躲着外頭寒涼的風。偏偏,在這直殿司內,卻響着動靜。
驚蟄苦哈哈地站在門外,看着一箱又一箱東西,從屋內搬出來。
無他,驚蟄的東西,終于沒辦法塞進去住處。
姜金明聽到這消息後,大手一揮,給驚蟄重新批了個地方,命驚蟄搬過去。
驚蟄原來是不想的,他都和慧平住慣了。
比起寬敞的宅院,其實他還更喜歡這種小小的屋舍,更有莫名的安全感。
姜金明慢悠悠地說道:“你和慧平住了這麽久,就沒想到過,你這麽多東西,其實已經非常打擾到他?”
驚蟄悚然,立刻反省。
反省的結果,就是他接受了姜金明的話,決定立刻搬家。
慧平得知此事,哭笑不得。
“你住下去又能怎樣?有你這樣的人與我同住,總比其他人要好得多。”
驚蟄睡覺的時候,不打呼嚕,不磨牙,夜裏也不怎麽翻身,睡得那叫一個安生。
換做其他人要不就有腳臭,要不就半夜總要說夢話,驚蟄除了秘密是多了點,卻是一個非常好的朋友。
慧平根本不覺得哪裏麻煩。
想要對驚蟄這樣的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最好的方式不是拿捏他自己,是拿捏他身邊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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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掌司這是故意拿慧平來勸驚蟄呢。
慧平知道,驚蟄也知道。
他是這麽說。
“我也曉得,掌司是故意在這等我。可他說的話,也有道理。你能接受,是你在容忍我,不代表我可以一直無視下去,這可不好。”
驚蟄既是這麽說,慧平也只能接受。
再一想,驚蟄搬過去的地方,已然比這住處要大得多,這對驚蟄來說是一件好事。
如此,慧平再不說什麽。
姜金明叫了幾個粗使太監給驚蟄幫忙,驚蟄就提了點姜,去麻煩燒水間的小太監夠他熬了濃濃一鍋姜湯,分給他們喝,又将原本收着的各色糕點分給他們吃。
有了姜湯,再吃着平日難得的糕點,這幾個被叫來幫忙的小內侍反倒樂呵呵,高興得很。
等好不容易弄完後,已經到了下午。
這還是姜金明特地給驚蟄半天寬裕,讓他能去收拾利索。
驚蟄新搬過去的住處,與直殿監的二等太監們一處,不過,他是後來的,就搬到了新的那排。
雖在後面,位置卻是不錯,冬天還能有點陽光。
目前直殿監的二等太監,是奇數。
驚蟄是被禦前提起來,走的并非直殿監的路子,所以數量與皇宮一向偏愛的偶數對不上。
所以這屋,他也一個人住。
這剛好能讓驚蟄的許多東西,都塞在對面的房間,等到有人來再行搬動,如此,整間屋舍,就顯得很是寬敞。
這讓第二日,前來賀喜的廖江眼熱得很。
廖江如今跟在雜務司的江掌司身邊,已經是步步高升,年底就是二等太監。
他早在一個月前,就趁着剛入冬沒那麽冷,就已經搬好了。
其他人搬動,可不像是驚蟄這麽三推四請。
誰不想住在更寬大的地方?
更何況,那還是身份的象征。
廖江:“前頭,陳密和劉富那幾個,還嘲笑你,說你這人根本不知享福,總是只看着眼前的小小利益,呵,現在看看,他們住的地方,可還不如你呢。”
他那屋舍,是和之前一個二等太監一起,雖然也是寬敞,可到底是陳舊。
一排排安排下去,好的位置肯定是被先前的人給占據了,輪到他們的時候,那屋舍在冬日,幾乎曬不到陽光。
每天進去,那叫一個冷。
可是驚蟄這屋就幸福了,他只一個人住,就比其他人寬敞,再加上這選址還能曬到太陽,不至于陰冷到滿屋都是寒涼。
而且,看起來,可比他的住處要嶄新許多。
驚蟄:“是姜掌司選的。”
他很少來這邊,被姜金明提着要丢過來的時候,已經将被圈了個位置。
所以,驚蟄也是來了這片,才知道自己住哪裏。
廖江羨慕地說道:“姜掌司對你,可真是好。”
他雖然羨慕,但是也沒敢提出來要換,或者搬來。
姜金明是出了名的護短。
只看雲奎,就知道,要是被他上心,他會事事都護着。
如今來看,驚蟄這是也被他拉到庇護的範圍下。
驚蟄笑了笑:“江掌司待你,不也親厚得很?”
