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盛隆二十四年,冬日。

皇後病得很重,太醫常年呆在鳳儀宮,各種名貴的參片更是經常備着,以防不時之需。是時,盛隆帝與皇後的關系已有些緊繃,不過皇帝仍時時會去探望皇後,世人皆稱他情深義重。

中宮所出九皇子赫連容,今歲才七歲。

這宮裏頭的皇子皇女,算上九皇子一共,也有将近二十位。與九皇子同年一起出生的,就有三位皇子,最小的是年底出生的十二皇子,而後到現在為止七年,後宮再沒有傳出來消息。

傳聞,是因為盛隆帝早幾年盛寵皇後的緣故。

不過九皇子身為嫡子,待遇卻遠比不上婕妤所生的十二皇子,不僅爹不親娘不愛,更是孤身帶着幾個宮人,居住在遠離後宮建築的撷芳殿。

這是一種疏遠,但也是種無形的保護。

後宮裏有一個衆所周知的秘密,那就是皇後瘋了。

半瘋半癫的她極其憎惡自己唯一的子嗣,但凡是見到,輕則打罵,重則要殺了他。

就在九皇子剛出生還沒滿周歲,就差點被皇後溺死,是盛隆帝身旁的禦前太監拼了命救下來的。後來,不管是針紮,還是刀劃,皇後都嘗試過數次,這才引起了盛隆帝的戒備,将年幼的九皇子挪出鳳儀宮,才得以叫他長大。

然這一路,也算不得多平安。

身為皇子,總要拜見嫡母,更別說,九皇子還是中宮嫡子,更是需要經常出現在皇後跟前。

每一次,對九皇子而言,都算是劫難。

能活下來,算是僥幸。

盛隆帝偶爾會看顧一二,但皇後厭惡他,皇帝自也不會有多餘的憐惜。只是看在骨肉情分上,在他活到五歲時,多給他分配了個暗衛。

這本該是在皇子十五歲後,才有的待遇,除此外并無優待。

風雪裏,有兩個人在走。

一矮一高,一主一仆。

并無撐傘,也無多餘衣裳,看着有點單薄。

寧宏儒:“主子,咱還是回去吧。”

今日原本九皇子是要去書房讀書的,不過在早上的比試裏,九皇子挨了打,師傅就做主給他放了半日假。

九皇子擡起頭,蒼白的臉上帶着傷。

他原本就長得好看,白皙美麗的臉龐上有多一點傷痕,都會被看得清清楚楚。

九皇子:“父皇讓我去見他一面。”

寧宏儒聽到九皇子這麽說,也只能放棄再勸。他跟在九皇子的身後,看着他埋頭趕路,心中有些沉悶,最近九皇子的身子有些不大好,就算跟着那暗衛開始習武,可時常會喊冷,哪怕屋內已經點燃炭盆,還是會覺得不太舒服。

找來的太醫,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寧宏儒和石麗君就只能看着九皇子發愁。

最初被派來照顧九皇子的時候,也不過才一點大的孩子,就已經十分冷靜,與他說話的感覺絲毫不像是和孩子,更如同一個同齡人。

九皇子性格冷,不怎麽愛說話,不過是個好孩子。

這話由着寧宏儒來說,或許有些逾距,然九皇子待人處事上,卻是說不出半個壞字。只不過有些慢熱,溫涼,然笑起來,也十分之可愛。

寧宏儒在心裏嘆了口氣,只是打從今年開始,就幾乎不怎麽看到九皇子笑。

光是今年,九皇子就差點死了兩次。

一次是被人從假山推下來摔破了頭,另一次是在鳳儀宮,分明是皇後叫他去,與他吃了頓飯,那對九皇子來說應當是平生頭一回。

然吃到一半,皇後又突然發瘋,抓起手邊不論什麽東西都朝九皇子摔去,險些把他打死。

自從這次後,九皇子的性格就越發冷。

寧宏儒幾乎想不起來最初他微彎眉眼,笑眯眯的可愛模樣。

到了乾明宮,九皇子在外頭沒等多久,就見到了盛隆帝。

皇後長得美貌,盛隆帝的相貌也是不錯,不然這兩人是無法生下九皇子這樣的容貌。

九皇子能見皇後的次數少,然能看到盛隆帝的次數,也算不上多。

“小九,過來。”盛隆帝坐在座位上,朝着九皇子招了招手,“今天,去看過你母後沒有?”

