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供應庫的新管事,叫方勇。

他這次來,是因着直殿監內,有一批東西要更換,正是與雜務司對接。

這原是江掌司負責的,不過還沒處理完,人就已經拍拍屁股離開,得虧廖江也有經手,又知道個大概,驚蟄這才不至于一片空白無所知。

方勇看起來三十出頭的年歲,與驚蟄交談時笑呵呵,并不為難他。

“沒想到,新的掌司居然這麽年輕,果真是後浪推前浪,年少有為呀。”

方勇在說完正事後,笑着與驚蟄說。

驚蟄笑了笑:“這多虧掌印賞識。”

方勇:“不過驚蟄掌司,原名就是如此嗎?”

驚蟄微愣,片刻後搖了搖頭。

如方勇,姜金明,他們原先在宮裏肯定不叫這個,都是被宮裏的管事取個容易稱呼的名字。有的,會跟到他們後來,也有的,會随着他們更換主子,被随便換了個新的。

在宮裏,想要留着一個名字從頭到尾,本也是不容易。

不過,要是爬上了方勇這樣的地位,想要換回自己原來的名姓,那還是容易許多。

他們也是在這個時候,才能真正拿回自己的姓名。

方勇這是在提醒驚蟄呢。

驚蟄:“我家,已是剩我一人。換與不換,也沒有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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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勇沉默了會,笑着說道:“倒是我勾起掌司的傷心事了。”

驚蟄笑道:“過去多年,不必放在心上。”

他們又聊了些日後來往的事,方勇這才起身告辭。驚蟄将他親自送到門外,看着他帶着小內侍的背影消失在遠處,臉上才露出少許凝重。

這方勇,像是一開始就知道他的身份。

直殿監的人,多少因着禦前的賞賜與提高的待遇,知道一點關于驚蟄的身世。不過他很少提起,外頭的人知道也是只言片語。

不過這方勇嘛……

倒像是很清楚,那拐彎抹角地提醒,帶着少許善意。

岑文經這個名字,驚蟄已經許久不曾想起。

縱然再換,亦無從前故人會呼喚。

左不過驚蟄,也算是他曾經的名諱,他到底是懶得再換。

慧平跟在他的身後,輕聲說道:“掌司,姜掌司請你過去。”

驚蟄回過神:“聽你這麽稱呼,總是不太适應。”

慧平笑了起來:“這有什麽呢?私下再論別的,在了外頭,肯定要你留幾分顏面。”

驚蟄無奈搖了搖頭,回去添了件衣裳,就冒着風雪往外走。

姜金明尋驚蟄過來,倒是沒什麽要緊的事,只與他說了劉掌司與劉富的關系,而後,又提到了江懷。

“他去沒兩日,人就沒了。”

驚蟄這吃茶的動作僵住,下意識看向姜金明。

姜金明緩緩說道:“據說,是在夢中暴斃。”

“暴斃?”

這種死法,多用在無法解釋,或者不能合理解釋的死亡上。

如果江懷是正常死亡,肯定不會用上這形容。

姜金明:“聽說,是太過高興和其他人吃醉了酒,半睡半醒間被自己的嘔吐物嗆死。”

驚蟄默了默,決定日後對酒水這東西,還是離得遠一些。

廖江自然也随在驚蟄左右,聽到了關乎江懷的死亡。

這件事突兀又古怪,縱是到他們離開,廖江都帶着幾分茫然與難以置信。

驚蟄:“為何不信?”

廖江:“他,的酒量一直都很好,可以與人吃上好幾斤都不會吐,我難以想象……”

他照顧過好幾次吃得渾身酒氣的江懷,可是每一次,他看着都很清醒,別說是吐,連走動都不晃動幾分。

這樣的人,居然會被自己的嘔吐物嗆死?

廖江怎麽都不信。

驚蟄:“他的死,你覺得有蹊跷。那你,要查嗎?”

廖江微張嘴巴,似乎從來都沒想過這個可能。

過了一會,他緩緩搖了搖頭。

“如果我查,就會将目光吸引到我們身上。連江掌司那樣的人都會出事,難保不會危及到我們自己。”

廖江雖有點傷感,到底還是這麽說。

“他待我很好,不過,為了自己的利益,也可以坐視我被劉富折磨的未來,這可不夠我奮不顧身去查。”

他當初待江掌司,也是盡心盡力,并未有過絲毫的懈怠。

可要他豁出命去,那也是不能夠的。

誰人的命,也只有一條。

驚蟄笑了笑,他對江懷沒有多少感情,廖江既不打算查,他更是不會惦記着這事。

江懷的死被按下,就在他們說話的空當,不遠處正有一行人朝着這邊走來。

劉富帶着兩個小太監,瞧着臉上怒氣沖沖。

也不知道又是誰得罪了他。

兩邊的人在路上撞見,劉富看到他們,先是停下了腳步,下意識要等驚蟄給他們讓路,片刻後突然醒悟過來,又猛地避讓到邊上去。

這轉變也不過是一瞬,劉富的動作只是僵了一僵。

可這裏是皇宮。

誰不是人精?