自打廖江從上虞苑回來後,許是經歷了許多,人也變得更加通透,做事也非常穩重。
江掌司又驚又喜,對他更為倚重。
這才會讓他在年底的時候,就提了二等太監。
廖江:“江掌司的确待我很好,不過,他似乎不打算在直殿司做太久。”
他說起這話,略有苦惱。
驚蟄挑眉,聞弦知意:“江掌司,是打算往何處再挪?”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何其正常。
有更好的去處,江掌司要離開直殿司,那也理所當然。畢竟這地方,可真是一點油水都沒有。
廖江苦笑了聲:“乾明宮。”
驚蟄嘴巴微張,遲疑地說道:“何必去這地方,博一場富貴?”
在景元帝的身旁自然是好,不管是待遇還是地位,都是這宮裏面的頭一份,可景元帝那喜怒不定,動辄就要殺人的脾氣,實在是太差。
江掌司能做到掌司之位,難道還要自降階等,去乾明宮?
……這,也做不到的。
雖然有如驚蟄這種不想去乾明宮的人,卻也有大把想擠破頭進去的人。
可能不能進去,原本也不看他們的身份和心思,而是看寧總管的挑選。
盡管這些掌司,在寧宏儒的跟前,都要俯首,可實際上這地位,掌司已然是大太監,一個宮裏太監的數量是均等的,不可能有多。
江掌司已經是這地位,想要去乾明宮,本也是不容易吧?
廖江連忙說道:“不是這個意思,若是想進乾明宮,自然沒那麽容易。掌司不比我們這些普通的太監,不過,他是想去司禮監。”
驚蟄挑眉,原來如此。
乾明宮的女官石麗君,掌着後宮的尚儀局,禦前總管寧宏儒,掌管的則是司禮監。
這象征着權勢。
江掌司想要離開直殿監,去那司禮監,聽着像是天方夜譚,可也的确是有想法的人,才會去做的事。
驚蟄:“他已經在活動了?”
廖江:“有段時間。”
想要去這樣的好地方,靠得可不只是錢,更多的還有人脈。
江掌司,還是有這麽一點人脈。
不然當初,也不會被他活動到現在這個位置。
如果江掌司要離開,勢必會有人接手這個位置,廖江剛剛被提了二等太監,再加上他的歲數,這位置肯定輪不到他來坐。
驚蟄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怕不是會等到外頭再調來人吧。”
反正這位置,也有不少人眼饞。
廖江贊同地颔首。
在即将離開前,江掌司把廖江提拔到了二等太監,也算是對他的維護。不然等他離開後,要是下一個來的掌司看不上廖江,總還有個身份在,不至于被重新打回去做苦工。
如此來看,江掌司對廖江,也算是一片好心。
所以,廖江哪怕早就覺察到江掌司的心思,也從來都沒有對外說起。
驚蟄:“那你怎麽與我說?”
廖江微愣,奇怪地摸了摸腦袋:“是哦,那我怎麽和你說了?”他一邊說一邊繞着驚蟄打量了一圈,而後搖了搖頭。
“不知道,自然而然就說了。”
甚至在驚蟄提起來之前,廖江都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
仿佛在他潛意識裏,廖江就覺得驚蟄不會害他。
驚蟄一聽到廖江這話,就忍不住笑:“你就這麽相信我?說不定,明日這件事,就會鬧得整個直殿監都知道呢?”
廖江笑呵呵地說道:“會這麽說的人,往往不會這麽做。”
之前他在上虞苑的事,就連世恩都不知道,驚蟄在為他保密,誰都沒有說。
這點,廖江已經明裏暗裏地打聽過。
這已經足夠讓廖江相信驚蟄的人品。
他這次來,也是特地來祝賀喬遷之喜。雖然這宮裏多不在乎這個,可廖江還是送了點小玩意給他,這才匆匆走了。
廖江來過後,鄭洪也來了一趟。
他給驚蟄送來一摞紙,再加上之前要的脂膏,并着他自己準備的禮物,一起送了過來。
驚蟄看着那精巧的手镯,驚訝地說道:“這,沒必要……”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鄭洪搖了搖頭。
“你摸索看看。”
驚蟄蹙眉,将這手镯翻來覆去看了一會,這才從中發現精妙。
這手镯的內側,居然還有個小小的豁口可以挪動,在裏面的空間,可以藏住一點零碎的小東西。
比如一張字條,一根針,或者別的。
鄭洪:“你可以在裏面藏點毒。”
……?
驚蟄茫然擡頭。
鄭洪:“你近來身上,出了不少事情。我尋思着,趁着喬遷,正好給你送點能夠防身的東西。”
驚蟄:“……可我給誰下毒?”
“你自己看着辦。”鄭洪攤手,他長得不算高大,比起驚蟄還瘦弱幾分,笑起來的時候,還帶着一點陰狠,“收着吧,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東西。”
驚蟄無奈,只得将東西收起來。
又問:“之前慧平的事,我不好問他。不過,既是胡立來了,那是與他家裏有關?”