九皇子面無表情地說道:“去過,姚才人說母後在睡,就讓我先離開。”姚才人是皇後的遠親,她來伺候皇後後,皇後發瘋的次數少了些,不過見到九皇子,還是容易發作。

姚才人雖常作壁上觀,有些時候,也是不忍見一個小小的孩子再受磨難。

這一次,也是她勸走九皇子。

其實皇後已經醒了,姚才人只是不願意九皇子進鳳儀宮,左不過皇後根本不在乎九皇子會不會來探望。

九皇子擡起頭說話時,盛隆帝分明看到他臉上的傷痕,卻什麽都沒說,仍帶着和煦的微笑:“你的母後多年前,曾與寡人出巡,見識過不少有趣的東西。寡人觀她近來精神頭好些,便想為她做點東西。”

九皇子只是默不作聲聽着。

盛隆帝看起來,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反應,只是自顧自說了下去,“寡人記得……”

他笑了笑,露出個懷念的表情。

“當時巡到襄樊時,她最喜歡那裏的柿子湯。”

這柿子湯的做法有點奇特,煮出來後,有點酸酸甜甜的感覺,雖有着點點澀味,卻又無比回甘。

當時舟車勞苦的皇後吃上一口,就覺得十分開胃。

盛隆帝想要親手做一碗柿子湯,與九皇子一起。這聽起來沒什麽不對,九皇子聽後眼神幽暗了些,只是跟着盛隆帝一起出去。

這禦膳房裏,肯定有柿子,不過,盛隆帝說這後宮裏,另有柿子樹,親力親為更有意思,就把九皇子帶上了禦駕。

九皇子出生到現在,怕是唯獨今日,和盛隆帝的接觸最多。

他安靜坐在角落裏,盛隆帝時不時看他一眼,發現他正在看着外頭的景色。

“想什麽呢?”盛隆帝笑了笑說,“今日怎麽這麽少話?從前,不還多話些嗎?”

九皇子沒有提醒他,他們上一次這樣的碰面,應當在六七個月前,也沒有提醒他,愛說話的是十弟,反而問道:“父皇,是要去北房嗎?”

盛隆帝驚訝地挑眉:“你去過?”

九皇子沒說話,只搖了搖頭。

盛隆帝不太喜歡他這個反應,皺了皺眉,倒是也沒說。

九皇子仍看着外頭熟悉的景色,自然是要熟悉,整個皇宮,應該沒有比他還要清楚布局的主子,哪怕是盛隆帝。

畢竟除了他之外,有誰會為了躲避追堵不得不滿皇宮跑?越是偏僻幽冷的地方,就越不容易被抓到。

車馬停在北房外,盛隆帝牽着九皇子的手下了禦駕。

入手的感覺冰冰涼涼,就好像抓着的不是人,而是鬼。盛隆帝蹙眉,吩咐人送來暖手爐塞給九皇子。

兩人的身影一起被北房的甬道吞沒。

也不知過了多久,盛隆帝和九皇子有點狼狽地出來,一個看起來衣裳勾破,一個臉髒髒的,像是個小花貓。

盛隆帝朗聲大笑,看着九皇子說道:“沒想到你爬樹竟是這麽靈活。”

九皇子抿着嘴,只有黑眸裏有點亮意的笑。

“是父皇太笨拙了。”

盛隆帝用下擺兜着柿子,無奈地搖頭:“是是是。”他已經不想去回憶自己剛才爬樹的糗态,連忙把九皇子給趕上車。

從北房離開後,卻是沒去禦膳房,而是去了乾明宮的小廚房。

盛隆帝摩拳擦掌,勢必要做出最好的湯。

第一次,盛隆帝沒生起火。

第二次,盛隆帝炸開了鍋。

第三次……

沒有第三次,第三次剛開始的時候,九皇子默默把洗好的柿子遞給盛隆帝去切,然後自己蹲下來搗鼓。

雖然生火費了點時間,不過起碼九皇子沒炸掉過鍋爐,甚至還小心翼翼地照着步驟做起來。

期間失敗了幾次的主要原因必須歸結在盛隆帝身上,這人說着說着就忘記後面要做什麽,又再緊急找補,結果又得重頭開始做。

父子兩人在小廚房裏泡了大半天,總算趕在傍晚将熬好的柿子湯盛出來。

盛隆帝狐疑地看着這賣相還算不錯的柿子湯。

“不會有毒吧?”盛隆帝開玩笑地說着,“別待會看着不錯,根本不能入口。”

九皇子冷冷地說道:“鍋爐裏還有,父皇怎麽不去吃吃看?”

盛隆帝尴尬地擦了擦自己的鼻子,手裏的灰擦到了臉上,自己都沒發現。

“這樣,你去換衣服。”盛隆帝看着自己的模樣,“嘿,寡人也得去換。”

父子兩人一前一後離開了小廚房,且先去換了衣服,這才帶着剛剛做好的柿子湯,一起去了鳳儀宮。

九皇子今日初見盛隆帝的時候,還有些冷漠,不過經過半日的相處,這态度多少緩和了些,也會主動說話。

“父皇,待會還是您進去罷,母後不喜歡我,看到我不會高興的。”

小小年紀,九皇子說出這句話,卻是淡漠到了可怕。

盛隆帝搖了搖頭:“太醫說,皇後這幾日醒來的次數多了些,不那麽昏昏沉沉,說不定會有些改善。”

九皇子抿着唇,就也不說話。

“小九,前些日子的宴席上,你不是見到沉子坤了嗎?”盛隆帝漫不經心地說道,“你覺得他如何?”

