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風雪裏,驚蟄下意識看向遠處。
他原是在和廖江說話,那驟然停下的動作,把廖江吓了一跳。
“怎麽?是看到什麽人?”
廖江奇怪地看過去,卻根本沒看到一點蹤影。
“……沒什麽。”
就在剛剛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有什麽人在盯着他看。
驚蟄有些遲疑……應當是他的錯覺。
他的視線穿透了飄飄揚揚落下的白雪,望向遠處的宮殿。那屋檐陡峭,正常人都不可能在那個地方停留,尤其是這麽大的雪。
“你最近有些不太舒服……還是我那天與你說的話,給了你太多的壓力?”廖江忍不住說道,“你也別将我說的話放在心上。”
他最開始的時候有些沖動,恨不得驚蟄能把劉富給壓下去。後來回去仔細一想,又覺得在掌司的身邊撈了個二等太監,已經是他賺了。
就算劉富上位,他被打發回去,好歹這月錢階等是實實在在拿在手裏的,他趁着劉富新官上任的時候,立刻請辭不就完了?
“你就不怕他扣着你不放?”
驚蟄摸着後脖頸,回過頭來看他。
“怕也沒有用。”廖江苦笑了聲。
驚蟄要能上位,對他來說自然是最好的選擇。只不過這兩天劉富的态度一改,有些抖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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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他得了什麽準話。
廖江一看他這态度,心就涼了一半。
只不過他在掌司跟前還是小心伺候着,不敢流露出半點不滿。也許是因為心中有點愧疚,掌司最近對他越發和藹可親,還教了他不少門道。
廖江抓着這個時機,倒是知道了掌司的手中不少人脈。
“再說罷。”驚蟄淡淡說道,“劉富要是真的上位,我怕是也要有麻煩。”
來自劉富的針對還好說,更為要緊的,是姜金明。
驚蟄是真的不想再被姜掌司過問自己的努力進度,這可真是比世恩還要積極。
廖江聽了就笑起來。
姜金明這位掌司,可真是有趣。
兩人沒有聊過多久,廖江就匆匆離開了,他也是趁着空閑的時候,偷跑過來,與驚蟄說上幾句話。
雖然他看着冷靜,但是驚蟄知道,其實他還是有些焦慮的。
驚蟄抿着唇,嘆了口氣。
……那個劉富,的确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驚蟄很少與劉富接觸,蓋因他們本來就在不同的司內,自從他搬到這裏,也只與他見過寥寥幾次。
可是最近這兩天,驚蟄碰見劉富的次數卻是越來越多,他如何感覺不到,這是劉富故意的。
劉富不喜歡他。
更甚至于,是帶着一點嫉恨。
與鑫盛有點相似,卻更加光明正大。
……就是那種在書院讀書的時候,有可能會糾結其他跟班一起對看不順眼的人圍打追堵的那種煩人蟲。
驚蟄讀過一二年書,模模糊糊還是有這個印象。
可真像。
這人似乎在哪裏得了什麽準信,約莫是覺得自己會接手掌司的位置,所以越發肆無忌憚,閑着沒事兒,就愛在驚蟄面前晃悠。
“驚蟄,我年長你幾歲,就在你面前賣個老,不要以為這世上都能事事順遂,什麽都能如你心意。”劉富笑呵呵地,擡手就要去拍他的肩膀,“有些時候,人還需要認命。”
驚蟄側身,避開劉富的胳膊。
“你說得對,所以能讓開嗎?”
劉富的臉上閃過陰郁,盯着驚蟄不放。
就在廖江離開後不久,驚蟄原本是打算回去,卻在路上又一次撞見了劉富。
“給臉不要臉。”劉富陰冷地說道,“別以為姜金明庇護着你,你就高枕無憂了。”
這幾天他心裏高興,尋常的小事他也就忍了。每次看到廖江隐忍的模樣,他都要笑死了。
其餘人等,或多或少也都得了消息。
一個兩個都顯得很是敬重他,再不敢在他的面前露出放肆的模樣。
唯獨驚蟄。
這小子真是油鹽不進,讓人看了就心頭窩火。
驚蟄:“不勞你費心。倘若我出事,所有人都會知道是你做的。”
劉富一愣:“你什麽意思?”
驚蟄微微一笑:“這都要怪我們最近實在是太巧,總是屢屢碰見,這次數一多,總會叫人生閑話。”
至于到底是什麽閑話,劉富應該心中有數,不是嗎?
劉富微怒:“你敢威脅我?”