這不是什麽隐秘的事情,鄭洪将來龍去脈,都說給驚蟄聽。
驚蟄聽完蹙眉,低聲罵了句。
慧平這父母,對他大哥來說,是費心竭力為他兜底的好父母,可對其他孩子來說,卻完全是個周扒皮。
他們既然能做出,來诓騙慧平錢財的事,那自然,也能為了拿到更多的彩禮,将女兒賣給出價更高的人。
驚蟄:“如果慧平真的在意他的姊妹,最好再尋人去打聽打聽,這人到底是給嫁到了哪裏。”
保不準,還能救下來一條命。
鄭洪只一聽,就知道驚蟄想到了什麽,也跟着皺眉:“我現在就回去。”
他是個利索的人,說完這話,還真是轉身就走。
驚蟄将他送來的東西歸整了下,其他的東西自有歸處,可唯獨那一份脂膏,被鄭洪送來後,就一直躺在桌上,到現在還是孤零零一個。
驚蟄盯着它,有些猶豫。
而後,還是連打開都沒打開,就一并掃到床頭的櫃子裏。
他現在還沒有這樣的勇氣去探索。
還是暫且收着吧。
驚蟄不自覺地抓了抓耳朵。
…
驚蟄搬家後,直殿司的人有兩日,不知該如何與他共處。
驚蟄成為二等太監後,這身份不太相同,可他一直都住在原來的屋舍,也沒有過架子。身邊的人與他打鬧成一片,也少有想過這些問題。
直到這一次搬家。
他們有些擔心,驚蟄會不會從此改了脾氣。
不過,端看谷生,世恩,與慧平這幾日,每天還是跟着驚蟄進進出出,這短暫的騷動也就平息。
雲奎,胡立也陸陸續續給驚蟄送了東西,明雨和三順最實在,又請了驚蟄吃了頓飯。
驚蟄也不知道,他們哪來那麽多的熱情。
不過是一次小小的搬家,弄得好像成了什麽大事。
午後,姜金明尋了他過去,問起撷芳殿的事。
驚蟄:“前些日子清掃的時候,已經特地留意過,所有的屋舍都清理過。西所是小的親自整理。”
姜金明聞言,這才滿意地點頭。
這後宮一直沒有好消息,也就讓許多宮殿都成了擺設。只是有些地方可以随意處置,有些地方卻還需要認真謹慎些。
不然他也懶得過問。
“驚蟄,你做事,我放心。就是你,要是能少惹些事,那就好了。”姜金明感慨了一聲。
遙想當初,雲奎雖然折騰,可他到底也就鬧出了對食這樣的事,也算是安然度過,沒再鬧出什麽問題。
可驚蟄呢,這事情看着,卻是一件跟着一件。
姜金明分明還沒到四十歲,就覺得自己已經被這些事情折騰得蒼老許多。
驚蟄小聲嘀咕:“這些事,原本也不是小的想惹的。”
姜金明瞪他一眼:“要說就大點聲說,嘀嘀咕咕算什麽呢!”
驚蟄不得已,大聲說道:“小的是覺得,這些都不是小的願意的!”
就說那鑫盛,這就算驚蟄再怎麽躲着,也很難避免來自他人的嫉妒心。
說到這人,姜金明的臉色就有點古怪。
“你知道,鑫盛背後的人,是誰嗎?”他幽幽地說道。
前頭幾日,姜金明已經收到了消息,只是一直按着沒有說。
驚蟄沉默了片刻:“永寧宮的人?”
康妃已經不是康妃,可一說起永寧宮,第一個想到的人,還是她。
姜金明嘆了口氣:“的确如是。”
起初,姜金明也沒鬧明白,康妃堂堂一個嫔妃,為何會盯上驚蟄?
後來,她的身份暴露後,再加上慎刑司傳來的消息,姜金明這才隐隐覺出,康妃盯上的人,應當是容九?
驚蟄,不過是被容九連累。
這樣的事,在宮裏不過是尋常。
許多時候人死了,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何而死。
也許是因為一句話,也許是因為一個動作,更或者,是連自己都不明白的關系牽扯下,所帶出來的隐秘憂患。
姜金明一想到這個,看着驚蟄就煩心,揮手讓人趕緊滾。
驚蟄滾習慣了,聽了姜金明這話,麻溜就出去,還順手給他帶上了門。
門外走了幾步,就看到一個小內侍匆匆趕了過來,看到驚蟄,當即眼前一亮。
“驚蟄,可算是找到你了。”
說話這人,就是來複。
他的腿腳已經恢複,就是走動起來有點一瘸一拐,不過遠比之前已經好上太多。
驚蟄被來複帶着,有些疑窦,“怎麽這麽匆忙?”