“舅舅?”九皇子困惑地擡頭,“沒有太多的印象。”

盛隆帝聞言,就點了點頭。

九皇子抿着唇,低頭看着手裏提着的食盒,神情有點莫名。

他并沒有說實話。

九皇子對沉子坤還是有點記憶的,畢竟不管是誰,都不可能忘記第一個聲稱要保護自己的長輩,盡管那對他來說,全然是個陌生人。

他能在後宮生存下來,靠的不只是自己的能耐,更是如同狼崽子與生俱來對危險的覺察,今日今時,與盛隆帝的相處,幾乎是他這輩子都沒想過的美事。

這是他第一次和盛隆帝待這麽長的時間,一起做這麽多事。

哪怕九皇子的性情越發冷漠,然他到底還是個孩子。

孩子,總是渴望父母的疼愛。

只不過就算再怎麽渴望,他也不能忽略那種若有若無的緊繃感。他隐隐約約感覺到,皇帝未必會喜歡沉子坤對他的關照。

禦駕在鳳儀宮外停下,盛隆帝先下去,然後把九皇子也給抱了下來,他牽着九皇子的手,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鳳儀宮。

姚才人看到盛隆帝帶着九皇子過來,也是愣住。

“妾身拜見陛下,拜見九皇子。”

“退下吧。”

盛隆帝越過她,根本沒留神看她,“寡人要和皇後說說話。”

姚才人有些猶豫,低頭看到跟在盛隆帝身後的九皇子,到底還是把話給咽了下去。

四五年前開始,皇後就時常昏昏欲睡,每日能醒來的次數,不過寥寥幾次。

自打姚才人來伺候她開始,就一直如此。

不過最近皇後清醒的次數卻是越來越多,脾氣也溫和了些,不過每每看到九皇子還是會發作,這正是姚才人猶豫的原因。

盛隆帝對皇後的背叛,是皇後發瘋的原因。

然她在瘋癫裏,将所有的恨意傾瀉到九皇子的身上。

可以說,這兩人都是她的病因。

盡管這話對于九皇子來說太過殘忍,然他的存在,只會刺激到皇後的情緒。只是要一個年紀小小的孩子明白這個道理,又太過殘忍了些。

走到殿外,姚才人低下頭,又嘆了口氣。

……只不過,皇後對九皇子所做的事,又何止是殘忍兩字能夠形容?

鳳儀宮內,皇後正安靜地坐在梳妝臺前。

就在盛隆帝來之前,姚才人正在給皇後束發。就算宮人都被盛隆帝遣走,她還是安然坐在桌前。

甚至,還自己拿着梳子,正一下一下給自己梳着頭發。

“梓童,還是寡人來吧。”

盛隆帝走到皇後的身後,欲要接過她手裏的梳子,卻被皇後反扣在手心,淡淡說道:“梓童,梓童,陛下,您已經多久沒有呼喚過妾身的名?”

“你是皇後,寡人這麽稱呼你,反倒叫你不高興了?”

“妾身只是偶爾,會想起從前的日子。”皇後今天看起來,比以往要清醒得多,就連這說話的語氣,也帶着以往沒有的平靜,“以前我們在宮外,還沒有入宮前的日子……”

盛隆帝沉默了會,好像也真的被皇後說的事情所帶動,過了好一會,才搖着頭說道:“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是啊,都那麽久了。”

皇後輕聲嘆息:“要是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我絕對不會嫁給你。”

“不嫁給我,你又要選擇誰?”盛隆帝的臉色有些難看,“當年那個徐思遠?別忘了,他現在可不過是個五品小官。”

區區一個不入流的官員,又哪裏有什麽資格?

“誰知道呢?是出家也好,游山玩水也罷,甚至是嫁給徐思遠那樣的五品小官,起碼也比嫁給一個背信棄義的孬種要好上許多。”

皇後握着梳子站起來,轉身看着盛隆帝。

她甚至沒有分出一絲一毫的精力去看九皇子,而是冷冰冰地看着盛隆帝:“難道我說錯了?”

盛隆帝的臉色非常不好看。

縱然他再愛沉思,卻也無法接受她每一次見面,都要舊事重提。每一次每一次,他們都會為了這樣無所謂的事情頻繁争吵。

他都不知道沉思到底在做什麽?

那些事情,不都已經過去了嗎?

整整七年了,整個後宮再無所出,他夠對得住沉思,別說是孕育子嗣,他甚至連後宮都不怎麽去了,難道皇後還不滿意嗎?

“我不會滿意。”

皇後仿佛知道盛隆帝心裏所想,露出個古怪的微笑。

“這是你當年許我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沒有做到的人,是你,違背諾言的人,也是你。”

盛隆帝:“到底要怎麽樣做,才會讓你滿意?”