盡管驚蟄一行人沒說什麽,只是略點了點頭,就快步離開,可是劉富還是氣得牙狠狠,忍到了驚蟄他們離開後,轉身一腳揣在一個小內侍身上。

他原本心頭就憋着氣,如今這一件事不過是點燃怒火的導火索,直接讓他爆發了脾氣。

他的力氣大,一下就将人踹倒,厲聲罵道:“沒吃飯呢?站着都站不穩?”

那小太監低着頭,又勉強爬了起來。

劉富還要踹,另一個連忙說道:“劉掌司,莫不是等得着急了?”

劉富一想到這事,這才勉強壓下了心頭的怒氣,轉身匆匆走了。這兩人趕忙跟了上去,直到了劉掌司的門外,這才在外頭守着。

劉掌司叫劉富過來,卻不是為了別的。

同樣說起了江懷的死。

劉富一聽到江懷死了,一時間心花怒放,臉上的橫肉都因為笑容被擠在了一起,“他是被人殺的?”

“你想知道,那就自己去查。”劉掌司瞥了一眼,對劉富這異樣的高興不做表态。

劉富嘿嘿一笑:“我可不能去查。連江懷都死了,我豈不是去送死。”

不過,他的臉色又沉了沉。

江懷死了,那他的那些錢財,怕不是被其他人瓜分了?一想到他那一半沒拿回來的錢,劉富這心都在滴血。

“可是……江懷剛去沒多久,背後又有人在,怎麽會這麽輕易就沒了呢?”劉富想到這,還是有些納悶,“難道說,他得罪了什麽人?”

劉掌司平靜地說道:“慎刑司說他是被嗆死的,他就是被嗆死的。至于,他是為什麽而死……”

劉掌司的心裏,驀然閃過江懷的種種行事。

劉富這些二等太監不知道,可他們這些做掌司的卻清楚,如江懷這種輕易離開的事,本不該那麽容易發生。

別的且不說,他做掌司也沒兩年,這節骨眼上卻能順利離開,縱是他背後有人,也未必能做到這點。

資歷不夠。

越往上爬,越看的是資歷。

如果江懷背後的人脈,真的能夠讓他突破這些資歷的要求,那一開始來的就不是直殿監,而是慎刑司,司禮監那樣的地方。

直殿監不過是江懷這種人的跳板。

沒到兩年就跳成功,這本就有些神奇,結果人剛出去,就又沒了,這莫名有種……

這江懷合着,是給挪位置來了?

劉掌司不過這麽一想,叮囑劉富時,卻是謹慎再謹慎,讓他切不可為此與驚蟄沖突。

劉富沒好氣地說道:“他現在已經是掌司,我如何還能與他鬥?您就莫要擔心。”

他還惜命着呢。

不過嘴上說着惜命,回去後,劉富到底還是有點不甘心。

被掌印警告後,劉富不敢再做什麽,卻整日只想看驚蟄的笑話。

他知道江懷走得匆忙,許多事情都沒有交代,這要是接手的時候沒做好,肯定會闖出亂子。誰成想,那要命的廖江,倒是為驚蟄跑前跑後,比當初江掌司在的時候都要操心。

這究竟是為什麽!

劉富納悶,這驚蟄到底有什麽好,他身邊的人都那麽上趕着護他?

陳密午後回來歇息,看到屋內劉富那樣,登時就不想進去。

奈何劉富已經聽到腳步聲,一擡頭就看到了他,陳密不進去也不行。他原本想無視劉富,結果在躺下去前,還是被人叫住。

“陳密,你說,那驚蟄為什麽,身邊總有許多人護着?”劉富納悶不解,“這對他們,也沒什麽好處啊!”