驚蟄:“豈敢,不過是想橋歸橋,路歸路。”他與劉富擦肩而過的時候,忽而又笑了笑。
“不要再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你覺得……他們是更相信我的話,還是你的話?別忘了,你現在還不是掌司。”
劉富驟然回頭,就見驚蟄頭也不回地離開。
“這該死的……”
“你最好聽他的話,不要亂動才好。”
陳密從後面走了過來,劉富與他原本是一起的,不過,看到劉富想去找茬,他對此又沒什麽興趣,就在遠處等着。
“陳密,你沒看到他剛才那麽嚣張的模樣?爬上二等太監,這才幾天的時間,就敢與我競争,是他将我的臉面丢在地上踩!”
劉富原本還沒那麽生氣,看到驚蟄丢下那話離開後,這才暴跳如雷。
“那又怎麽樣?”陳密淡淡說道,“以免你忘記了,上次他差點被慎刑司帶走的時候,可是侍衛處撈的人。”
韋海東親自攔人的事,發生在侍衛處內。驚蟄幾乎不曾提過,常人也不知情。可即便不知道出手的人是韋海東,端看慎刑司上門,他卻毛發無損,也足以看得出來,驚蟄不可能是個平平無奇的小太監。
陳密:“眼下你還沒成為掌司,就到處惹事,別以為王建他們,就真的認命了。”
只要名單還沒有出現,一切都還有可能。
劉富皺眉,不以為意:“江掌司都收了我這麽多錢財,又有劉掌司為我背書,再加上,掌印對我的印象也是不錯,這往下數,還有誰比我更合适嗎?”
陳密輕笑了聲,沒怎麽說話。
劉富:“喂,你這是什麽意思?”
陳密朝着他擺了擺手,“無所謂,你要做什麽是你的事,往後,我也不會再多嘴。”
難得的是,陳密是劉富在這些人裏,關系還算不錯的一個。
劉富不怎麽讨厭他,是因為這小子嘴巴說話不好聽,卻是一視同仁的不好聽,再加上住在一處,又知道他孤僻古怪,對他沒有太多的威脅,這才一直能友好共處下來。
不過,陳密剛說的話,還是讓劉富很不高興。
“你是在給驚蟄說話?還是對我有怨氣?”劉富皺眉,“因為你知道自己不在備選名單上?”
陳密臉色微動:“這事本也不會輪到我身上,我記恨你有什麽用?”
他自覺自己說的話夠多,要是劉富聽不進去,他也懶得再搭理。
在這兩人離開後,飄飄的雪花還在不住落下,很快就覆蓋了方才的痕跡,将那些蜿蜒的腳印,全都吞沒在素白之下。
甲三沉默地越過宮牆,遠遠地看到目标對象。
驚蟄正在吩咐小內侍做事。
他看不清楚驚蟄的神情,卻能從動作裏,感覺到嚴肅的氣氛。
這麽遠的距離,就算是甲三,在出事的那瞬間要沖過去,也殊為不易。
可他不得不這麽做。
目标對象似乎比從前還要敏感。
就在這一瞬,遠處的驚蟄驀然擡頭,朝着甲三的方向看來。
甲三一動不動,雪是最好的遮擋物,就算驚蟄的眼力再好,也不可能穿透重重的遮掩,發現甲三的存在。
片刻後,驚蟄重新低下頭,顯然是覺得,方才的感覺是自己的錯覺。
沒有錯,目标對象的确是比從前還要敏銳,尤其是對視線,有着非一般的敏感。
就像是長年累月生活在狩獵區的動物,已然對危險有了深入骨髓的本能。
風吹草動,就能叫他瘋狂逃竄。
這樣的變化,是從冬日才開始,更準确來說,是從景元帝與他頻繁接觸後,才有之。
甲三對此沒有任何感覺,就算這是皇帝造成的,他們也無權多嘴。
每日負責盯梢驚蟄的暗衛,也不只是他一個。
在與輪換的暗衛确認過這變化後,關于目标對象身上的點滴情況都彙聚成字跡,最終濃縮成躺在景元帝案頭的文書。
一只蒼白的手,拿起了那份文書。
景元帝,在朝會上走神。
底下的文武百官吵吵鬧鬧,皇帝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手指間原本抓着個平安結在把玩,根本沒在聽下面說話。
百官早也熟悉皇帝這模樣。
景元帝看似什麽都沒聽進去,可一旦要決斷時,冷不丁一句話,就叫人吓一跳,保不準他其實從頭到尾,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不過,光明正大看着別的文書,這就非常明顯了。
景元帝捏着那份文書不過看了幾眼,原本漫不經心的神情一掃而空,黑沉的眸子緊盯着上頭的文字。
也不知道,那到底寫了什麽,竟是叫這位皇帝陛下笑出聲來。
那低低的笑聲,帶着怪異的餍足。
仿佛一聲喟嘆。
霎時間,整座殿宇都安靜下來。
倘若目光有聲,眼下齊刷刷紮過來的迅猛反應,怕是要撕裂空氣裏的寂靜。
景元帝,居然笑了。
倒不是沒見過這位皇帝陛下笑,要說是冷笑,獰笑,嘲諷地笑,那可是見得多,反正一旦笑起來,就約莫是他人倒黴的時候。
可現在這笑……
茅子世冷不丁打了個寒顫,景元帝是徹底瘋了嗎?他現在胳膊都麻麻的,感覺爬滿了雞皮疙瘩。
他下意識看向沉子坤。
這樣的動作,在這朝堂之上太過明顯,茅子世原本不該這麽做。
不過現在,一個個老狐貍都比他還要吃驚些,茅子世這動作倒也不顯得有什麽了。
不知為何,沉子坤的臉色,比起其他人,卻還是要鎮定得多。
茅子世知道,最近翰林學士那件事,讓沉子坤受到些許打擊,頭發都比從前花白了些,不過,他在外時從不曾流露出自己的情緒,光靠觀察,茅子世也不能看出多少。
就在茅子世要轉回頭時,他看到沉子坤突然嘆了口氣,又輕輕笑起來。
帶着一點懷念。
茅子世愣住,就在這時,景元帝冷淡的嗓音響起:“一個兩個瞧着寡人做什麽?”