皇後:“我永遠都不會滿意。”

她要的東西太過純粹,盛隆帝已經徹底打碎了它,不管怎麽修複,都不能夠讓她如願的。已經碎掉了的東西,就算重新再粘起來,也是非常醜陋。

兩人對視了片刻,盛隆帝無奈嘆了口氣,朝着九皇子招了招手,“過來,小九。”

九皇子有點沉默,提着食盒走了過來。

“就算你再怎麽不喜歡我,然小九是你的孩子,你怎麽忍心那麽對待他?”

被盛隆帝的手搭在肩膀上的瞬間,九皇子下意識僵住,本能想要掙脫開,卻又強行忍耐下來。

他少有和人這樣親密的接觸。

每一次,他人的靠近,帶來的只有傷害。

九皇子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量才壓下那種不适應的感覺,他能感覺到皇後的目光終于落在他的身上。

皇後仔細打量着九皇子,好像從來都沒有看到過的那樣認真。

纖細的手指擡起九皇子的下颚,仔細注視着他的臉。

九皇子的容貌,結合了盛隆帝和皇後的優點,他這樣的容貌,在後宮中再無皇嗣比他還要出挑。

皇後一巴掌甩在他的臉上,清脆的一聲響,就把小孩的嘴角抽出血來,硬邦邦地說道:“誰讓他長了一張,與你有些相似的臉。”

皇後這話倒是偏頗,光是看着九皇子現在的模樣,都能想象得出來他在長大後,會是何等模樣,定是比他們還要好看。

然又如何?

只要九皇子身上帶着屬于盛隆帝的印記,皇後就永遠不會喜歡他。

“而你時到今日,才來給他出頭,又是在裝什麽父子情深?”皇後挑眉看向盛隆帝,“你不也一直坐視不管,現在才來惺惺作态,不覺得有些難看嗎?”

盛隆帝捏着眉心嘆氣:“罷了,不與你吵。”

他頓了頓。

“原本今日來,是想給你送份柿子湯。”盛隆帝點了點九皇子手裏提着的食盒,“是寡人和小九親手做的,寡人記得,你從前在外的時候,你也很是喜歡。”

皇後沉默了會,好像是被盛隆帝的話動容到,盡管眉梢還帶着怒氣,不過神情卻平靜了些。

“過來。”

見皇後沒再那麽咄咄逼人,盛隆帝嘆了口氣,帶着她走到桌邊坐下,又示意九皇子過來。

九皇子的手緊了緊,提着東西跟了過去,他踮着腳将食盒放在桌上,又要退到邊上去,卻被盛隆帝一把叫住,搖着頭說道:“快,愣着做什麽,給你母後喂一口。”

九皇子愣住,有點猶豫地看着皇後。

皇後一言不發,什麽都沒有說。

九皇子遲疑着打開食盒,露出放在裏面的柿子湯。這一路上,九皇子一直将食盒拿得好好的,就算剛剛挨打,都沒叫柿子湯溢出來。

九皇子把湯碗端出來,蒼白的指尖有被燎到的痕跡,起了個小水泡,他根本沒在意,端着碗,又拿着勺子,舀起一口,顫巍巍地遞到皇後的嘴邊。

皇後冷漠地看着他,過了許久,直到小胳膊已經酸到撐不住,她才矜持地低頭吃了一口。

“比從前澀。”

皇後冷淡地說道。

盛隆帝笑着說道:“都是親手摘的,親手做的,與外面那些叫賣的,自然是不能比。這可是心意。”

皇後輕啐了口,小聲像是在罵他。

不過看起來神情平靜,應當暫時沒再有火氣。

九皇子小心着,又給皇後喂了口。

就在一口又一口裏,皇後的臉色微變,下意識撫上自己的小腹,身後的盛隆帝卻是低頭抱住了她,看似親密無間的動作,卻是将皇後的所有掙紮都壓制住。

盛隆帝的聲音,甚至還溫柔至極,“小九,快,給你母後再喂兩口。”

九皇子的勺子原本已經遞到皇後嘴邊,卻因着盛隆帝這話,莫名僵在了半空,不進,也不退。

盛隆帝索性分開一只手,抓着九皇子的小手,強硬把柿子湯喂了進去。

皇後嗆到了,拼命咳嗽着,将半口湯都吐了出來,緊接着,她開始吐血。

一口接着一口的血,刺目,鮮紅。

帶着剛剛從人體流淌出來的細膩溫熱,散發着腥甜的味道。

她的身體開始抽搐起來。

九皇子像是被吓到,整個人愣在原地。

盛隆帝抱起皇後,幾步朝着寝宮走去。

在他将皇後按在床上的時候,九皇子平生頭一次聽到皇後的慘叫聲,那異常刺耳,帶着難以忍受的痛苦。

咔嚓——

直到聽到破碎聲,九皇子才猛地反應過來,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小手。

柿子湯已經摔碎一地。

黏糊糊的柿子切塊和黃色的湯汁到處都是,粘稠得很,就像是腦子摔爛的樣子,又或者是什麽黏糊的腫塊,塗抹成令人作嘔的模樣。

九皇子莫名很想吐。

他握緊顫抖的小手,有一種古怪的憤怒将他籠罩,但更快的,是他的步伐,他下意識朝着殿外走。

“赫連容!”