陳密慢吞吞地說道:“他是怎麽做到的,我未必知道。可你嘛,是肯定不行。”

像驚蟄那樣的人,若是遇到個狼心狗肺的,鐵定會落個倒黴的結局;可劉富這樣的人嘛,怕是這一輩子都無法做到他那樣。

自私自利之人,本就目光短淺。

皇宮的風雪很大,京城內,這樣的素白已然堆積在屋檐,牆壁上,将整座皇城都覆沒在了白色之下。

到底是有人遭了災。

得虧官府早有準備,開了幾處施粥的地方,将就着熬過最開始艱難的時刻,又抽調人手修補坍塌的房屋。

冬天太冷,往往塞外也無東西可吃。

這時節,要是在往年,肯定會接連收到邊境被騷擾的消息,可是今年今歲,卻是非常安靜。

安靜到了朝臣都覺得詫異的地步。

以至于連朝堂上整日不休的争吵也随之停歇,好像一時間也變得沉寂。

這種短暫的沉寂一直持續到年底,朝上再無事端。

沉子坤每日按時上班點卯,回來的時候,就拉着沉賢喝酒,這一連到了今日,這才不怎麽喝了。

這沉府上下,也都松了口氣。

沉子坤這人看着難懂,也是容易懂。心情郁悶的時候就喝酒,到了不喝的時候,就是自己看開了。

沉賢的歲數,與景元帝相仿,如今這膝下,正有個小女娃。

他向來喜歡這個小女兒,每日回來就抱着不撒手。結果被沉子坤日日叫去吃酒,回去的時候,小姑娘嫌棄他身上的酒味,已經許久不肯給抱了!

沉賢一想到這個,就欲哭無淚。

奈何沉子坤心裏難受,沉賢也惦記着,只得小心作陪。好不容易父親看開了些,他自然高興,吃完飯後,就抱着小姑娘樂呵呵走了。

吳氏無奈地看着沉賢的背影,輕聲說道:“這都多大了,有孩子了,還是這麽不穩重。”

沉子坤淡聲說道:“這樣也好。”

吳氏下意識看向沉子坤:“這話是……”

“我寧願他一直都是這個脾氣,也好過是個狼心狗肺的狂徒。”沉子坤平靜地說道。

吳氏知道他還惦記着那事,輕聲說着:“賢兒不會是那樣的人。”

“我從前也以為,子淳不會是。”沉子坤苦笑着搖了搖頭,到底不願意再提,轉而提起他事,“你剛才說,誰要給香兒說親?”

沉賢和沉心香,是年齡差有七八歲的兄妹。

吳氏當年生下沉賢後,沉子坤有感女子懷孕之痛,本不欲吳氏再有。只是一次意外後,到底有了沉心香,吳氏喜歡孩子,就執意生了下來。

沉心香是女孩,又歲數小,家裏都很是嬌慣,一連養到十七八歲,還是不舍得外嫁。

時人婚嫁,多是也在十六七,沉心香的歲數有些大了,不過她到底是沉家的孩子,想要求娶的人還是不少。

沉子坤是景元帝唯一的舅舅,哪怕在外人看來,這位皇帝待他還是不假顏色,然那些個老狐貍卻也多少能看得出來,沉子坤在景元帝面前,還是有那麽一點薄面。

再者說,沉家的家世與品行,比起外頭許多人都要好上許多,娶妻娶賢,他們自然更願意與沉家結親。

“是定國公的孩子,就是那個叫,陳少康的。”

吳氏這麽一說,沉子坤就有些印象。

的确是個不錯的孩子,不過,他既是定國公府上,沉子坤就不大喜歡。

老定國公是個骁勇善戰,不可多得的良将。繼承國公府的陳東俊,卻不喜歡這種舞刀弄棒的事,迄今都在朝廷領着一份俸祿,再沒上過戰場。

至于陳少康,這孩子看着是比他的父親陳東俊要好些。

不過,一來他的歲數最小,繼承不了國公府,幼子容易游手好閑,少有責任之心;二來,他原本一心想要上戰場,卻被陳東俊壓着根本去不得,現在還在工部做事。

一想到這些,沉子坤難免不滿意。

“香兒怎麽說?”

吳氏嘆了口氣:“還能怎麽說,說她只把陳少康當做兄弟。”

一想到這個,吳氏就頭疼。

好端端的一個小姑娘,怎麽就養成了這麽個男孩子的脾氣,整日裏兄弟長,兄弟短的,看了直叫吳氏心梗。

此時此刻,就在沉子坤與吳氏商量着沉心香的婚事時,相隔兩條街之外的酒樓裏,一處隐秘的包間,一男一女正對坐着說話。

“……你又出來做什麽?”陳少康嘆息了聲,“到時候,沉大哥又要打斷我的腿。”

尤其還是晚上,肯定是偷偷溜出來的。

坐在他的對面,是一個笑嘻嘻的少女,長得明媚皓齒,亦是漂亮,說起話來落落大方,毫不怯場。

“你怕什麽?”沉心香道,“我哥又打不過你。”

陳少康的身手很好,沉心香自打認識他後,會的那點三腳貓功夫全都是他教的。

“可你這幾次來尋我,已經讓我家裏誤會,以為我們有情。”陳少康頭疼地說道,“保不準你晚些回去,媒婆就上門過了。”

更別說,現在這時間,一般的姑娘家早就回去,怎麽可能還留在外頭。

陳少康一想到家人的誤會,可真真是悲從中來。

沉心香淡定地說道:“下午的時候,已經來過了。”

陳少康坐起:“什麽!”

