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大年初三,封閉數日的皇宮終于開啓,受驚的朝臣四散,宮門外收到消息的車駕早已經擠滿了道。

茅子世攙扶着沉子坤上了馬車,站在下頭說道:“沉叔,您且先回去。”

沉子坤拉住他的胳膊,低聲說道:“陛下如何?”

茅子世臉色古怪,四處看了眼,“您不是已經見到了嗎?”

昨日太後被抓住後,景元帝就召見了他們,今日清晨又把他們打發出來。要說現在宮中局勢還不明确,卻也應當安全許多。

“我問的,是驚蟄。”

這話一出,茅子世微微僵住。

自打北房鬧出這麽一通,好奇的人并非沒有,然生命危在旦夕,根本顧不上許多。直到昨日見過陛下後,才開始有人會談及此事,只是多一筆帶過。

也不知是不放在心上,還是不敢言及。

……景元帝那一夜的模樣,迄今都叫人膽顫。

朝臣知道景元帝有時很瘋,然知道,和親眼看到他肢解那些人體,是截然不同的。

但凡醒目點,都隐隐能感覺到,景元帝就是為了那個人才趕往北房,那這個人的身份無疑叫人關切。

等這一回離宮後,想必會有無數人探聽這驚蟄,到底是誰。

“陛下,一直都沒有告訴過那人,關于自己的身份。”茅子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小心翼翼地說道,“之前,也曾帶我去見過他一面。”

沉子坤皺眉,把茅子世給拖了上來,冷冷地看着他。

這赫然是不說清楚就不給走了。

茅子世哀嘆:“沉叔,你別這樣看着我,具體什麽情況,我真不知道。那天陛下沒頭沒腦找我,說讓我去見一個人,誰知道會是驚蟄呢?”

“為何陛下不叫我去?”沉子坤沉聲說道。

茅子世詫異地瞪着沉子坤,膽大包天去掐了他的臉,發現是真的後嘀咕着:“我還尋思着沉叔你是不是被人換了……”

沉子坤瞪他一眼,茅子世被迫嚴肅起來。

“那次,好像是驚蟄想見陛下的朋友,陛下這不就拎着我過去嘛。陛下哪有什麽朋友……”茅子世嘆氣,“誰知道陛下葫蘆裏到底在賣什麽藥,這下可不就暴露了?”

沉子坤:“你見過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茅子世:“沉叔,你真的很像是要嫁女兒……啊,別打我頭。”他護着自己的腦袋,躲開沉子坤的襲擊,“我正經還不成嘛。驚蟄是那種難得不錯的人,您沒瞧見嘛,陛下都聽他的話改了主意,肯定是好的影響。”

沉子坤沉着臉,不說話。

茅子世湊過去一點:“別吧,沉叔,難道你想棒打鴛鴦?”

沉子坤沒好氣地說道:“什麽棒打鴛鴦?驚蟄能勸陛下稍加收斂,的确是好事。只是,在那等情況下暴露,就未必是好事。”

北房那日,跟在景元帝身後的王公大臣的确太多,縱然隔得遠,少有人看清楚“驚蟄”是個什麽模樣,卻多少聽到了他的聲音,也感覺到了他對景元帝的影響。

這麽多年,多少人總是想将自己人送到景元帝的後宮,不就是為了枕頭風,卻是一個都沒派上用場。誰曾想,卻是在一個小小的宮人身上……

“啊,這麽說,”茅子世幸災樂禍地笑起來,“怕是等這些事情結束後,會有不少美男子等着進獻給陛下呢。”

“猴頭。”

沉子坤不輕不重罵了句茅子世,就讓他滾了下去。

茅子世也不惱,下了馬車後吩咐了沉府車夫幾句,這才停在宮門前看着車馬越走越遠。幾步開外,一隊侍衛匆匆走過,在茅子世的身後停下來。

茅子世微眯着眼聽了幾句,驚訝地回頭:“你說什麽?”

陛下這一把玩得未免太大了些。

他想做什麽?

難道真的要廢掉整個後宮不成?

他驀然轉身,帶着人匆匆進入宮門。

下了幾天幾夜的雪,今日午後稍稍停了雪。

剛掃過的宮道再度落滿了白,讓人走動起來都帶着幾分謹慎,卻有人快步踏雪而過,腳步急促。

明雨匆匆趕到直殿監,剛進到裏頭,就看到慧平等人在朝外走,一看到他們的臉色,明雨這心又涼了些。

驚蟄,還是沒找到。

明雨心裏焦急,只在眉間緊皺裏顯露幾分,“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嗎?”