盛隆帝厲聲叫住他,“回來!”

九皇子在門口站定,下意識回頭看着盛隆帝。他的身上,還有剛才皇後吐出來的血,這讓他看着像是個劊子手。

“你想做什麽?”

“……叫太醫。”

輕飄飄,仿佛不像是九皇子的聲音。

“回來,你母後有話要和你說。”

理智上,九皇子知道自己最該做的事情就是奪門而出,他需要将這裏發生的事情告訴……誰?

他有誰能告訴?

九皇子緩緩轉身,看向盛隆帝,一瞬間,那種極度憤怒的情緒莫名被一種更加寒冷的情緒覆蓋,一層又一層地冰封起來。

他順從着盛隆帝的話,重新走回去。

皇後已經不再慘叫,只是還在吐血,也不知道人的體內,到底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血液,好像無窮無盡,幾乎将大半個床都染紅。

在看到九皇子走過來的那一瞬,皇後的眼底爆發了某種極度強烈的情緒,她猛地抓住了九皇子的胳膊,極其用力,就仿佛要捏碎他的骨頭。

“……你,記住,是你殺的我……”

“不是。”

九皇子仿佛聽到耳邊有人在反駁,一瞬間,還以為說話的人是盛隆帝,可緊接着,他又反應過來,根本就沒有人說話。

是他自己,是他自己在心裏反駁。

他沒有。

“我沒有。”終于,九皇子輕聲說,“我沒有下毒。”

一雙手,輕輕落在九皇子的肩膀上。

像是要寬慰他。

九皇子的反應卻非常激烈,幾乎是以一種甩動的姿态,将盛隆帝的雙手給甩開,如同是什麽髒東西。

他的聲音變得更冷了些,也更加無情些:“我沒打算殺你。”

只不過,劇痛中的皇後根本聽不到他在說什麽,她的指尖用力到發白,已經生生在小孩的胳膊上抓出無數道傷痕,“……赫連信,你為什麽不去死,哈哈哈哈……好痛,好痛,你個該死的騙子……我早該殺了那個逆子……”

一時間,她在罵盛隆帝,一時間,她又開始激烈地唾罵九皇子。

直到某個瞬間,她肚中越發絞痛,人反倒清醒了過來。

她猛然擡頭,披頭散發的模樣,如同一個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皇後不知是從哪裏來的力氣,硬生生将九皇子給拖得更近些。

“我要你發誓……”皇後的聲音透着濃重的怨毒,恨不得将九皇子也一起腐蝕,“你要發誓……”

“……我發誓……”

“你發誓,日後不管是誰爬到中宮皇後的位置上,你都必須……哈,你都必須接受……不管她做出什麽事情,你都必須容忍……報複……這是你應得的……”

皇後斷斷續續地說,九皇子就呆板地跟着重複,直到最後一句話末了,他原本還有些鮮活的小臉,已經徹底被霜雪覆蓋,仿佛他天然就是一個石像雕刻而成,就算再是怎麽精雕細琢,都沒有人應該有的情緒。

皇後已經沒了力氣,軟軟地躺倒在床上,怨恨的情緒從臉上淡去,空洞無物的眼睛凝視着虛空,喃喃着:“……不要……合葬……”

就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終于對那個男人死了心。

帝後合葬,是這麽多年的慣例。

一瞬間,盛隆帝的臉色陰沉得有點可怕,然在深處,卻又有幾分快意。那種快意混雜着長久以來的負累,又變作某種悵然若失。

九皇子的手背手腕,被抓得滿是傷。

他慢慢地看向盛隆帝,那動作看起來,僵硬得有些不像是人。

“父皇。”他冷淡地說,“你做了什麽?”

盛隆帝低頭看着九皇子,明顯地感覺到他語氣的變化,不過剛才經歷驟變,會有這樣的反應也算是正常。他并沒有放在心上,“寡人什麽都沒有做。”

他兩手血腥,看着卻仿佛這世間最正直的君子,配上他那張俊朗的臉龐,的确很會騙人。

“莫要忘了。”

盛隆帝靠近九皇子,再度将兩只手壓在九皇子的肩膀上,這一次就算他再掙紮,小小的年紀,小小的歲數,根本無法和一個成年男人相抗。

“那柿子湯,是你一口一口,給你母後喂下去的。”