沉心香:“你放心,我與我娘說,我只把你當兄弟,不想嫁給你。”

陳少康:“那我還不想娶呢。”

沉心香看着陳少康那麽郁悶的模樣,就忍不住偷笑。

與陳少康熟悉的人都知道,他前些日子,該是有喜歡的姑娘,總是愛往一處跑。可他不說,誰也不知道那是誰,結果到了上個月,他突然頹廢得很。

再一問,原來是他喜歡的姑娘舉家搬遷,人已經不在京城。

心思活絡的早就思忖着最近京城有什麽大戶人家舉家搬遷,看笑話的卻在問他那人姓氏名誰,全都被陳少康打跑了。

這些人裏,唯獨沉心香猜出來,陳少康喜歡的應當不是什麽門當戶對的人家,而是某個小門小戶的姑娘。

國公府是不可能答應的。

陳少康雖是幼子,繼承不了國公府的門楣,可家裏人疼得很,巴不得給他娶個天仙回去。

陳少康實話實說:“我要是娶了誰,那姑娘就倒黴透了。”他道,“我是不想娶的。”

老國公夫人還在,再加上陳少康的母親國公夫人,與嫂子,這些長輩妯娌壓下來,誰家姑娘都不好過。

沉心香道:“那要是你喜歡的姑娘家呢?”

“那更不能娶了。”陳少康郁悶地瞪了眼沉心香,“這不是上趕着給她找事嗎?”

連一點後盾都沒有,進了國公府,肯定會被欺負。只是少年心思,雖能看得明白,總歸是會動搖,一再想看到她。

而今這人消失不見,心裏更是難受。

“你藏得那麽好,她到底姓氏名誰,說不得,我與你查一查?”

陳少康搖了搖頭:“不必,這樣就好。”

頓了頓,屋內好一會沒人說話。

“……那,元郡主,後日也不出來?”沉心香有點沒話找話聊,“老國公夫人的壽辰,她一貫不是最喜歡熱鬧嗎?”

陳少康:“聽阿姐說,她上次受驚後,到現在都沒出過府。”

沉心香:“……陛下,就那麽可怕?”

陳少康斜睨了眼沉心香:“你父親,是陛下的舅舅,陛下是你的表哥,你覺得他不可怕?”

沉心香扯着腰間的穗子,沉默了會才道;“不知,我從來沒有私下與他見面過。”

陳少康狐疑地說道:“一次都沒有?”

沉心香沒好氣地搖頭:“一次都沒有。若是在外頭碰見,我與他也就是君君臣臣,哪有什麽不同?”

不過從前,沉心香是不喜歡他的。

每次父親入宮,回來的時候心情就會很不好。她既不喜歡那位皇後姑姑,也不喜歡九皇子,再到後來,九皇子登基成為皇帝,看着冷情冷性,那與他們家更沒有關系。

“稀奇,我尋思着,我家要與你家提親,多也是為了這個情分。”

陳少康說得犀利,沉心香也不生氣。

她道:“誰來提親,為的不是這個?”這也是她不喜歡談及婚事的緣由。

兩人又沉默,過了一會,陳少康起身。

“太晚了些,我送你回去。”

沉心香回神笑了笑:“那待會他們再誤會,可怎麽辦?”

陳少康:“我今夜就去回絕。”

這事,也不知是祖母,還是母親的手筆,不過他們兩人關系雖好,卻如同手足,根本沒有男女之情。

這就跟自己的左手摸右手,怎能可能會有感覺?

一路上,沉心香坐在馬車裏,看着外頭的陳少康,心裏想的卻是剛才說的話。

其實,剛剛沉心香撒謊了。

她其實在私下,是見過一次九皇子的。

有且只有一次。

只不過,那一次撞見後,沉心香接連做了好幾日的噩夢,從此再沒有過單獨入宮。

她從未想過,對她漂亮溫柔的皇後姑姑,竟會有那麽可怕殘忍的模樣。

赫連容在做夢。

他沿着長長的走廊在跑,仿佛一道永遠都出不去的囚牢,手裏捧着一碗滾燙的湯水。

父皇的話,猶在耳邊,帶着一絲悲痛。

“你母後說,想見你。”

滋啦——

一聲清脆的破裂聲,将赫連容驚醒。

他頭疼欲裂,蒼白冷硬的臉上有着薄汗,再過一會,忍過那一陣劇烈的疼痛,他到底坐起身來。

宗元信的藥有用。

只是有些時候,疼起來,倒也沒比之前輕松多少。

寧宏儒聽着內殿的動靜,猶豫了會,才低聲說道:“陛下?”