景元帝懶散地坐在禦座上,兩根手指夾着那文書,半擋在自己臉上,冷漠的黑眸掃了下來,那種可怕的威壓籠罩在大殿上,一時間,就連呼吸聲都仿若消失。
好吧,景元帝還是景元帝。
剛才那一瞬肯定是在做夢,茅子世抽搐了下嘴角。
陳閣老慢悠悠地說道:“陛下,臣等方才,是在為赈災之事争辯,倘若依着邱大人的說辭,再等下去,怕是會死上更多人。”
邱楚明冷聲說道:“要是現在就開倉放糧,待到晚些時候,災情更為嚴重,那時就已經無以為繼。”
茅子世的嘴角抽搐得更加厲害。
這兩只老狐貍也是能耐,直接無視了剛才微妙的氣氛,接着之前的話說下去了。
只是眼下,朝堂上說的事,茅子世是半點都聽不下去。
他撓心撓肺地想知道,景元帝方才,到底是為何而笑。
…
“驚蟄,驚蟄?”
驚蟄猛然回過神,擡手接住摔倒下來的瓶子,他動作極快,倒是把要撲過來的慧平吓了一跳。
“你怎麽走神這麽厲害?”慧平皺了皺眉,心有餘悸地看着這靠牆的玉瓶。
驚蟄拎着這瓶子檢查了下,發現底部已經有些不穩,許是剛才他沒留神撞上了,會摔下來也是正常。
“得去報損了。”驚蟄喃喃說道,“最近可真是奇怪。”
他将玉瓶放回去,揉着臉。
“我也不知道,總覺得有人在盯着我。”驚蟄嘆氣,“可是,你也知道,這直殿監來來往往就這麽多人,能藏人的地方,我還能不知道嗎?”
就是分明沒有這個人,驚蟄卻總覺得有人在盯梢,這才讓他神經有點緊繃。
那種冰冷的注視,真的叫人不太适應。
“你确定,真的有人在盯着你?”慧平一愣,“是那劉富的人?”
“不,和他沒關系。”驚蟄搖頭,“他雖煩人,不過沒這膽子。”
可驚蟄也不敢擔保,這真的是人。
實在是他對直殿監太熟悉,偶爾覺察到異樣看過去時,要麽就是宮牆屋檐,要麽就是高樹,有時候外出,也能感覺到那若有若無的視線。
“注視”,本來不該存在分量。
可驚蟄莫名有了如那次buff類似的感覺,這種時有時無的錯覺,很是影響驚蟄的生活。他總會冷不丁在某個瞬間,感覺到刺痛的異樣。
……這是怎麽回事?
驚蟄知道,他有些時候,的确會比其他人更為敏感,可這種失控的感覺卻從未有過,就好像他的身體……敏感到将一切都視之為威脅?
驚蟄下意識抓住衣襟,仿佛有種沉悶,黏糊的感覺籠罩着他,讓他連呼吸,都仿佛帶着那種壓抑的潮濕。
慧平擡手碰了碰驚蟄,他被吓了一跳。
不過,驚蟄竭力沒表現出來,就聽到慧平低聲:“這也沒發燒。”
驚蟄勉強笑了笑:“我的身體,可比之前要好太多。”
慧平:“那也不能掉以輕心,要不,你還是先回去歇着?”