來複笑着說道:“莫怕莫怕,可是些好事。”
他推着驚蟄,到了慧平屋外,就看到屋內坐了許多人,多是他來到直殿司後,就認識的人。
他們熱熱鬧鬧地躲在屋子裏,在驚蟄進來時,給他吓了一大跳。
這屋內彌漫着淡淡的香味,好幾雙手推着驚蟄,才叫他看到擺了好一大桌菜。
世恩扯着聲音,在熱鬧中與他說話。
“大家夥湊錢,想着說給你慶祝一下,你今兒沒吃完,可不能出去。”
驚蟄感覺自己的心口好像被什麽東西猛烈撞擊,猝不及防就要紅了眼,是立刻低下頭,才沒露出糗态。
他眨了眨眼,這才重新擡起頭,看着屋內的其他人,朝着他們拱手,“驚蟄何德何能,讓你們費心了。”
“你說什麽胡話呢?平日裏可是你幫襯我們許多……”
“來來來,快些坐下,不要說那段客套話。”
“今日要是不多吃些,可不叫你走。”
七嘴八舌的熱鬧裏,好幾個人将驚蟄扶着,帶着他在桌邊坐下。
直到了晚上,這些人才散去。
雖說閑暇時分,掌司們也不管他們做什麽事,可他們這麽熱鬧,本也是不該。只是居然整個過程,都沒有人來攔着。
驚蟄靠在慧平的後背上,抱着自己的肚子哀哀叫喚:“我吃撐了。”
慧平哈哈大笑,笑得身體一抖一抖,連帶着将驚蟄給抖下來。
撲通一聲,一條驚蟄面朝下躺在床上。
這頂得他肚子難受。
驚蟄費勁抱着肚子,在床上努力翻滾,終于拱啊拱,面朝上躺着。
耳邊,聽着世恩和谷生咬耳朵。
“……果然,這樣的事,要讓雲奎去給掌司撒嬌才有用,不然靠我們……”
“嘔,你不要說這麽可怕的事情,雲奎那大塊頭撒嬌……嘔……”
“你要被他聽到,小心雲奎把你的舌頭都給拔出來……”
驚蟄閉着眼,輕輕揉着肚子,差點把自己給哄睡着了。
是慧平拍醒了他。
“驚蟄,你該回去了。”
驚蟄醒來愣了愣,這才想到,哦,他現在已經不和慧平在一起了。
驚蟄慢吞吞爬起來,軟在慧平的肩膀上,待了好一會才清醒許多,與朋友道別後,搖搖晃晃地回去了。
夜色深了,驚蟄的身影沒入暗色裏。
劉富在自己屋裏看到外頭的人影,隔着半道,叫起了陳密:“诶,這驚蟄剛搬過來,就弄得這麽聲勢浩大,也實在是太張揚了。”
還真以為這搬動是什麽大事?
真是眼皮淺的家夥。
陳密懶洋洋在自己床上翻了個身。
剛才直殿司的動靜不小,連帶着他們也隐隐約約能聽到。
陳密:“直殿司的掌司都沒說什麽,你在這嘀咕,也是沒用呀。”
他是不太喜歡驚蟄。
不過能讓他喜歡的人,本來也不多。
陳密挑剔得很。
像驚蟄這樣明明該搬過來,卻仍和三等太監厮混的,在他看來就是自甘堕落。
如今這人搬來了,陳密也懶得搭理他。
至于劉富……
不管他是羨慕還是嫉妒,驚蟄的人緣就是要比他好得多。
陳密斜睨了眼劉富,別的且不說,光是驚蟄那張俊秀的臉,就已經比劉富這滿臉橫肉好看虛度,更別說人家那脾氣,的确是會做人。
陳密再懶洋洋地翻了個身,不想去看劉富那張醜臉。
…
驚蟄輕飄飄地回到了屋。
他沒喝酒。
桌上本也不可能會有酒。
不過,不知道那桌菜裏,有一二盤是不是下了酒料作拌,驚蟄嘗出了一點點味道。
這裏面,有些,是明雨的手藝。
驚蟄給吃出來了。
……這人,前日讓他過去吃飯的時候,卻是什麽都不說。
真是會藏。
驚蟄打了個哈欠,摸黑進了屋。
剛走了兩步,他就下意識停下腳步,微微側耳。
這屋舍很安靜。
比外頭還要安靜許多。
可驚蟄就莫名覺得,這屋內,有人。
有一種微微刺痛的感覺,在驚蟄的皮膚上游走,讓他愣是不能再往前進一步。
驚蟄遲疑地開口:“……容九?”