也不知道剛才那一瞬,是不是他聽錯了。

“進來。”

寧宏儒微訝,倒是幸事。

陛下醒歸醒了,卻是沒有發作。

他快步進去,挑亮了燈火,卻見景元帝渾身汗津津,看起來像是疲倦得很,只是眉梢的冷意卻絲毫不減,那張蒼白的臉龐望向他,帶着一如既往的冷漠。

“幾時?”

寧宏儒欠身:“還有半個時辰,才是陛下起身的時候。”

赫連容起身,“更衣。”

寧宏儒不再說話,連忙上前伺候。他自己親力親為,好不容易家人伺候好了,轉身正要端來熱茶。

結果這一個轉身,人又跟着沒了。

寧宏儒哽住,思考了一會,大概知道景元帝會去哪裏。

這位陛下,最近似乎愛做梁上君子。

被爬的梁……不是,驚蟄,剛剛醒來。

驚蟄抓着被子,緊張地四處打量,沒感覺到異樣後,這才緩緩地松開手。

他醒來的時間,比以往要早一點。

驚蟄翻了個身,藏在暖烘烘的被子裏,一點也不想動。

好不容易有一天既不做夢,也不覺得難受,醒來之後還一個人安安靜靜,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窩裏,這種原本習以為常的日子,卻讓驚蟄感動得險些要落淚。

求神拜佛也拜了,尋醫問病也問了,但這根本解決不了驚蟄身上的問題。

他在床上掙紮了一會兒,到底還是爬了起來,決定趁着現在天還沒亮去沐浴。

燒水間的小太監,知道他喜歡洗澡,每天都會給他多留些水,只要他叫人去知會一聲就給送來。

等到終于泡進熱水裏後,驚蟄撈了一把自己的頭發,覺得自己真的閑得沒事。

剛才他出去澆水的時候,那小太監都驚呆了,畢竟在這個時間,不尴不尬,如果來的是其他人也就算了,怎麽驚蟄還自己過來。

他現在可是掌司,不應該吩咐其他人來嗎?

怎麽還親力親為?

“哈哈哈哈哈……”

一想到剛剛那個小太監臉上的愕然,驚蟄就忍不住在水裏笑了起來。

他也覺得自己挺可樂的。

嘩啦啦,驚蟄搓了搓頭發,将其洗了一遍,然後整個人往下泡在了水裏面,舒舒服服地嘆了一聲。

咕嚕嚕在水裏泡了一會兒,他才打算起來,不經意間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體,臉上突然有些古怪的變化。

唔,之前太忙,他都是随便沖沖就算了,今天還是第一次泡,所以,也是難得看到自己的身體。

……他之前的,這身前,有這麽……

驚蟄遲疑了一會,輕輕搓了一下。

冷不丁的,他的身體突然打了個顫抖,好像剛剛那不經意的擦過,帶來了什麽奇怪的反應。

啊……

驚蟄蹙眉,又擰了一下。

這下,他感覺到膝蓋一麻,整個人重新跌坐在木桶裏。

驚蟄瞪大了眼。

這種古怪的反應,是他從前沒有想過的。

這……怎麽回事?

驚蟄最近忙碌得很,他接手過雜務司之後,起初要理清楚江掌司留下來的事物,後來随着年關将近,手裏頭的事物越來越多,整個人忙得腳不沾地。

盡管那接連不斷的噩夢,讓他有些不舒服,每日外出時,那如芒在背的古怪感覺,也讓他神經緊繃,可這些到底都被他歸類于幻覺。

他也問過自己身邊的人,甚至還嘗試過讓朋友與他一起睡,他們都沒有這樣的反應,或許只能是他自己最近太累了。

因為手頭的事情多,他也沒再去在意自己身上那些時而會出現的紅點。

反正那些細細的紅痕又不會讓它痛,只是有時有點紅腫,摸起來也不癢。

也不知道是哪些蟲子咬出來的痕跡,有時候密密麻麻,有時候又是随便散落,幾乎渾身都有。

就算換過好幾次被褥,也沒有任何作用,驚蟄就索性放下此事。

連日的忙碌,再加上他自己不知為何刻意的回避,也就叫驚蟄已經許久沒仔細看過自己的身體。

今日這麽一瞧,驚蟄卻只覺得古怪。

他是個男人,男人的……自然不會有多大,就連上面的兩點,也只是普通尋常,就跟皮膚上任何一塊肉都一樣,不應該有這麽敏感的反應。

可是剛剛……

驚蟄泡在水裏,臉色非常之古怪。

為什麽他竟然會有那樣的反應?是因為他吃的藥有些影響,在他不知不覺的時候有這身體的變化?