驚蟄搖頭,看着剛才吩咐的小內侍去而複返,在他們跟前停下。
“姜掌司有請。”
慧平微愣,就看到驚蟄朝着小內侍說了兩句話,這才擡頭看向他,對他笑了笑。
“姜掌司有事尋我,我先走了。”
慧平看着驚蟄離開,若有所思地抓了抓臉。
驚蟄看起來,似乎與之前,也有些不同。
不知怎的,慧平在他身上,隐約能聞到一種甜膩的氣息,若有若無,仔細去追尋時,又什麽都聞不到,卻在某個瞬間,突然跳出來擊中他。
……就像是什麽無聲無息滋長,糜爛的甜膩,啊……慧平想起來了。
是已然熟透了的果子。
沉沉地挂在枝頭,随時都可能摔落下來。
…
“您的身上,有種好聞的味道。”
驚蟄跟着那小內侍走了幾步,聽到他這麽恭維。
驚蟄:“大概是我擦的藥膏?”
他低頭看着自己還算白皙的手指,今年凍瘡并沒有複發,沒再有那種酸痛難忍的感覺。
不過,這雙手還是一如既往的粗糙。
小內侍吸了吸鼻子,可能也覺得是這個東西,并沒有更多的好奇。
驚蟄趕到姜金明門外,卻看到掌司正要走出來,看到他時,就朝着他招呼了聲,“與我一起去見掌印。”
驚蟄茫然:“掌印要見掌司?”
姜金明:“不只是我,還有你。”
驚蟄跟在姜金明的身後,看着他大步朝着外面走去。一邊走,一邊說道:“雖然沒說,不過,我大概能猜到是要做什麽。”
驚蟄:“是要宣布人選了?”
姜金明:“大差不差。”
他斜睨了眼驚蟄,沒好氣地說着。
“都讓你上點心,也不知道到底聽沒聽進去。”
驚蟄無奈:“掌司,從你與我說這件事,到現在也不過三天。三天的時間,就算我有心,還能做些什麽?”
那劉富,打前天開始就炫耀,就算驚蟄真的要活動,這時間也是遠遠不夠的。
姜金明理直氣壯地說道:“是你不夠警醒,要是如劉富那厮,早早就結交人脈,怎麽會臨時抱佛腳?”
驚蟄:“那掌印太監,也不是小的說能見,就能見上的。”
姜金明:“你連韋海東都認識,認識個掌印算什麽。”
當然,他說這話,還是很小聲。
他們這掌印太監是很好說話,不過要是被別人聽了去,多少也不好。
驚蟄嘀嘀咕咕:“這話說得,我要是有這本事,怎麽還在這做太監呢?”
姜金明也很想說,要是旁人有驚蟄這本事,早就不在這做太監了!
兩人一起到了掌印的屋舍外,也一同遇到了其他幾個掌司,在他們的身後,或多或少都帶着人,算下來,約莫有四五個二等太監。
驚蟄心中有數,這些人,怕就是這些掌司們所選。
就連姜金明,想要把驚蟄推上去,本也帶着自己的目的。
自己人越多,總比其他人手裏的牌,要好上太多不是?
廖江就跟在江掌司的身後,看到驚蟄時,朝着他眨了眨眼,只是臉色看起來有點蒼白。
幾個掌司互相颔首,也不說話。
不多時,從掌印屋內,就有個年輕太監走了出來,朝着他們欠了欠身:“掌印請諸位進去。”
這屋舍不算小,除卻掌司坐着,其餘的二等太監都站在了門口。
掌印就坐在上頭,頭發看着有點花白,面色卻是紅潤,“江掌司明日就要高升,他空出來的位置,上頭沒有定論,咱家就直接從自己人裏選……”他的目光,從那些二等太監的身上擦過。
最後,落在驚蟄的身上。
“交上來的名單,都選得不錯。不過掌司之位,只有一個,咱家只挑最好的。”
掌印太監不緊不慢地說着,聲音幽幽,帶着幾分沙啞。
他一直看着驚蟄,其他人再是遲鈍,都不可能沒反應過來,果不其然,下一瞬,掌印太監笑了笑。
“這雜務司掌司的位置,就讓驚蟄好生擔着。”
掌印太監好像還說了些什麽,可是劉富卻已經什麽都聽不到了。他怒目圓睜,直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驚蟄?怎麽會是驚蟄?
這十拿九穩的事,怎麽會在最後一哆嗦,出了問題?