慧平看到他停下腳步,搖頭說道:“沒有,北房一直被封鎖,誰都不能靠近。姜掌司幫過忙,那些侍衛嘴巴嚴得很,根本不可能說。”

除夕宮宴出事,失蹤的人不少。

這不是好事。

失蹤的人,要麽就是被操控成為蟲奴,還不知是死是活,就被送到太醫院去;要麽就是在兩天的混亂裏,已經死了。

當然,還有第三種可能。

唯一慶幸的是,三順和慧平知道驚蟄的去向,而三順還從北房救出來七蛻和八齊。然他再要回去的時候,北房的甬道已經是被許多帶刀侍衛把持着。

三順不敢貿然進去,繞了遠路,從北房遠處的矮牆爬了進去,然那個時候,北房已經混亂起來,他根本沒找到驚蟄的蹤影。

後來他們在抓拿北房的宮人,三順不得已,只能順着矮牆再出來,就此錯過了北房的消息。

聽聞那夜在北房裏的人,全部都被關押了起來。

這就是第三種可能。

要是能探聽到驚蟄被關在哪裏也就罷了,迄今一點消息都沒有,真真是無頭蒼蠅般。

雜務司的事情有廖江在頂着,尚且還能運轉。

只是累得很,一邊記挂着雜務司的事情,一邊在擔心着驚蟄的安危。

明雨看着慧平眼睛下的青痕,反過來安慰他:“驚蟄肯定不會變成蟲奴,至于命,他福大命大,也定然不會出事,頂多呢,就是被人關押起來。”

慧平:“……這一聽,也不怎麽安全。”

明雨笑了笑:“他家世清白,又沒惹什麽大麻煩,不會有事的。”

他心裏雖是這麽說,卻并不是那麽冷靜。

三順和他說過蠱蟲在驚蟄面前的怪異,這要是被人所發現,肯定不是好事。而且,七蛻和八齊也是北房的人,三順趁着混亂把他們帶出來藏在禦膳房。

現在是因着混亂,所以還沒細查,等再過幾日,秩序都穩定下來後,肯定要出事。

更別說還有驚蟄失蹤的事……

明雨這心裏沉甸甸的全是擔憂。

他從直殿監離開後,折返禦膳房的路上腳步拖沓,顯得心事重重,就在他将要踏進禦膳房的大門前,有人攔在了他的跟前。

明雨一愣,擡頭卻發現,那是一個作大太監打扮的中年人。

這位大太監笑眯眯與他說話:“明雨,還請你與我們,往乾明宮走一趟。”

在他身後跟着的那個小太監同樣也挂着和煦的微笑,只不過伴随着大太監那句話,莫名讓明雨打了個寒顫。

……乾明宮?

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和這樣的地方扯上關系。

直到他恍恍惚惚跟着那兩人到了乾明宮外,等候陛下召見的時候,他仍然覺得自己的腦袋嗡嗡的,有些不可思議。

景元帝要見他?

他站在乾明宮的臺階下,迷茫擡頭看着上面龍飛鳳舞的匾額,總覺得自己和這個地方格格不入,有一種莫名的惶恐感讓他手心發冷。

剛才那個大太監進去不久,很快又走了,出來笑眯眯與他說:“随我來。”

明雨連忙跟上他,不敢再随便擡頭看,低頭一心一意跟着他的腳步走,也不知繞過了幾道,終于停下來的時候,人已經是暈暈的,緊盯着地上奢靡厚實的地毯不放。

乾明宮內,比外頭暖和許多。

也不知道燃燒着什麽香料,空氣裏彌漫着一種古怪的味道,可冷不丁的,明雨有些迷茫的神志為之清醒,好像有着提神醒腦的作用。

“陛下,人已經帶過來了。”

明雨立刻跪下來磕頭。

“退下吧。”

一道莫名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響了起來,非常冷漠,非常冰涼的聲音。哪怕在這之前,明雨的心中不知有多少計較,可在那一瞬間全都被打懵了。

一時間他也忘記了不能擡頭的規矩,順着那聲音看向不遠處,就看到一個身材高大修長的男人站在不遠處的作案前,冷白細長的手指捏着一份文書,正在仔細打量。

他頭戴天子冠冕,那身優雅厚重的冕服正正是玄紅色,手裏的文書似乎叫他有些不感興趣,随意地抛棄在桌案上,那張漂亮美麗的臉龐看了過來,伴随着那淡漠的神情,一瞬間擊中明雨的心。

……怎麽會?