但,那也不太對呀。

如果這地方如此敏感,那為什麽在他沒有意識到之前,他根本沒有察覺到?而且,太醫也不可能随便給他開這種奇奇怪怪的方子吧……這到底是……

驚蟄一邊想,一邊又用力按了按。

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從他的後腰眼爬了上來,驚蟄的身體忍不住顫抖,然後手指緊握成拳。

不對。

驚蟄嘩啦啦從水裏站起身來,然後自上而下打量着自己的身體。除了有點異樣的胸口之外再往下看,他的小腹依舊平坦,甚至還有幾分肌肉的雛形,再往下那根蘑菇也非常安靜,看起來有點紅彤彤。

……?

紅?

驚蟄盯着蘑菇看了一會,心裏不知為何閃過幾個零散的片段。

……蛇,吃蘑菇嗎?

一條古怪碩大的毒蛇纏繞在他的下半身,将他的身體牢牢卷住,又吐露出細長的蛇信。那分叉的舌頭,如同怪異的藤蔓輕輕地纏繞在蘑菇上。

蛇應該是不吃蘑菇的。

畢竟本來就是食肉動物,又怎麽可能會對素食有了興趣?

他本該清楚知道這一點,可是人在做夢的時候又怎麽能夠分清楚?

他只記得那一瞬的恐慌。

以及那條毒蛇裂開了嘴巴,将蘑菇一口吞下,死活不肯松開的模樣。

人瘋狂地慘叫起來,就仿佛正被毒蛇撕咬着身體,一塊接着一塊被咬開了皮肉,然後整個吞了進去。可在那莫大的惶恐與極度的驚懼之下,另外一種古怪的,滲透骨髓的感覺,又蟄伏在了血肉裏,無時無刻不沖擊着他的理智,讓他瀕臨崩潰。

……愉快到了極致,難免痛苦。

驚蟄恍惚了一瞬,然後立刻回過神來。

他在想什麽?

驚蟄有點緊張的從水桶裏面爬出來,然後手腳慌亂地用毛巾擦幹自己,他想要換衣服,又有點猶豫。

眼下這屋裏正熱乎,他剛洗完澡,然後又想到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終于……那些種種,讓他,想起來被自己藏在深處的東西。

驚蟄猶猶豫豫地去打開自己床頭的櫃子,在裏面翻找了起來。

終于,他摸出了一罐脂膏。

驚蟄用兩根手指把玩着,總覺得這個模樣,與他之前看起來的不太相似。但是上面的封口還在一看就是還沒打開過,模樣也的确是他之前讓鄭洪幫他買來的。

驚蟄在心裏哀哀嘆了口氣,只覺得自己過分得很。

他要是再這麽疑神疑鬼下去,總有一天會把自己變成個神經病。

驚蟄幹巴巴在心裏吐槽了自己一會兒,最終還是捏着那瓶脂膏,整個人躺到了床上去。

他決定要……試一試。

就……可能是出于一種莫名其妙的念想,也可能是最近這些古怪的事情,給他帶來的壓力,讓他莫名想宣洩一番。

要不然……這東西買都買了,不試一試不就浪費了嗎?

他在心裏給自己鼓勁兒,然後憋着氣,打開了那瓶脂膏。

那一瞬間,有種熟悉的味道,随之飄了出來。

驚蟄微愣,用力地吸了一口,那飄逸出來的……有些濃膩香甜的味道,宛如糜爛的果實,讓人聞着有些迷醉。

他有些遲疑,看着手裏的罐子。

裏面的脂膏呈現出某種固體的模樣,真正觸碰到的時候又有些軟乎乎的,可以被輕易塑形。他用過嗎?

一看就是完全沒有用過的模樣,手指輕輕在上面擦了一下,就有了一個小小的凹痕。

沒有用過。

……可這味道為什麽會這麽熟悉?

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聞到過一樣。

驚蟄一邊這麽想,一邊還是挖了一小塊,将手指都打得濕潤。

他硬着頭皮想着,都到了這一步來都來了,不試一試又怎麽能知道呢?

驚蟄鼓着氣,就摸了!