劉富的呼吸急促,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麽跟着劉掌司走出來的。他恍惚看着其他人離開的身影,情緒突然激動起來。
“不,不,劉掌司,我剛才聽錯了對不對?掌印太監說的是驚蟄?怎麽可能會是那小子呢?我可是特地封鎖了消息……”
這消息,原本二等太監都會知道,驚蟄會慢了一步,直到被姜金明想起來後再提醒,這全都是因為劉富。
盡管劉富不覺得,驚蟄有可能會被選上,可他本能地會排除異己,不叫更多人知道這件事。
只是,哪怕驚蟄自己不在意,卻還有姜金明為他在意。
姜金明是掌司,同樣有這個能力,将驚蟄的名字,加在名單裏。
可這也不算什麽。
驚蟄有姜金明,他也有劉掌司,甚至還給江掌司送了禮,這雙管齊下,怎可能……
還不如人意?
劉掌司皺着眉,看着情緒激動的劉富說道:“這可還在掌印屋外。”
他原是為了告誡劉富,卻看到劉富眼前一亮:“我要見掌印。”
劉掌司:“方才江掌司已經尋過我,這件事經過掌印的主意,已經不容更改。明日,他會将你送去的東西退回一半。”
“一半?”劉富臉色猙獰,“他事情沒有辦妥,竟還扣一半?”
“劉富,江懷要去的地方,雖不是司禮監,卻也是十二監裏,較為倚重的一處。你要是得罪了他,小心日後吃不了兜着走。”
劉掌司這也算是好心勸誡。
這做太監,尤其是爬到江懷這種地步,雁過拔毛豈不正常?
如果江懷面對的不是劉富,這事情也的确辦得不夠體面,不然他吃進去的東西,劉富休想他能吐出來。
而今能退回一半,已經算是不錯。
劉富拼命呼吸,這才壓下心頭的暴怒:“……我要見掌印。”
劉掌司見他滿目通紅,顯然是已經怒氣上頭,什麽都聽不進去,加之他知道劉富與掌印還算熟悉,也懶得再勸阻他。
他和劉富因着同鄉的情誼,也算是有了師徒的情分,可到底不是每一對師徒都能像是姜金明與雲奎那樣情同父子。
他和劉富,如今頂多是利益交換。
劉富很執着想要見掌印,他也的确見到了這位掌印大人。面對這位,他的态度更為謙卑,說起話來,也帶着幾分委屈與谄媚。
“掌印大人,小的一直都以為,江掌司離開後,就能輪到小的為掌印分憂,那驚蟄不過二十的年紀,眼皮子淺,又是外頭來的,您選了他,要是不經事,闖出禍來,那可怎麽辦?”
掌印正在吃茶,聽了他的話,輕輕笑了起來。
“劉富,咱家選的,就是最好的。你這話,是在指責咱家,特地挑了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嗎?”
劉富連聲道不敢,只說一心一意為掌印分憂。
掌印有些不耐煩地說道:“好了。”
他将茶盞放下,冷冷地看着劉富。
“你師傅一心幫你,江懷呢,也想将你推上去,咱家知道,也懶得計較。不過,這心眼,不要耍到咱家跟前來。驚蟄就是咱家看到的唯一人選,從來都沒有其他人,記住了嗎?”
掌印最後那句話擲地有聲,生生貫到了劉富的腦袋上,叫他再說不出其他的話。
…
驚蟄又要搬家。
他才剛在新的住處住上不久,現在又搬到了一處更大的住處,甚至還有貼身伺候的小內侍,會随從着他住在左近。
這件事上,姜金明做主為他選了慧平。
一連驚蟄,直殿司這一回,就送出去兩個人。
姜金明對此卻是樂呵呵的,沒什麽不高興。驚蟄是個念舊的人,只要他們沒什麽沖突,往後在這直殿監內,不管他有什麽意見,驚蟄定會跟上一票。
這對他來說,遠比劉富上位要好許多。
不然,劉掌司何必要推着劉富坐上那個位置呢?