明雨整個人受到了極大的打擊,瞪大的雙眼裏滿是不可置信。

為什麽陛下長得和容九一模一樣?

震驚之下,他甚至都沒有發現皇帝已經将殿內其他太監宮女全都遣散,而今就只剩下他們兩個。

“有段時間不見,就不認識寡人了?”

面對明雨震驚的表情,景元帝微挑眉,冷淡地說道。

這話把明雨立刻打醒過來,他雙手伏在地上拼命磕頭,聲音急促飛快,像是完全沒有經過思考:“陛下,奴婢不敢。還望陛下大恩大德,高擡貴手,驚蟄他根本不知道您的身份,還望您莫要怪罪于他之前種種逾矩的行為。”

“真是朋友情深。”

景元帝冷冷說道。

明雨感覺到皇帝陛下這句話似乎帶着古怪的怒氣立刻收住了嘴,不敢再說下去。

他低着頭,哪怕這殿內這麽溫暖,卻仍然感覺到難以忍受的寒意,這完全是皇帝陛下的威壓,只感覺雙手雙腳發涼,像是每一次心跳聲都在收緊,幾乎要從喉嚨裏跳了出來。

“寡人有一樁事情要你去辦。”景元帝淡淡說道,“辦得好了,自然重重有賞,辦得不好,你知道下場。”

明雨:“奴婢肯定照辦。”

“驚蟄,現在就在乾明宮。”景元帝居高臨下地看着明雨,“寡人要你好生勸說驚蟄。”

……哈?

明雨瘋狂地眨眼,遍尋不到的驚蟄,居然藏在乾明宮。

陛下這是,金屋藏驚蟄啊。

驚蟄很郁悶。

他趴在桌上看着那枚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玉玺,只覺得頭都大了。

他分別問過寧宏儒和石黎,都得到了這玩意兒是真的的答案。

偏偏因為它是真的,所以才更燙手。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藏在哪裏都不安全,只能放在眼前盯着的這種感覺了。老天爺,赫連容是有哪裏壞掉了嗎?這麽重要的東西為什麽要交給他?就不怕他真的一氣之下把這玩意兒給砸了嗎?

寧宏儒看到這玉玺時,表情也很古怪:“陛下的想法,有些時候真是出乎意料呢。”

驚蟄咬牙:“總管似乎說得有些輕松了,陛下簡直就是在發瘋。”

“雖然傳國玉玺很重要,但也只那些人的眼中重要。”寧宏儒樂呵呵說道,“在陛下的眼中,是不能與小郎君相比的。”

驚蟄擡起手,請寧宏儒打住。

這幾天雖然不得不與他相處,但是寧總管從來沒讓驚蟄覺得不舒服過。在待人處事上,驚蟄遠不如矣。只不過他畢竟是赫連容的人,雖然不是非常刻意行事,然而話語間總會下意識為皇帝說好話。

有些還能夠忽略,可有些聽了卻是羞恥過頭。

而且,寧宏儒就仿佛是個人精,就算不怎麽說,總是能輕易看破他人在想的事情,就好比剛才他們也談論到了後宮的事。

沒有人比皇帝身邊的人更加清楚,他對後宮究竟是什麽态度。

寧宏儒:“這後宮基本上都是通過太後手裏進來的人,或多或少,都與黃家,與太後有所聯系。”雖不能說十成,卻也有十之八九。

太後和黃家本來就密切相關,倒也不會藏着掖着。

“陛下不會碰太後送來的任何人,對情情愛愛也并無興趣,所以這麽多年陛下的确是處子。”

“噗——”驚蟄當時正在喝茶水,一聽到寧總管這句話,“咳咳咳咳……”

他被嗆到了,嗆得滿臉通紅。

寧宏儒的确是個妙人。

這樣的話也能随随便便說出來?