他拍了拍九皇子的肩膀,于是他手上的血腥,也跟着烙印在九皇子的身上。

九皇子許久不說話,低頭哇了一聲,就吐了出來。

那穢物,将盛隆帝的衣服和靴子都弄得非常糟糕,盛隆帝的臉色一下子就難看起來。

後續的事情,模糊間,九皇子也有些記不清。

只記得有許多人來,也有許多人走。

有人将皇後的身體收拾妥當,也有人清除了這鳳儀宮的髒污,甚至于,連盛隆帝和九皇子都換了一件衣服,又牽着手離開。

他聽到景元帝與姚才人說,皇後睡了。

又說,已經讓太醫看過,讓人再緊盯着些。他一邊說着,一邊看起來眼睛微紅了些,仿佛是個真心實意關心着妻子的普通男人。

期間,盛隆帝一直牢牢抓着九皇子的胳膊。

那力氣,已經将他的胳膊掐出淤痕來。

直到他們上了禦駕,盛隆帝才露出些許疲态,一雙黑眸打量着默不作聲的九皇子。

經過剛才那麽一遭,赫連容看起來更像是一座蒼白的小雕像,外頭的日光散落在他的身上,如同溫柔親吻着他,只是右臉上的巴掌印,有點太過刺眼。

盛隆帝從邊上摸出個藥膏丢給九皇子:“塗上。”

九皇子沒有去接,任由着那東西滾到地上。

一瞬間,盛隆帝的表情陰沉下來。

“你母後虐待你這麽多年,你倒是對她癡心一片,到現在還惦記着她……沒聽到她剛才的話嗎?她要你發的誓,是打算折磨你呢。”

不論接下來的中宮到底是誰,繼後都絕不可能喜歡九皇子。

繼後就算是皇後,然她所出的孩子,在禮法上都不可能越過九皇子,畢竟他的母親是元後,是最純正的血脈,繼後一旦不慈,皇後又叫九皇子發那樣的誓言,不就是為了往後這輩子都折磨着他嗎?

九皇子一言不發,看着甚是冷漠。

他越是如此,在他身上,盛隆帝就越是能看到屬于皇後沉思的一面。

有多少次,他回到鳳儀宮朝着沉思搖尾乞憐,可她就是用這樣的表情,用那樣的态度回絕他,仿佛他是什麽可悲的髒東西。

整整七年!

從皇後生下九皇子開始,這宮裏就沒有孩子再誕生下來,這難道還不足以證明他的誠意嗎?

是他違背了誓言不假,可沉思根本就沒有為他着想過,一個久久沒有子嗣的皇帝到底意味着什麽!歸根究底,還不都是沉思自己的錯?

如果不是她遲遲懷不上孩子……

這七年裏,盛隆帝越是愛她,就越是恨她。

他恨到咬牙切齒,恨得幾乎夜不能寐。他不能,也無法親手殺了沉思,但他卻想出了一個絕妙的好主意。

盛隆帝用力地抓住九皇子,聲音古怪地高昂起來。

“你難道,就不想報複她嗎?”

九皇子的腰身板正地坐着,正此時,禦駕停了下來,借着那微微風起的縫隙,他看到了撷芳殿的一角。

“她不是什麽好東西。”小小的赫連容擡起頭,冰涼地注視着盛隆帝,“但你也不是。”

那尖銳的寒意,猛地刺痛了盛隆帝。

他從來沒有在赫連容的身上,感受過這種過于淩厲的冰冷。縱然這個孩子比較冷淡,不愛說話,可是每一次盛隆帝出現,他都能覺察到那孩子眼底的孺慕之情。

一時間,盛隆帝不知是從哪來的怒火,裹挾着某種殘忍的惡意,“你在為她恨寡人?你知不知道,你的好母後,同樣給你下了毒!”

焦急在撷芳殿外等候的寧宏儒與石麗君,終于把離去許久的九皇子給等了回來。

可不管是寧宏儒還是石麗君,都鮮明地感覺到了不對。

在今日,九皇子還是一個看起來尋常普通的孩子,雖然有點冷淡,但脾氣也好,性格也好,在他們眼底都是沒得挑的,不愛說話又不是什麽壞毛病。

然眼前這小皇子還是舊日模樣,臉上卻帶着從未有過的冰冷,好像有那麽一瞬間,無數雪崩坍塌下來,将一個鮮活的人生生凍結成了石頭。

赫連容漠然地掃過他們,有些倦怠地說道:“我累了。”

“九皇子快些進來。”石麗君上前一步,赫連容卻反射性地躲開她的手,不肯讓她碰到自己的胳膊。

石麗君吓了一跳,就見到九皇子低下頭,匆匆地進去了。

他們知道出了事,只是,卻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直到幾天後,他們聽到從鳳儀宮傳來皇後去世的消息,這才恍惚有些明悟,或許九皇子這些反應,正正與此有關。