自然是為了利益。
驚蟄成為雜務司的掌司,這消息傳出去的時候,其他人都難以置信,直到看到那搬動的行李,這才知道是真的。
一時間,直殿監內,各種流言蜚語也不在少數。
畢竟,他們原本以為,這人定會是劉富。
江掌司走得匆忙,一來的确是時間緊,二來是這件事丢了他的臉,雖然他不讨厭驚蟄,可多少有了芥蒂,只是匆匆交代了一些事情,連交接都沒做好。
得虧廖江時常跟在江掌司的身邊,幾乎所有的事情都了如指掌,有他跟在驚蟄身邊幫忙,花費了七八日的功夫,到底是順利上手。
驚蟄剛接手的時候忙得很,和容九兩次碰面都來去匆匆,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相見。
驚蟄原以為容九可能會生氣,卻沒想到,一貫在意此事的他,卻是非常善解人意,甚至還讓驚蟄不必記挂。
……不知道為什麽,這反而叫人更加擔心了。
等到驚蟄好不容易閑下來,他,廖江,與慧平三個人癱坐在他的新住處,一個兩個多是不想動彈。
慧平苦笑着說道:“江掌司也真是,走的時候什麽都不說個清楚,差點就出了岔子。”
廖江幽幽地說道:“江掌司,就和驚蟄那個叫鄭洪的朋友一樣愛財,驚蟄坐上了掌司的位置,就意味着他要将吞進去的東西吐出來,會高興才奇怪了。”
江懷并不在乎他走之後,上來的人是誰。對他來說,能從中牟利,才是最大的好處。
所以劉富也好,驚蟄也罷,其實都行。
重要的是錢。
慧平爬了起來:“最讓人驚訝的,反倒是劉富。”
驚蟄成為掌司後,最可能受挫的人,肯定是劉富。
這人小肚雞腸,脾氣又不好,對下頭的小內侍輕則罵人動則上手,本也不是個好東西。
要是劉富做點什麽想要報複,那是真的防不勝防。
廖江也說:“是呀,他那日分明都氣上頭來,劉掌司生怕他沖動,一直拉扯着他,要不然,他怕不是會當場發作。”
驚蟄:“他事後,好似找過掌印。”
這是世恩與他說的。
據說他有個朋友,看到了劉富垂頭喪氣從掌印屋裏出來,那蒼白的臉色像是頭鬥敗了的老公牛,再說不出話來。
驚蟄一直很好奇,世恩那麽多個朋友,到底是從哪來的?
“照這麽說,是掌印教訓過他?”慧平猜測着說道。
驚蟄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說道:“大概是吧。”
廖江:“明日要和供應庫的人核對數量,也不是件輕松的事。”他站起身,将慧平也一起拖了起來。
“驚蟄,你還是好生休息,有什麽事,等有空再聊。”
他看得出來,驚蟄這些日子忙忙碌碌,壓根就沒休息好。
也不知道驚蟄近來是怎麽的,總是有點緊張兮兮。不過,這種異樣的緊繃掩藏在繁忙下,也不怎麽能看得出來。
鬼使神差的,在将要離開前,廖江突然又問了句:“你最近,還能感覺到那些……嗎?”
驚蟄沉默了會,含糊地說道:“大概是,錯覺吧。”
他關上了門。
…
驚蟄将門窗緊閉,檢查過所有能夠藏人的地方,連帶着屋檐牆角,都絕不放過,确定這屋裏除了他之外,再沒有其他人後,他才揉着額頭。
他也覺得自己最近總是一驚一乍。
除了總是覺得有人在看着他之外,驚蟄還覺得,每天晚上,好像……有什麽東西栖息在他的身旁。
那只是某一次半睡半醒間的錯覺,醒來後,寂靜漆黑的屋舍內什麽都沒有,就好像那只是一個噩夢的雛形。
許是最近太忙,驚蟄累得很,有時看着睡着,反倒是沒真的睡過去,處在一種奇怪的渾噩感裏。
他又有兩次,感覺到那奇怪的注視。
好像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就蟄伏在黑暗裏,驚醒過來後,還是什麽都沒發現。
這種奇怪的感覺,讓驚蟄說都沒法說。
總不能說,他覺得總有人在盯着他?
這圖什麽呢?
驚蟄最近可沒幾個結仇的人,有能力做到這種事情的人,又不屑于用這樣的手段故意騷擾他。
“叩叩——”
門外,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難道是廖江和慧平去而又返?
慧平雖跟着驚蟄住,人就在偏屋,可驚蟄習慣了自己動手,尋常根本不叫人伺候,所以聽到敲門聲後,他是自己去開的門。
門外的人,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是容九。
驚蟄讓開道,有些驚喜地說道:“快些進來。”
屋內暖和得很,兩個炭盆就放在角落裏,雖他自己不怎麽在意,不過慧平離開前,卻是都準備好了。
“聽說,你忙完了。”容九冷淡地說道,“就過來看看。”
驚蟄沒好氣地說道:“聽說?你是聽誰說?”
他臉色微動,抓着容九的胳膊。
“那個在我身邊的人,換過嗎?”驚蟄沒怎麽追過問這件事,畢竟容九也不會說,左不過影響不到他日常生活,他也懶得計較,“就是你安排來盯梢的那個。”
容九:“一直都是他。”
頂多加個們。
驚蟄蹙眉,看起來有些嚴肅。
容九掙脫開他的手,轉身将門關上,這才牽着驚蟄的手往屋內走。
“還有其他人盯着你?”
驚蟄沮喪地說道:“按理說,我不可能感覺到有人盯着我才對。”
就算真的有人盯梢,他也不可能敏銳到這個地步吧?