相對于驚蟄的滿臉通紅,寧宏儒卻是鎮定。

他已經過了那個千求萬懇陛下都不願意與女人親近的階段,自打認識到皇帝根本無心無情之後,他最大的希望不過就是皇帝能多活幾歲,他也能多享幾年權勢。

他與石麗君都是依附着皇帝才能享受這麽多,依景元帝的做派,又沒有子孫後代,想必下一任皇帝對景元帝多也是看不慣的,那他身邊的這些人也未必會落個好下場。

寧宏儒心中有數,卻根本不後悔。

這天底下,有多少人能比得上他現在這般恣意?活的時候既然痛快享受過,那臨死的時候遭些磨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只是萬萬沒有想到,景元帝這座已經在宮裏幾乎腐朽了的石像,有一天突然裂開了縫隙。

這可謂是驚天破地第一回。

寧宏儒高興啊。

雖然景元帝的手段是有些粗暴殘忍,比起正常人來說過于偏激,可那到底也是真心。

在慈聖太後死後,就再沒有過的,會跳的心。

這東西要是在那不在意的人眼中,也不過就是不值錢的破玩意兒,有些人輕易就能将其踐踏;而在那些關切在乎的人眼裏,這微弱的跳動聲,幾乎是個奇跡。

寧宏儒看着驚蟄,他正在拼命灌水,也不知道是在壓下剛才的咳嗽,還是想要平息臉上的羞紅。

驚蟄,或許是會在意的。

“……我不是問總管這個,”他看到驚蟄坐立不安,抱着茶壺說道,“這後宮到底有這麽多人,到底都是他的……”

“其實,陛下的确給過她們選擇的機會。”寧宏儒道,“小郎君,這後宮裏面有過幾位離開的妃嫔。”

驚蟄愣住,驚訝地看向寧總管。

寧宏儒:“陛下對她們沒有興趣,又嫌棄養她們太費錢,所以……”

費錢?

……真是很赫連容的理由呢。

“既然還留下來,就該知道自己有可能遇到什麽。”寧宏儒淡淡說道,“若誰是勝利者,自然就能夠享有權力。若是敗了,也該自認倒黴。”

“……他很享受?”

寧宏儒斟酌着說:“應當說,陛下喜歡看人為了權勢争奪……”

驚蟄喃喃:“就像是在看鬥獸。”

他恍惚想起了很久之前,石黎說過的話。

當時他曾經問過容九的喜好,是怎麽說來着?

——“容九平日裏,可有什麽比較喜歡的東西?”

——“殺人。”

——“那,除了這個……喜好外,他還有什麽比較經常做的事?”

——“看鬥獸。”

原來鬥的是,人。

當時驚蟄還覺得,雖然這個喜好有點殘酷血腥,可說不定……還是鬥蛐蛐,鬥雞,鬥狗什麽的,也算是個比較正常的愛好。

……結果只會比他所以為的還要殘酷。

驚蟄有些煩躁,抓了抓自己的頭發。這幾天他的心情都複雜得很,總覺得非常暴躁,卻無處發洩。

以他的性格,就算自己心裏難受,也不會對別人說出口。偶爾失控,還會立刻道歉。以至于待在乾明宮的這幾天,他的情緒越來越緊繃。

“小郎君,您看誰來了。”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寧宏儒突然高高興興從外面走來,叫了他一聲。

明雨,在他身後走了進來。

那一瞬間,驚蟄感覺到的不是高興,反而是沒來由的惶恐。

他猛地起身,幾步走了過去,抓着明雨的胳膊将他上上下下檢查了一番,聲音有些顫抖:“你沒事吧?”

“沒事。”明雨有些奇怪看着他,“我能有什麽事?”

真正被人以為出事的人,應該是驚蟄吧?

明雨微眯起眼:“你在擔心什麽?”

驚蟄下意識看向寧宏儒,卻發現這位禦前總管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帶着其他人退了出去。

他把門也關上,拉着明雨走到桌邊。

驚蟄:“你怎麽會在這?”

明雨沉默地看着他。

驚蟄頹然低着頭:“……你都知道了,對吧?”

明雨既然能出現在這裏,還用再問嗎?

“……是我沒把你的告誡放在心上,才會給自己招惹了這樣的……”驚蟄小聲說着,有點像是個犯了錯的孩子,“抱歉,把你也卷進來……”

“驚蟄,你幹嘛這樣。”明雨拍着他的腦門,“這件事錯的又不是你,不要再自哀自憐。”

驚蟄有點緊張地看着他,很想捂住他的嘴,誰知道在角落裏又會不會藏着皇帝的暗衛。

“你為什麽這麽擔心?”