“嗯。”
冷淡的回應,讓驚蟄驀然放松下來。
他哎了聲,這才繼續摸黑往裏面走,不太熟悉的地方,讓他花了比平日更多的時間,才點燃了油燈。
驚蟄舉着油燈在桌邊晃了下,發現了容九。
他就安然坐在凳子上。
……其實,容九這長手長腳,坐在長凳上,總覺得是屈尊塞在這。
容九就合該坐在那些寬敞的太師椅裏。
那叫一個漂亮矜貴。
他來到驚蟄身旁,就跟被糙養了的獸似的,連毛草都不那麽油光了。
驚蟄壓下這心裏莫名其妙的想法,将油燈重新放下,撲通一聲坐在容九的身邊,将腦袋插在容九的胳膊底下。
容九面無表情地看着驚蟄這古怪的動作,什麽也沒說。
驚蟄既沒有問他,為什麽又又又打破約定,容九也沒有問他,為什麽做出這麽奇怪的動作。
良久,容九才感覺到驚蟄的小狗頭蹭來蹭去,軟綿綿地說着話。
“容九,我今天,好高興。”
一點平平無奇的小事,連他自己都不覺得算什麽,卻好多好多人給他送禮物,為他湊錢置辦菜席。
他從來都沒想過,會有這樣的滿足感。很快樂,就像是整個人都要飄到天上去。
容九将驚蟄的腦袋給拔出來,看着他微紅的眼睛:“哭了?”
驚蟄擡頭,“沒有,哭什麽呢。”
他重新爬起來,去倒水。
“你來都來了,怎麽不點燈,這屋子黑得很,冷嗎,我去翻個炭盆出來……”
不搬不知道,一搬吓一跳。
驚蟄還有許多上等炭,都是從前賞賜下來的,他當時塞在角落裏,塞着塞着倒是完全忘記。
離開的時候,他還分了不少給慧平他們幾個。
驚蟄将茶水塞給容九,又起身忙忙碌碌,等搗鼓起炭火的時候,這屋內的溫度總算升起來。
容九的手太冷,給驚蟄凍了個哆嗦,這人穿的衣裳也不夠多,總給人一種靠着一身氣勢活着的錯覺。
驚蟄費力将容九拖起來,送到炭盆邊去坐着。
容九:“別忙活,來坐着。”
驚蟄原本是要提着茶壺出去讨點熱水,聽了容九的話猶豫了會,還是放下,重新走到容九身邊坐下。
驚蟄過了好一會才說,“你先前,同我玩文字游戲呢。”
容九:“是你沒聽出來。”
驚蟄用頭槌撞了撞容九:“就算換了別人來,也會覺得,說的就是一天。”
都說逢三,六,九的日子再相見,誰都會覺得,這定的是一天吧!
誰能想到,容九會覺得晚上不算數?
容九:“你夜裏,本也無事。”
這也不算打破了約定,反正晚上的時候也不會打擾他做事兒。
驚蟄努了努嘴,“那我今天,不就是有事?你在這無故等着?”
這豈不是浪費時間。
容九:“可你終究會來。”
他的聲音平靜得很,絲毫不将這事放在心上。那冰涼的嗓音,莫名的,讓驚蟄聽得良心有點痛。
他和朋友在熱熱鬧鬧的時候,唯獨容九一個人在這空寂黑暗的房間裏苦等,連手指都如此冰涼,這讓他不由得握住了男人的手腕。
“你……”
驚蟄頓了頓,“不要這樣。”
容九挑眉:“不要哪樣?”
他垂下來的神情,仍帶着冷漠的傲氣,這男人根本不覺得自己做出來的事情有什麽值得憐惜,相反,他緊扣住驚蟄的手指,冷冰冰地說道:“要是再不許,我就不聽了。”
讓了一步還行,步步都要讓,可就有些過分了。
驚蟄聽着容九這話,再看着他面若寒霜的臉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一只手被容九扣着不給動,另外一只手就揉着男人的臉,笑眯眯地說道:“你怎麽這麽可愛呢?”
容九将另外一邊的眉頭也挑高,形象生動地表達了他的疑窦。
這個世界上驚蟄怕是第一個這麽覺得的人。
驚蟄不管。
這裏只有他們兩個人,他覺得容九可愛,那麽容九就是很可愛。
好不容易将容九的手指搓暖了些,驚蟄看着外頭越發大的風雪,遲疑了些。
“你的身手,是不是很好?”
驚蟄偷偷摸摸地問道。
容九總是很容忍他這些莫名其妙的小模樣……譬如,都在自己的屋,也只得他們兩個人,怎麽連說話都要偷摸得跟做賊似的?
容九淡定:“還算可以。”
驚蟄撇嘴:“還算可以是哪個水準嘛,我怎麽知道,你是爬牆的可以,還是爬房梁的可以?”