就從容九的事來說,他在驚蟄身邊肯定安插了人,只是到現在驚蟄還沒找到這個人是誰而已。
這件事由來已久,要是驚蟄早就有這麽敏銳的能力,他早早就把人給揪出來了,何必等到今日?
那他最近的異樣,到底是怎麽回事?
還有那持續不斷的噩夢。
那種日漸被束縛,吞噬的感覺着實叫人手腳發涼。
就像是無數根觸手,無數蠕動着的頭發在肆意瘋狂地生長着,在驚蟄沒有覺察到的時候,如同一張巨網将他罩在其中,那種鋪天蓋地的威壓将他死死纏住,根本無法掙脫。
每一夜,都會如此重複。
驚蟄甚至有點害怕入睡。
其實,他每天晚上睡得都挺沉,除了那幾次意外,他一直都是一覺睡到清晨。然每次醒來,那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都會讓驚蟄感到渾身酸痛。
他靠在容九的身上,哀哀嘆氣。
容九的手指落在他的肩膀上,動作很輕,卻叫他猛地一顫。
容九和驚蟄同時停住,兩雙漆黑的眸子對上,驚蟄顯得有些茫然。
他剛才正在和容九吐槽最近發生的事情,男人的手指落下來,本來也是為了安慰他。
可是,為什麽那一瞬間,身體會有奇怪的反應。
驚蟄小心翼翼地捉住容九的手。
這只手優美有力,蒼白的膚色上,光滑得近乎沒有瑕疵。
這是一只漂亮的手。
驚蟄擡起它,放下它,又扯着幾根手指晃動來去,都沒什麽異常。
剛才那一瞬的反應,是他……自己的問題?
驚蟄放下手指,有些尴尬地說道:“可能是最近太久沒有……”
他的話還沒說完,容九就低下頭來,去追逐着驚蟄的唇。
驚蟄聞到了男人身上淡淡的蘭香,有一點點糜爛的甜味,聞起來有點熟悉,不過,很快這點意識就被容九激烈的親吻所吞沒,兩人滾到了床上去。
驚蟄大口大口地喘氣,怎麽回事?
從前親吻起來的感覺……有那麽舒服嗎?為什麽容九的舌頭,用力舔過上颚時,會有那種奇怪的暖流竄過?
……難不成,真的是因為他們太久沒有……可是,那也就是小半個月,也沒有很久吧!
驚蟄困惑,迷糊着,被容九拉進了懷裏。
“你是說,覺得身邊有人,在盯着你?”容九緩緩說道,“比如每天晚上,躲在你屋子裏的,怪物?”
冰冷的嗓音帶着少許異樣,聽起來像是在笑,又隐隐帶着尖銳的陰冷。
“……我沒這麽說,那就是一種形容,誇張的手法……”驚蟄咕哝,他也知道,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驚蟄在每個門窗的內側,都夾了根頭發。要是有人開了門,頭發肯定就會掉下來,可他每天早上去看,那頭發都夾得好好的。
夜半沒有人進出過他的屋,那就只能說明,這純粹就是驚蟄自己的臆想。
可能是這連日的噩夢導致,這睡不踏實,才叫驚蟄有這種種古怪的反應。
容九:“安神香沒用嗎?”
驚蟄:“倒是有點用,不過,睡太沉,起來的時候,總歸是難受。”
容九:“那我這東西,倒是來得及時。”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盒子,交給了驚蟄。
這盒子,看起來和安神香的外層一模一樣,就如同那無數個裝藥的玉瓶。
驚蟄爬起來,打開一瞧,果然見得裏面是十二支香。
容九緩緩撐起上半身,慵懶地垂下眉。随意的動作做得恣意灑脫,那顯露出來的流暢腰身,讓驚蟄的視線不由得被吸引過去。
容九的聲音還在不緊不慢地響起。
“這香,也有安神的作用,比起之前的安神香,要更厲害些。不過,它發揮作用的時間,也只有兩個時辰。”
驚蟄眨了眨眼,立刻回過神來,低頭看着手裏的十二支香。
這十二支更粗,也更短。
燃燒的時間,估摸只有之前的一半。
驚蟄随手拿起一根香,夾在指間把玩了幾下,“那今夜,就試試看。”
他下了床,去尋了個香爐出來。
搬到這裏後,驚蟄想做許多事,倒是比之前要便利些。
想要沐浴換洗,就能直接叫人準備熱水,不必外出擦洗;比如他想點香,也可以直接翻出個香爐來用,不必在意外人多嘴……其餘的細碎小事,就更不必說,最重要的是,偶爾回去直殿司,原本會熱熱鬧鬧與他說話的那些人,都變得很是恭敬。
自然,慧平他們這些人的态度,還是一如既往,沒什麽變化。
可之前會和他說說笑笑的來複,再看到他的時候,雖然還是很親厚,卻也帶着幾分疏離。其他人,就更不用說。
上一次搬家,不過月餘前,那會直殿司的人,還湊錢給他辦了桌菜,一個個笑得開懷,如今才多久,卻是截然不同的态度。
驚蟄抓着香爐,出神了會。
身後傳來腳步聲,是容九朝着他走來。
“在想什麽?”