九皇子已經在屋裏呆了好幾天,一直都沒有出來讀書上課。就算送飯到了門外也沒見他出來吃,好幾天都不見蹤影。

寧宏儒試探着問過暗衛,同樣得到了九皇子從來都沒有出入過的消息,這無疑讓他們心中更為擔心。

直到聽到皇後去世的消息。

這樣大的事情,怎麽都得告知九皇子,兩人商量了一下,最終決定強行破門而入。

只是剛剛走到門前,猶豫着要怎麽打開這扇門的時候,就聽到吱呀了一聲,門從裏面打開,露出了一張雪白的小臉。

九皇子的年紀不大,身體卻一直還算不錯,就算是在冬天摸起來小手小腳也是暖和的,長得也比同齡人要高大一些。只不過今歲冬天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不管放了多少暖和的東西,都只會喊冷。

而今看着九皇子蒼白精致的小臉,兩人如何不知道他又犯了寒疾。寧宏儒有些擔心,下意識去碰他的手,盡管小孩想要躲不過這一次許是在屋裏待了太久,他的動作有點遲鈍,被寧宏儒給碰到了。

寧宏儒沒想到入手的感覺,卻是比之前還要冰涼,把他整個人凍得哆嗦,只以為自己好像摸上了什麽冰塊。

“九皇子,你生病了!”寧宏儒着急地說道,也顧不上要說起皇後的事情,一心一意想着要去叫太醫。

石麗君比他還要冷靜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然後低頭對九皇子說:“主子,鳳儀宮那邊傳來消息說,皇後娘娘……”

“去世了?”

時隔好幾天,九皇子終于開口說話,露出一張面無表情的小臉。

石麗君和寧宏儒莫名有一種古怪的感覺,仿佛就在這幾天,他們錯失了九皇子身上的某種變化。

石麗君猶豫着說:“正是,現在各宮都在準備,咱們……”

九皇子從門內走了出來,将過分冰冷的小手縮進袖子裏。

“那就走。”

一主兩仆離開了撷芳殿,暗衛悄無聲息地跟在九皇子的身後。

唯獨只有他一人知道這幾天發生了什麽。

就在他守着九皇子待在屋頂上戒備的時候,斷斷續續的,他仿佛聽到了哀嚎,如同幼崽嘶鳴,又像是野獸的咆哮。不斷的,不斷的,一次又一次在痛苦中掙紮,仿佛是在生死的邊緣上。

直到九皇子走出來的那一刻,他比任何人還要快地發現,眼前的九皇子與從前絕不相同。

他那雙漂亮的黑眼睛裏,再沒有任何的生氣。

死氣沉沉,如同垂暮的亡者,又像是瀕死瘋狂的幼崽,染着前所未有的煞氣。

驚蟄幾乎是氣瘋了。

他已經那麽久,那麽久,沒有過這種氣到幾乎頭暈的感覺。

當然,意外發現容九身份這件事不算的話。

“你拖我出來做什麽?”

壽康宮前,驚蟄和赫連容兩人拉拉扯扯,看起來非常不成體統。赫連容圈着驚蟄,就像是圈着一只要瘋狂越獄的小狗。

驚蟄已經不是氣得要咬人,而是氣得要殺人。

他的手指都在哆嗦,那是極度的怒意和難以掩飾的痛苦,仿佛連說出來的話,都帶着情緒上的感染,叫人輕易能覺出他的傷心,“他們憑什麽那麽對你!”

赫連容:“大抵是我的出生,會叫他們日夜提醒着自己犯下的錯誤。”

他說起這話,表情尤為冷漠,仿佛在說的不是自己的事情,而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那種冰涼的寒意不僅是對別人,更是對着自己。

對于皇後來說,赫連容的出生來得太遲,就仿佛是在不斷歷數盛隆帝的背叛;而對于盛隆帝,赫連容的存在,不外乎是在提醒着他是個背信棄義的小人。

不管是盛隆帝,還是沉思,都不願意看到九皇子的出現,正是因此。

驚蟄:“孩子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是他們自己執意要生下你,卻偏偏做出這種……”一時間,他想翻出句髒話來罵,卻苦于他平時沒有這樣的積累,搜腸刮肚,竟只能憋出“混賬狗屁”這幾個字,真的氣得肝都在疼。

這分明是他們自己的錯誤,卻偏偏怪罪在一個孩子的身上。

從前驚蟄知道,容九身上的毒是母親下時,就已經覺得瘋狂,卻萬萬沒想到,盛隆帝更是個豬狗不如的東西,他居然逼着親生兒子去毒殺自己的母親,這是何等天理不容?

他就算想殺了皇後,自己動手不就是,又或者,有更快,更簡單的方式,為什麽偏偏要赫連容去做?

“他和母後互相折磨,已是又愛又恨,他急于擺脫母後,卻又不忍心自己親自動手,此為其一;母後憎惡我,嫌棄我,從不在意我,他就是要用被她嫌棄,憎惡的存在,故意去殺她,是為報複,此其二,”赫連容淡淡地說道,“而第三點,盡管那時看着我與皇位無緣,不過,他還是想斷絕我登基的可能。”

一個弑母之人,哪有什麽資格登上帝位?