容九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驚蟄讪笑:“口誤,口誤,我絕對沒說你是梁上君子的意思,我是想問……”
容九的大手捂住了驚蟄的臉,将他的話給堵了回去,冷漠地說道:“是不叫侍衛驚動的可以。”
驚蟄的黑眸亮了亮,有點別扭地說道:“那你,今晚要不要留下來?”
容九緩緩低頭看着他,這讓驚蟄的聲音有短暫的停頓,“……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先是欲蓋彌彰地解釋,然後壓低了聲,“外頭風雪太大,好不容易給你手腳都弄暖了點,再冒着雪回去……”
容九這手腳,回去肯定又寒涼如冰。
自己情人,難道就不能心疼嗎?
驚蟄起初還被看得有點羞惱,後面就理直氣壯地抖擻起來。
容九淡淡地說道:“你能接受,自無不可。”
這話,驚蟄倒是沒弄明白。
他尋思着,容九睡覺的時候,也不打呼不磨牙,這有什麽不能接受的?
至于那個不能吵醒的老毛病,反正驚蟄沒有起夜的習慣。
……等下,他突然意識到,他最近偶爾會半夜躁動睡不着……要是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話,肯定會擾得別人睡不好。
罷了,要是真再遇到這倒黴事,他趴窩在床上一動不動,總能熬到明天吧!
驚蟄要決心有決心,說幹就幹,轉身就去準備新的枕頭與毯子。
容九看着驚蟄瘦削的背影,緩緩将剛才捂住他嘴的手指停在鼻尖,他敏銳聞到了極淡的酒氣。
怨不得,今日的驚蟄,瞧着比往日還要……“活潑”些。
看來,這酒,當真是好東西。
那頭的驚蟄,已經趴在床上,将一切都整理好,就招呼容九過來。
男人是過來了,手裏也捧着一碗清水。
“去漱口。”
驚蟄眨了眨眼,捧着就去邊上漱口。
那淡淡的酒氣被沖刷了些,驚蟄朝着手掌哈了口氣,難道容九是嫌棄他了?
他還沒想完,容九就順手拿走了他手裏的水碗,平淡地說道,“別帶着酒味睡,明天起,你會受不了。”
驚蟄:“這你都聞出來了?”
容九揚眉,看着那雙明亮的黑眸,看來驚蟄并不知道自己受到的影響。
也是,他很少沾酒。
除了在明雨那裏能吃到些,平日裏也少有沾染。
容九捏着驚蟄的下巴,在他嘴巴上親了口,提着他到了床邊。
“睡覺。”
到底誰才是這屋的主人?驚蟄一邊在心裏腹诽,一邊費勁地爬了上來。
他躺下,整個人好似再起不來。
四肢都透着一種舒适的懶洋洋,連動也不肯動。
容九将驚蟄往裏面鏟了鏟,空出位置給自己躺下。
驚蟄盯着昏黃的室內,輕聲說道:“你沒有熄燈。”
“讓它亮。”
“浪費,燈油也不便宜。”
“回頭給你送。”
“有錢任性。”
兩人說是要睡,卻也沒真的睡,反倒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
驚蟄:“容九,你有沒有什麽喜歡的東西?”
“又問。”容九冷冷地說道,“不誠心。”
他一聽到,就知道驚蟄在想什麽。
每回這人想不出要給他送什麽禮物的時候,就會這麽偷偷摸摸地問他。
驚蟄理直氣壯:“你都不肯說生辰,我能記得每年給你送一送,已經算是不錯了。”
容九沉默了一瞬:“六月初九。”
驚蟄掐指一算,這已經過去三個多月!