明雨拉着驚蟄坐下來,把剛才見面的第一句問話又重複了一遍,試探着說道:“是因為,陛下拿我或者說我們威脅你了?”

驚蟄搖了搖頭。

如果赫連容真的這麽做了,那還好說,驚蟄對他這個人也能徹底死心了。他慢吞吞将最近發生的事情,或多或少都告訴了明雨。

在傾聽驚蟄講述的過程中,明雨有好幾次險些打斷他,可最終強行忍耐了下來,直到把所有的事都聽完。

而後他第一句話就是,“那天夜裏沒有人看到你的臉吧?”

驚蟄搖頭:“應該沒有。”

但是。

“只不過該知道的,也都會知道。”

最開始沖進去北房搜索的侍衛,只來得及按照命令把所有的人都壓出來。當時就在驚蟄身邊的人,肯定或多或少知道他的身份。

“我一直都猜容九的身份不簡單,可是也從沒有想過他會是……”明雨有些遲疑地說,有些東西套在容九的身上還勉強能接受,可換作是景元帝,就會有些驚悚過頭,“這不是你的錯。”

盡管有些後怕,可他還是這麽說。

“又不是你騙他,你幾乎把你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他,甚至包括你深藏許久的秘密。”明雨輕聲,“一直欺瞞着你,是那位。”

如果現在這個人不是景元帝,那明雨肯定要拉驚蟄把那個人臭罵一頓。偏偏因為是皇帝陛下,所以有些話他甚至都不敢說,憋得很。

明雨知道容九的真實身份後,第一反應是難以置信。

身為一國之君,他想要什麽樣的美人沒有?就算驚蟄長得的确好看,但也不是那種絕世大美人,更別說景元帝自己就長着一張美麗的臉,為什麽偏偏是驚蟄?

明雨絲毫沒有那種朋友一朝得勢的狂喜,反而是深深的擔憂。

他知道驚蟄是個怎樣的人,知道他在乎什麽,想要什麽。如果驚蟄想要權勢地位,那他這麽多年何必那麽過活?

驚蟄從來都是小心謹慎,以不惹麻煩為第一準則,他比任何人都牢記自己的身份,能做什麽該做什麽,而且也不貪求過多。

在他看來,分明就是皇帝陛下巧言令色,用那張漂亮美麗的面皮誘惑了驚蟄。一開始如果不是容九長得正好合乎他的心意,引誘得他淪陷進去,繼而真正喜歡上他那個人,他們也不會走到今日這一步。

但還是那個問題,為什麽偏偏是倒黴的驚蟄呢?

驚蟄不知道容九的真實身份,可容九不應該從一開始就知道,驚蟄只不過是個太監?為什麽要這麽大費周章?

“驚蟄,我只是在想,”明雨輕聲說道,“或許陛下也是真的……”

對你有那麽一點情意呢?

驚蟄有些煩躁地把玩着桌上的玉玺:“如果他完全只将這件事當做一件有趣的樂子,那事情還簡單些。”只要撐到他不再感興趣的那一天,那這種磨難自然會結束。

最怕的就是,景元帝真的有那麽一點真心。

和一個禦前侍衛糾纏在一起,如果真的出事,驚蟄也已經做好了準備,他願意為此付出代價。

但是和一位帝王……

倘若出事危及到的人,就不再是他自己,更會是他身邊的所有人。

帝王之怒,伏屍百萬。

這話說起來誇張,可不用百萬之數,僅僅只要十幾的數目,就足夠令驚蟄驚恐。

這樣的風險,就已經不是區區一只驚蟄能夠承擔得起了。

“你以為你之前和容九談個情說個愛,動辄就要威脅到生命的事,就很普通嗎?”明雨忍不住小聲吐槽。

驚蟄嘀咕:“在宮裏,誰談個情說個愛,不會動辄威脅到生命?”