……诶?

驚蟄眨了眨眼,有點奇怪,有點猶豫,還帶着一點納悶。

好像,也沒那麽痛苦。

窗外很是安靜。

連一點風聲都沒有。

早前還下着雪,可是不知不覺就已經停了,無聲無息的冬夜裏,就只有燈籠帶來殘餘的光亮。

一條影子沉默地伫立在了窗外。

他悄然從外間走到裏間,絲毫沒有引起裏面的人的反應。

他停留的位置非常之巧妙,既不會讓自己的身影停留在窗上,也沒有叫裏面的人發現他的視線。

他的存在,本來就是驚蟄最熟悉的。

哪怕這是一頭龐然怪異的惡獸,都無法引起他那敏感神經……一絲一毫的反應。

“唔嗚……”

一點奇怪的聲音從裏面傳了出來,然後是驚蟄困惑地呢喃。

“不對……诶……進不去?”

咕嚕咕嚕的粘稠聲,聽着像是在摁壓,又仿佛是什麽濃漿傾倒下來。

“可惡……這根本就……”

不知道裏頭的人到底是怎麽做的,或許是有些不得其法,也或許是根本不敢自己用力,過了一會兒,他到底是放棄了。

“這根本就不可能嘛!”

一條驚蟄沮喪地趴在床上。

不是他不努力,也不是他不喜歡,只是自己親自嘗試了之後才知道,有些事情根本就沒有想象中那麽容易。

這玩意兒根本就不可能做到,兩根就是極限!

驚蟄是見識過那蘑菇的大小。

那蘑菇看起來可真吓人,兩根手指,比起那蘑菇根本就不如!

盡管最開始的時候并不那麽難,可是到了後面就越來越難,那……根本不願意放松,越是緊張,就越容易緊繃。

除非願意被活生生捅個對穿,不然這事兒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那麽小!

驚蟄趴在床上,又撅着努力了一會,最終自暴自棄決定放棄。

他爬起來,剛打算去換衣服。

诶?

驚蟄微愣,下意識轉頭就看向門外。

這是一個近乎本能的反應。

……屋裏面,有其他人在嗎?

就在剛剛的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有什麽人在盯着他看,那是一種遠比之前還要鋒利的感覺,如同一把尖刀狠狠地紮進他的骨頭裏,刺痛得他整個人都要跳起來。

驚蟄下意識抓起放在床邊的衣服,三兩下套在自己身上之後就下了床。

驚蟄面無表情,要是真的被看到了,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活着從這個房間裏出去!

如果現在外頭真的有人,他一定會把這個人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就在他往前走了幾步,正要推開房門的時候,突然自外而內響起了敲門聲。

驚蟄這屋,是分着內外間的。

中間用着一道屏風隔開,但也有門。

此時此刻就是有人站在那道門外,敲響了房門。

……是誰直接闖了進來?

驚蟄蹙起眉頭:“誰?”

外頭的人沒有說話,仍然是平靜地敲了敲。

驚蟄怒從膽邊起,猛的一把将門給推開,就看到了門外高大的身影。

他臉上的怒容還沒有散去,就化作了愕然。

……是容九。

剛剛心裏翻湧着的各種念頭,這一瞬間全部都消散,然後化作一種非常難堪的羞恥。

救命!怎麽回事?

怎麽偏偏會是在這個時候?

雖然說大晚上的容九來找他,也不是一次兩次,可是現在這個時辰,再過一會兒天就要亮了,他怎麽會過來?

“你……”

驚蟄的話還沒有說出來,突然意識到了什麽,臉色大變,猛地将門又給甩了上去。

其他的都還好說,可是他床上現在是一團糟,什麽東西都沒有收拾,更何況他身上的衣服更是随随便便就套起來的,一看就不對勁。

“容九,你且在外面等等,我收拾好了你再進來。”

他現在都顧不上問男人為什麽會過來,也完全忘記了要問他是怎麽闖進來的,一心一意只惦記着他床上那些爛攤子。

驚蟄着急忙慌地将自己的衣服整理好,可是屁股上那濕漉漉的感覺,讓他臉色非常古怪,他剛剛根本就沒有收拾……現在就算想收拾,也來不及了,夾着那種古怪的感覺,他憋着氣胡亂的将整個被子卷了一卷。

叮叮當當的聲響,不絕于耳。

“驚蟄,可是出了什麽問題?”