盛隆帝的手裏,掌握着這麽一個秘密,就算日後赫連容真的逃出他的五指山,卻也未必能翻出浪花來。

驚蟄瞪圓了眼,氣得眼角都在發紅。

他抓着赫連容的衣襟,“所以,這些年,哪怕都過去那麽久,你還因為那個狗屁的誓言,所以哪怕知道太後包藏禍心,還是一直縱容着她?”

誰說赫連容沒有心?

有些事情盡管在太久的殘酷對待中,已經不知何是對何是錯,可他有過那顆心,而那些人毫不珍惜。

赫連容沒有說話,驚蟄卻幾乎咬碎了牙。

“我不允許。”驚蟄的手指無比用力,指尖緊繃到發白,“赫連容,我不允許,你聽到沒有?”

他強迫着赫連容低下頭,眼底滿是堅定的明亮。

“我們還有很多的問題,需要解決。”驚蟄的聲音有些顫抖,卻異常平靜,“你說過,你是為我而活,這話,還算數嗎?”

——“有人讓我重新擁有了活下去的欲望,這個人,剛好是你。僅此而已。”

赫連容低下頭,用額頭貼住驚蟄的,冷淡的聲音裏帶着深沉的情感:“從未變過。”

驚蟄吸了吸鼻子,抓住赫連容的手指,強迫他并起三根手指:“那你發誓。”

“我發誓……”

“你發誓,将你父母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全部都抛在腦後,什麽狗屁誓言全都随她去,你這一生都再和他們沒有關系了!”

“……我發誓,我這一生,都再和他們沒有關系。”

赫連容的聲音到了最後,竟是有幾不可察的顫抖,盡管很快就恢複平靜,卻讓驚蟄的鼻子酸楚起來。

他知道男人的過去有些磨難,卻從沒想過,會是這麽的……殘忍,驚蟄用力抱住赫連容,氣得都要哭出來。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他靠在赫連容的懷裏,氣得咬住他的胸口,“我恨他們。”

如此輕易的,他們竟是勾起了驚蟄難有的恨意。

“噓,驚蟄,再告訴你一個秘密。”赫連容将驚蟄抱得更緊,幾乎将他融進自己的懷裏,“父皇不願我登基,可我最後還是走上帝位的原因僅僅是……”

——我不想讓他如願。

冰涼的聲音帶着惡毒的氣息,如同嘶嘶作響的毒蛇吐出了蛇信,帶着難以掩飾的快意,“我殺了他。”

被迫弑母,又主動弑父。

他這一生就沒有過所謂的正常,什麽才是驚蟄想要的家人呢?大概不會是弑父殺母的人。

然而,然而,赫連容抱緊驚蟄,緊到沒有掙紮的餘地。

就算驚蟄不能接受也好,他也絕對不會讓他……

趴在赫連容的懷裏,驚蟄又兇巴巴地啃了一口,胸口的皮肉硬得要命,差點就沒處下口,最後驚蟄一口咬住了男人的胸。

就算是赫連容,也不得不松開些,頗為無奈:“別給咬斷了。”

驚蟄嘟哝:“我都差點被勒死了。”

他低頭看着心口上的牙印,過了一會,才喃喃地說道:“我的确是……有點……但我覺得……”

這接連的震撼屬實有些太大了。

驚蟄深呼口氣,哆嗦着抓住赫連容的手。

“你是他們的罪有應得。”他道,“沒有人能比你,更有資格這麽說。”

好像有人輕輕掃開了屋檐上的雪,趴在屋頂上,一只驚蟄笑眯眯地朝着當年當日,躲在撷芳殿西所裏受寒毒侵蝕的九皇子伸出了手:

“你在這裏做什麽呀?”軟綿好奇的聲音,“我拉你上來呀~”

盡管無聲無息,卻仿佛聽到了驚濤駭浪。一瞬間,仿佛無數無形的陰影崩塌,桎梏被輕易地連根拔起,在陽光下快速消融。

驚蟄踮起腳,親了親赫連容的臉。

濕乎乎的,不知到底是誰的淚,他抱住驚蟄,輕聲說道:“好暖。”

不知說的是今日難得的好天,還是在說驚蟄的體溫。

亦或是,長久以來,第一次感受到,原來,陽光的确是這麽滾燙。

他用盡一切抱緊懷裏的曦光。

黑沉冰涼的眼眸裏絲毫沒有染上溫度,反倒是因為更靠近,更渴求,變得越是偏執。

瘋狂的占有欲以一種摧枯拉朽的力道刺穿赫連容的克制,讓他幾乎忍不住暴戾的欲望,渾身都跟着戰栗起來。

驚蟄,驚蟄,驚蟄……

我的,驚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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