他坐了起來,然後又躺了下去。
“算了算了,你都不介意,我芥蒂什麽。”驚蟄翻了個身,開始在想,等容九生辰日到了,要給他準備什麽。
雖然今年是沒有,可是準備明年的,倒也是來得及。
容九:“吵。”
驚蟄:“我還沒說話呢。”
容九:“你想得吵。”
驚蟄不服氣,還要和他理論理論,結果容九低下頭來,吻住他的嘴角。
男人的聲音裏帶着幾分沙啞。
“驚蟄,可是你主動讓我留下來的,你再不睡,那我要是做了什麽,可就莫要怪我。”
驚蟄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他趕緊閉上眼睡覺。
驚蟄原本以為,自己可能會很難睡着,結果這頭沾着枕頭,還抱着個冰冰涼涼的容九,居然沒多一會就睡着了。
容九卻是沒有睡。
他無聲無息注視着驚蟄,幾乎用盡了他長年累月積攢下來的耐心。
他其實并不是個多麽有耐性的人。
他在驚蟄身上,幾乎用盡了他所有的隐忍,方才約束了那瘋狂怪異的舉動,不叫那暴戾的情緒,沖垮驚蟄孱弱的身體。
容九還是頭一回發現,他居然還能有這麽多的克制。
“還是一點戒備都沒有。”
他的手指,落在驚蟄的臉上,那微涼的感覺,讓睡夢中的人微微蹙眉,“太容易被騙。”
容九坐起身來,高大的身影,借着那稀薄的燈光,卻是将驚蟄徹底籠罩在陰影下。
驚蟄睡得深沉,根本沒有感覺到容九那古怪的視線,正長久地停留在他身上。
如若這些視線都具備實體,怕是要如同絲線一般鑽進驚蟄的身體,沿着血肉蜿蜒爬行,将所有的一切都緊緊纏繞起來,就如同蛇尾卷住獵物,再沒有離開的可能。
他低下頭去,輕輕吻住驚蟄的唇。
慢慢地,輕輕地,直到那上嘴唇都紅腫起來,這才挪了開。
這是足以叫驚蟄生氣的痕跡。
容九用指腹,擦掉那殘留的水光,另一只手,卻輕巧地掀開被褥。
緊閉的門窗,将屋內的熱量都鎖住,驚蟄蓋着被褥,反倒有些熱乎。被掀開來後,容九仿佛能聽到他輕輕嘆了口氣,是舒服地喟嘆,睡得更加深沉。
等到驚蟄沒有動靜後,那只幹淨優美的手挑開了他的衣裳,露出了光滑的小腹。
容九的五指停留在上面,溫涼的觸感,讓驚蟄的身體顫抖了下,如同蜿蜒爬行的蛇,那幾根手指,又繼續往上,輕巧地壓在了驚蟄的心口。
壓住了小小的肉塊。
軟軟的,也有幾分可愛。
黑沉的眸子裏,浸滿了貪婪的惡欲,那根深蒂固的掠奪本性,只不過是被看似溫和的假象覆蓋,締造出平和的表象。
哪怕驚蟄再敏銳,這也足以讓他放松戒備……尤其這人,還是他最不會懷疑的容九。
那這個時候,驚蟄的敏感,反倒會成為麻痹的利器。
只要驚蟄相信,他就很少再懷疑。
容九一點點釋放他的惡意,在來回拉扯裏,已經将驚蟄的神經麻痹得松懈下來,就像是被毒蛇一口咬住的獵物。
那彌漫到全身的毒液,足以叫他失去全部的戒備。
然後,就是恣意享用的時刻。
容九一直很尊重驚蟄,瞧,他甚至在驚蟄主動說破前,從來不去窺探他的隐秘,也不去戳破他的驚恐……甚至于,在那幾次岌岌可危的失控下,仍是如此。
這可是,多麽難得的退讓。
容九欺身,幾乎将驚蟄整個人都攏住,終于顯露出貪婪狠厲的一面。那是恨不得将驚蟄抽筋拔骨,拆吃入腹的瘋狂。
剝開,吃掉。
何其簡單的選擇。
今夜,可是驚蟄讓他留下的。
…
驚蟄很艱難地醒來。
他明明記得自己昨天晚上,睡得還算早,可不知道怎麽的,整個人卻像是被拆散了骨架,怎麽都不太舒服。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看着外頭的天色。
還黑着。
這還早,他又閉上眼。
只是半睡半醒間,驚蟄非但沒有睡着,還迷迷糊糊想起了昨夜的夢。
那應當是夢。
驚蟄夢到自己好像是被蜘蛛當做獵物給搬了回去,渾身都纏滿了蛛絲怎麽都動不了,還被挂在潮濕的洞穴裏當食物。
他很努力想要掙紮,卻無法抵得過黏糊的蛛絲。
那種仿佛黏在他身上的感覺,叫人毛骨悚然,仿佛無處不在的暗影。
驚蟄在夢裏,說不出話,也動彈不得。
……隐約間,好似有什麽東西窸窣着從外面爬進來,那是,遠比蜘蛛還要龐大的怪物。
是蛇。
冰涼的蛇信,幾乎捅穿他的耳朵,那種咕嚕鮮明的水聲,讓他不住打着哆嗦。
惡劣的蛇沒有吃他,卻将他當做戲耍的玩具。
這讓夢裏的驚蟄越發掙紮着想要醒來,這是夢,這的确是夢……
那到處游走的冰涼,停留在下面時,是真真把他給吓壞了。
黏糊的蛛絲,讓獵物動彈不得,連手腳都被分開,根本無力躲開。
蛇,吃掉了蘑菇。
驚蟄猛地驚醒,莫名驚出一身冷汗,他哆嗦着摸向下面,然後長出了口氣。
竟發現自己出了一身虛汗。
這是什麽破夢?