陳密還差點被他對食殺了呢。

“頂多也就是杖責,說不定還能活下來呢,你被發現了,就真的得死。”明雨白了他一眼,尤其這臭小子還帶着那樣的秘密,真下了牢獄,一下子就曝光了,“不過,你說的也沒錯。”

這兩者的風險不可同日而語。

尋常人家訂個婚還能有斷婚的時候,可要是跟着皇帝有過接觸,那日後,這身上就一輩子打上名號,不管是男寵還是幸臣都很不好聽。更別說那些風險,現在愛的時候倒可還好呢,要是日後不愛了,或許還會覺得驚蟄的身份玷污了他……

一想到那些有可能的後果,明雨的心頭也是沉甸甸的。

“真是這一輩子就沒看你幸運的時候。”明雨輕聲說。

驚蟄愣了愣,沉默了會,嘆口氣:“也不是……如果沒有他,我家未必能夠平反,家裏的房子,也說不定拿不回來。”

雖然要做到這樣的事情,對皇帝來說也是輕而易舉,但有心和沒心,還是能感覺得到的。

兩人對坐着沉默了許久,明雨一巴掌拍在驚蟄的肩膀上,“說來說去,根本問題就不在那些上。”

驚蟄被他拍得一愣一愣,下意識擡頭看他。

“最大的麻煩不就是你,就算到了這個時候,心裏還惦記着他。”明雨犀利地說道,“你要是因為他的欺瞞,對他因愛生恨,再無半點情意,就算他強留你又怎麽樣?”

能把驚蟄得罪狠了,叫他記恨上的人,就算是皇帝陛下……明雨也相信驚蟄會報複。

不管是用怎樣的手段,他都會報複回去。

驚蟄捂着臉,用力揉了幾下,看起來有些疲倦:“你有時候真像我肚子裏的蛔蟲。”

“我才不要做那麽惡心的東西。”明雨露出嫌棄的表情,“歸根結底,就是你狠不下心。”

驚蟄幽幽:“我要怎麽狠得下心,大半夜拿把匕首去刺殺他嗎?”

“為什麽是大半夜?”明雨非常敏銳地抓住了這個細節,“你們就連晚上都睡在一起!”

驚蟄哽住:“只是因為他不肯……”

明雨:“夠了,我不想聽細節。”

驚蟄癟嘴,他們兩個什麽都沒做,只是躺在一起而已!

雖然驚蟄有點生氣,赫連容随随便便就把明雨卷到這件事來,但不得不說和明雨聊過之後,驚蟄的心情顯而易見,好了許多。

到底是突如其來被拎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驚蟄再怎麽随遇而安,在剛剛遭遇了這麽大的打擊之後,肯定不可能很快恢複平靜。

尤其那個招惹他,欺騙他,惹他這麽糾結的人,每天晚上還要躺在他的身邊。

有時氣到牙狠狠的時候,驚蟄真想半夜掐死他。

“你真的沒事吧。”到明雨不得不走的時候,驚蟄有些戀戀不舍地看着他,“他真的沒有對你……”

“沒有。”明雨耐心地說道,“那位只是想讓我勸說你。”

……呃,只是他們兩個聚在一起,倒是變成了吐槽大會。

驚蟄有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明雨有些惡毒地想,如果有朝一日景元帝破相了,說不定那個時候想要拉驚蟄回頭,就更容易一些。

真是個要命的顏控。

“這話應該我問你才對,”明雨道,“你在這裏一切可還好?”

剛才一見面就匆匆聊起了那些有的沒得的事情,甚至都忘了這最重要的事。

驚蟄:“論起待遇,自然處處比從前要好,只是很不自在。”不管是面對那些伺候的人,亦或是面對赫連容。

“那位呢?”

驚蟄猶豫了一會,才輕聲說道:“我有時候覺得,容九的确是他的一部分。但是,他比容九還要可怕得多。”

這或許是因為身份的不同,所掌握的權勢也就不同,從前,容九嘴裏說出來的一些話可以當做是玩笑,但是赫連容那麽一說,就仿佛這件事真的會這麽做。

比如屠殺後宮妃嫔。

盡管寧宏儒已經明裏暗裏暗示過那些人罪有應得,然驚蟄還是無法接受。或許有那麽幾個的确是如此,可那些完全不受寵,也根本沒見過皇帝的那些弱女子,又豈非是倒黴透頂?

驚蟄真的很怕哪天皇帝突然回來,滿身血氣,卻笑吟吟與他說……阻礙都消失了。

光是想想都是噩夢,更別說真的實施。只要他在皇帝的跟前感覺到不自在,他們中間的隔閡也就依舊會存在,可他要怎麽放松?