門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平靜,仿佛是擔心着門內的人出了事情。

驚蟄尴尬得恨不得找個地方鑽進去,哪裏來得及回答他的問題,他手裏拎着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直接打開了櫃子,将它胡亂塞在了下面。

平常心,平常心。

驚蟄這麽自我安慰。

剛剛的門是關着的對不對……就算他在屋子裏做了什麽,門外剛來的人也根本不知道。

他只要自己不要慌亂,就不會被發現。

驚蟄一邊這麽想着,一邊跑到水盆旁邊洗了洗手,然後又胡亂地擦了一把臉,将剛剛的痕跡都掩蓋好了之後,才長長出了一口氣,然後看似平靜走到了門邊,打開了門。

容九背着手站在門外,一雙黑沉的眼睛盯着他看。

驚蟄莫名有點心虛。

容九:“你很熱麽?”

驚蟄的眼角是紅的,臉上也是紅的。

他擡手拼命地扇着風,尴尬說着:“是啊,今天不知道為什麽炭盆實在太熱了,把我給熱醒過來,所以才去洗了個澡……”驚蟄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說八道什麽。

“不讓我進去?”

驚蟄聽了男人這話,一愣,立刻讓開了門。

容九從門外進來的時候,驚蟄聞到了他身上凜冽的風雪氣息,那種涼意把他凍了一個哆嗦,人清醒了一點。

驚蟄:“你怎麽,這個時候過來?”

容九:“醒了,就來看你一眼。”

驚蟄打了個哈哈:“那可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我今日也是比尋常要更早些醒來。”

容九的眼神沉沉,落在驚蟄身上,仿佛在看着什麽古怪美味的東西。這讓驚蟄的身體有些緊繃……生怕他看破底下的隐藏。

“這屋裏,是什麽味道?”容九慢吞吞說着,聲音有些沙啞,“你換了香?”

驚蟄愣住:“沒有呀……”

他現在經常用的香,是容九後面送來的那種有些冷冽的安神香,雖然燃燒的速度比之前要快很多,但效果也很強勁,基本上很少再有那種胡亂的夢。

只是極其偶爾的時候,還會有一點點古怪的異樣,但至少睡得比從前舒服得多。

除了那味道之外還能有什麽……

驚蟄僵住,吸了吸鼻子,突然意識到那是什麽味道了。

他快步地走到窗邊,然後用力推開。

雖然沒有風,可是那寒涼的氣息也随着內外溫度不同而沖了進來,一下子将屋內那有些甜膩的香味沖散。

……那脂膏的味道,很濃郁。

驚蟄剛才一直泡在屋裏面,根本沒有發現屋內彌漫着那種香甜的味道,在與皮膚接觸之後,又變得更為甜膩。

人從外面走進來的時候,又怎麽能聞不到這個味道呢?

糜爛得如同飽滿欲滴的果實。

……鄭洪到底是上哪裏買的?

這種味道充斥着蠱惑煽動的氣息,總會讓人聯想到不該想的事情上頭去。

買得可真是精準。

驚蟄咬牙切齒,卻又不得不快速想出一個法子,他勉強說道:“之前……身上總是會有奇怪的紅痕,所以托了人買了點膏藥來,許是那膏藥的味道。”

容九神情冷淡,看不出是信還是不信。

只是,他慢慢低下頭來,靠在驚蟄的脖子旁邊,輕輕聞了聞。

那親昵的動作,叫驚蟄的身體僵住。

太近了。

如果是在其他任何一個時候,驚蟄都不會覺得古怪難受,可在剛剛……也不知是因為他自己那胡亂的嘗試,還是差點被打破的驚恐,叫他現在的心口仍然狂跳。

一種莫名的不安,讓他的手指僵硬,随後緊握成拳。

“容九,我……”

驚蟄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看到男人按着他的肩膀,一處處往下聞着,那輕柔,古怪的動作,讓驚蟄的膝蓋莫名發軟。

最後,容九竟是單膝跪在他的身前,擡手抓住了驚蟄的手指。

這個位置尤為尴尬,倘若容九敏銳點,就能聞到那些甜膩的香味,究竟是從何而來。他身後可還……沒擦過呢。

驚蟄吓了一跳,下意識也跟着跪倒下來,兩人齊刷刷地對視着。

容九那雙濃黑深邃的眸子緊盯着驚蟄不放,抓着驚蟄的手指一點、一點地舉高,最後輕輕蹭在那高挺的鼻子上。

這暧昧親昵的動作,讓驚蟄狂跳的心聲一次比一次都大,如同要蹦出來般。

“是嘛?”

容九笑了笑,輕聲細語地說着。

呼吸間,帶着熱意。

“那為什麽,只有這兩根手指,有着那味道呢?”

驚蟄覺得自己某個不能言道的地方,也猛地随之一緊,瑟瑟發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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