什麽蜘蛛,毒蛇的,一晚上盡是夢到動物,給他好一番折騰。
驚蟄想起容九,一伸手,卻發現沒了人。
容九不在。
驚蟄掙紮了幾下,還是從溫柔夢鄉裏爬出來,痛苦地捏着自己的胳膊。
其實兩條胳膊還好,難受的是他的下半身。
總感覺有點酸痛。
難道他在夢裏,和蜘蛛毒蛇的搏鬥,也會讓他的身體難受起來?
……不會吧,要是這樣,他難道在做噩夢的時候,身體也跟着胡亂動了?
這麽說來,容九和驚蟄一起睡的時候,男人是有抱着什麽東西的習慣。
最開始,他們兩人還帶着陌生的試探,沒叫這習慣流露太明顯,後來都熟悉了許多,自然也就放松下來,不再刻意隐瞞着。
驚蟄并不讨厭被人抱着睡,冬天是有點冷,多蓋點被子就好了嘛。
……可這樣一來,不會他昨天夢裏的蜘蛛與毒蛇,就是緊緊抱着他睡覺的容九吧?
驚蟄倒抽了口涼氣,開始真心實意地為容九擔心。
可是,為什麽髋骨會隐隐作痛呢?
驚蟄感受了下,那什麽也沒有刺痛的感覺,由此可見,容九也不可能大半夜襲擊他……呵,這個詞和容九放在一起,怎麽都覺得奇怪。
他那樣的人,何必去做這樣的事?
……雖然有時候的确挺無恥的。
可也不會那麽沒有羞恥心!
唉,這一覺,真是睡得哪哪都奇怪。
驚蟄抿唇,忽而嘗到了一點甜香。
他愣了愣,擡手摸了摸唇,指腹擦上一片滋潤的膩意。
他的嘴巴上,塗着厚厚的一層香膏。
這将驚蟄幹燥翹皮的嘴唇滋潤得連醒來,都帶着潤潤的感覺。
……容九昨天晚上,在他睡着後,到底都做了什麽?
驚蟄爬起來,在床邊摸了一會,這才找到自己的衣裳穿戴起來,然後開門看了一眼。
外頭呼嘯的寒風,刮得人心寒。
驚蟄聽着風聲裏隐隐約約的動靜,這才曉得,原不是他早起,而是今日這天太黑,風太大,這才貫得人的耳朵裏,只剩下風聲,再無其他的動靜。
怨不得容九走了,這時辰也合該醒了。
他哆嗦着回來,預備再穿件衣裳。
屋內實在是太黑,驚蟄摸索着,想着去尋蠟燭,卻摸到昨天的油燈,感受了下,居然還是滿滿一盞。
驚蟄挑眉,點了燈後,借着這昏暗的燈光,這才發現,這原本該燃盡一夜的油燈,滿滿當當不說,在桌面下頭,還送來了新的燈油。
容九昨夜剛說完,早上就将東西送來了?
這未免太利索。
驚蟄搓了搓手,剛才開門,将屋內所有的暖意都刮走了。他去看了眼炭盆,發現還剩下了一點餘溫,所以就在這将就着換衣裳。
只有一條棉褲怕是不夠,這要比之前再多穿一條,不然,出去怕是要凍死。
這外頭的風雪,去歲也是難見。
可真是一個嚴酷的寒冬。
驚蟄一邊想,一邊掙紮着給自己套上褲腿,只是剛拉過膝蓋,人的動作就僵住,他狐疑地盯着自己腿根。
燈光昏暗,有些看不清楚。
不過,那是,發紅嗎?
驚蟄探手摸了摸,也不疼,就是有點奇怪的腫。指尖按了按,又往其他地方挪了挪,一個不小心,擦到了沉睡的蘑菇。
一種奇怪的的感覺,讓驚蟄整個人哆嗦了下。
好似有什麽從昨夜,一直沉寂到了今日,忽而被這不經意的動作打破,喚醒了綿延不絕的餘韻。
驚蟄的動作僵在原地。
他神情古怪,猛地拉上了褲腰,又到處找銅鏡,湊到油燈邊上,仔細打量着鏡子裏的自己。橫看豎看,倒是也沒看出來與從前有什麽不同。
嘴唇也沒有奇怪的紅腫,那香膏應當就只是滋潤的作用。
驚蟄将銅鏡壓下,沒發現不妥,卻有莫名的不安。
他不自覺地摸了摸後脖頸。
應當,是多心了吧。
卻不知,手掌之下,正有大片的玫紅。
那位置恰被衣襟藏住,不顯山不顯水,其下卻是密密麻麻的咬痕。
這更似可怕的懲罰,粗暴的烙印。
也是無聲無息的掠奪。
正如容九所說,驚蟄對他放心得太早,太早。
他可從來不是什麽良善人呀,驚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