驚蟄看着有些擔憂的明雨,沖着他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把他推出了門。

“我真的無事。”

“要不,”明雨猛然回身,“你還是跟我……”

啪——

清脆的一聲響,門外的寧宏儒等人跪倒在地上,緊接着,明雨的臉色也為之一變,下意識跪了下來。

景元帝來了。

最前頭的男人擡起了眼,帶着幾分冷漠的神情。

唯獨驚蟄。

他站在門邊上,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如果把赫連容當做皇帝來看待,那驚蟄這腿無論如何都是要彎下去的,奈何他看過這張臉已經無數次,甚至摸過,親過,想要立刻重新建起完全的防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再則……

赫連容的眼神森冷地落在他的身上,頗有種驚蟄這膝蓋但凡敢彎下去就要打斷的錯覺。

驚蟄索性低下頭,不去看他。

“起來。”

赫連容随意地說道,身後跟着的茅子世低着頭,一句話也是不說。

在寧宏儒等人起身後,赫連容徑直越過他們走向驚蟄,看着他身上的穿着皺了皺眉:“不多穿些?”

驚蟄:“……方才都在殿內,不冷。”

在這乾明宮內,怎麽可能冷?

赫連容擡手碰了碰驚蟄的額頭,冷聲道:“還說不冷?”

驚蟄被大手的溫度凍到瑟縮了下,聽到男人這話,沒忍住反駁:“你自己比我還冷,這說的什麽胡話?”話一出口,驚蟄句忍不住對自己皺眉。

這太過親昵。

赫連容的神情柔和了些,對寧宏儒吩咐道:“去取件大氅,再拿兩個暖手爐來。”

“喏。”

驚蟄:“我也要去哪……嗎?”

這聽起來像是要出去的模樣。

赫連容不疾不徐地說道:“去見,太後。”

驚蟄愣住,原本移開的眼神,忽而又落到赫連容的身上,就聽到他低低笑了聲。

“怎麽,她難道不是你的仇人?”

驚蟄不知為何,莫名想到剛才他和明雨在殿內的對話。仇人……是啊,太後的确能算是他的仇人,而他待仇人,的确會比現在果斷多。

驚蟄抿着唇:“多謝。”

不過,想起還尴尬留在這裏的明雨,驚蟄忙說道:“明雨,你剛才要說什麽?”

明雨緩緩搖頭:“只是要回去了。”

景元帝站在驚蟄的身旁,冷淡的視線随意地落在他的身上,只是不經意的那麽一瞥,卻猛然驚出了他一身冷汗。

初進乾明宮時,景元帝說的話,猶在耳邊。

“驚蟄喜歡你,在乎你,這是你該死的理由,也是你活下來的理由。”那個男人,比曾經見到過的容九要可怕得還要多,仿佛說出來的每個詞句,都帶着沉重的力道,輕易就能碾碎明雨的性命,“讓他快活些。”

跪倒在下面的明雨差點愣住,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就算是皇帝陛下,可是前半句話和後面的話,有什麽關系嗎?

明雨處在既被威脅到,又被怔到的茫然裏。

景元帝想殺了他。

這在明雨拜見景元帝的那瞬間,就能感覺到的事,這種煞氣遠比他還是容九時還要兇殘,這或許就是小人物的悲哀,他們必須擁有這樣的警惕才能更容易在皇宮裏生活下去。

但也相對的,哪怕帶着濃重的惡意,景元帝卻真真沒有動手。

明雨恍惚地走出了乾明宮,殿外,那位接引他來的大太監還在外頭等着他,笑眯眯地對他說:“還請跟我來。”

明雨:“……我猜,這裏發生的所有事,都不能與其他人說?”

大太監笑着說道:“你是個聰明人。”

那自然是不容得任何洩露。

“我們,要去哪?”

驚蟄謹慎地躲在禦駕角落裏,很是不适應。整座車馬就跟個移動的小房子一樣,看起來精致華美。內裏的擺設布局更是如此,內外隔開,裏頭是一處能躺下的軟塌,不管是吃食還是被褥都有準備,伺候的宮人就在隔開的外間候着。

想要下禦駕,就得穿過兩道門。

驚蟄坐在一頭,赫連容坐在另一頭,手裏還有沒批改完的卷宗。男人低着頭,随意地說道,“不遠,不過這樣去安全點。在你左手邊有書,你可以随便看。”

驚蟄微愣,猶豫了會,抽開身邊的櫃子,看到裏面一層層的确都放着書籍,他看了眼書脊上的名字,挑選了一本出來。

這是本無名氏寫的妖怪異志,驚蟄剛津津有味看了幾頁,禦駕就停了下來。

他有點失望把書阖上,正要放回去,卻看到赫連容探身過來,抽出驚蟄手裏的書看了幾眼,低聲道:“你喜歡看這些?”