“我在想,人還是同樣的人,只是因為地位有了點改變,竟會有這樣天差地別的态度。”驚蟄回頭看着容九,嘆息了聲,“可真是叫人難過。”
容九從他手裏接過香爐,淡聲說道:“從前,你與姜金明,也不是多麽要好的關系。”
驚蟄:“可我與姜掌司,從前也不熟悉。”
打一開始,姜金明就是直殿司的掌司,他當然不可能對他産生太多的親近。
然直殿司那些人卻不相同。
他們在一起同吃同住,日日相見,也有一兩年的時間,頃刻間的變化,卻是翻天覆地。
“你成為掌司,擁有了決斷他們生死的權力,他們懼怕你,豈非正常。”
容九說話間,已經将香點起來。
那聞着的味道,與之前的安神香不盡相同,帶着冬雪的凜冽。
倒是比之前的還好聞。
驚蟄吸了吸鼻子,感覺那冷冽的香味穿透胸腹,好似沉沉地墜落進去:“道理總是懂得,就是落到自己身上,總是要些時間适應。”
動物總會天然懼怕強大的掠奪者。
人也是動物。
盡管驚蟄并非那種兇殘的脾氣,甚至溫和過頭,然到底是不同了。
他仿佛聽到容九在嘆氣。
擡頭,就看到男人冰涼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向來升官發財,只能看到高興的,唯獨在你身上,卻是惦記着這種事。”
驚蟄抿着嘴角,原是不想笑,卻還是被逗得揚起了唇,“誰說我不高興,你瞧,現在這住處這麽大,就算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除了慧平,也不會被其他人發現。”
驚蟄随意地說着成為掌司後,能享用得到的權勢,的确比從前要好上太多。
而他,也并非不享受。
容九看着他,知道驚蟄誤解了他的意思,卻也沒有解釋。
驚蟄的确是在高興。
可他的高興,是流于表面,任何一個人換了更好的環境,都會如他一般高興。
誰不想要更舒服地活着呢?
也就到此為止。
更多的,譬如貪婪,欲望,擁有更多的權勢……在驚蟄的身上,是難以覺察到的。
如果再換個艱苦的環境,驚蟄也能适應得很好。
“這香,燒得怎麽這麽快?”
驚蟄驚訝的聲音,讓容九下意識看了過去,只見剛剛點燃的香,的确已經燃到小一半。
容九冷淡地說着:“這香,燃燒的速度本來就快。”
驚蟄捂着嘴打了個哈欠,然後,沒忍住,又打了個哈欠。他原本就困,聞到那香味後,又變得更加困乏。
他強打精神,和容九又說了幾句話,人已經困得趴在他的肩頭昏昏欲睡。
隐隐約約,他好像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搬動,然後,就是男人的大手蓋在他的臉上,帶着異樣的暖和。
……奇怪,容九的手指,何時那麽熱乎?
有什麽尖銳刺痛滑過緊繃的神經,還沒被仔細分辨,驚蟄就已經昏睡過去,連一點意識都沒有留下。
…
咔噠——
寂靜的室內,容九似乎比剛來的驚蟄還要熟悉,擡手就打開床頭的櫃子。于裏面的暗層,翻找出了驚蟄特地藏在裏面的脂膏。
本該密封的脂膏,卻已然被開過。
兩根手指旋開,那種甜膩,宛如糜爛的味道,一點點彌漫了出來。
裏面空了一小半。
不知在何時,已經被喂給了主人。
男人能覺察到驚蟄的驚慌,盡管只有那麽一點。
可是那麽敏感的他,怎麽可能會真的無知無覺,他只是還沒有抓到頭緒,不知那種古怪的預警是從何而來。
那夜複一夜的夢,白日怪異的警惕,都是由此而來。
男人那雙被驚蟄偷偷稱贊過的手……那兩根手指,正散發着脂膏的光澤。
然後,慢慢舒展。
有些害怕,驚慌,卻茫然不知為何的驚蟄可憐,又可愛。
讓他有了一點淺薄的憐憫,卻又在那後,滋生出暴戾的摧毀欲。
他想讓驚蟄變得更加破破爛爛,只能懵懂……無措……不得不,只能依戀着他。
手指耐心地,一點一點按壓着,試圖将那哄騙開。
所以,還不是時候。
還要……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