容九從前送過驚蟄不少書,不過什麽都有,沒有特地挑選過。兩人見面的時間少,驚蟄自然不舍得把時間用在看書上,所以容九也不太知道驚蟄喜歡的類型。

驚蟄面色微紅,尴尬地說道:“只要是書,都是喜歡。不過,比較想放松的時候,還是會想看點……”他的眼神往赫連容手裏飄了過去。

故事,總比其他的能放松精神。

赫連容把書放回驚蟄手裏,拉着他的胳膊将他帶起來,“帶着,待會看。”

驚蟄茫然着被赫連容帶下去,待擡頭,才發現,眼前赫然是壽康宮。

赫連容把太後關在壽康宮?

進了正殿,驚蟄感到些許異樣的冷,不知是因為失去了主人,還是在除夕的浩劫裏也受了沖擊,驚蟄敏銳地發現,有幾處地方還濺着血。

景元帝:“你想見她,還是要到屏風後?”

驚蟄猶豫着說道:“我暫時不想惹來太多的,關注。”

不管景元帝要審問太後,還是另有目的,驚蟄都沒打算過多參與,畢竟他這次之所以跟着他來,也不過是想親眼看一看太後的下場。

驚蟄沒有那種仇恨一定要自己報的糾結,不管是誰讓太後落難都成,他能看到那個最後的結果,那有朝一日得以祭拜那些人時,總歸能有件好事能說。

赫連容吩咐人準備了下,驚蟄就躲在後頭看書。

哪怕外頭真的響起太後尖酸刻薄的叫罵聲,驚蟄都真的當做沒聽到,還在思索着故事裏的書生為什麽都那麽好命,總是在破廟住宿的時候能遇到個貌美的狐貍來奔,既是貌美修道的狐貍,又為什麽要平白無故嫁給一個破落書生為妾,做正頭妻子不好嗎?

都有這麽大的能耐,尋一個一心一意喜歡她的夫君,本就是……

“你以為你是個什麽東西,爹不疼娘不愛,不過是個賤種!真以為自己占嫡子的名分,可以名正言順霸占着皇位?配嗎?也不看自己做的,到底是什麽豬狗不如的事!”

驚蟄捏着書頁的手指硬了。

他立刻反應過來松手,看着書上出現的皺痕心疼得要命。

“……哀家真是後悔,在慈聖太後把你生下來的時候,為什麽不替她把你給溺死,你不知道吧,她是這世上,最恨你的人,哈哈哈哈哈……縱是哀家的恨意,都比不過她呢……”

驚蟄咬牙把書放到邊上,要是再繼續看下去,他都怕自己把書給撕了。

太後到底什麽毛病?

驚蟄從前只遠遠叩拜過,沒見過這人,也沒聽到聲音,今日一見,真的手硬硬的。

赫連容說話的聲音并不高,帶着點冷淡。

驚蟄隐約知道,他來這一遭,并不是真的想審問太後什麽,他只是來欣賞太後這狼狽不堪,如階下囚的模樣。

非常惡劣。

就算太後再怎麽唾罵,成王敗寇,她如今失敗,就算赫連容真的出于某種原因不能殺了她,然從今往後,太後再不能跟個麻煩的攪屎棍一樣招人厭惡。

想到這裏,驚蟄的怒氣稍稍壓下了些……

個鬼。

驚蟄還是氣。

他站起身來,背着手來回踱步。

赫連容太倒黴了吧?雖他的确可惡,但他的長輩怎麽沒一個好東西?親生父母惡意滿滿,這後來的養母也是恨不得他去死。

這就像是一棵樹,打小就被踹歪了,好不容易自己掙紮着活下來,不管長得再醜陋,再怎麽猙獰,那大部分原因,可還得怪那踹樹的人。

赫連容慵懶地說道:“太後不必如此舌燦蓮花,不如想想,等你失了勢後,你那好兒子,該怎麽活。”

太後分明知道,赫連容是故意提起赫連端惹她生氣,然她的确是無法容忍……瑞王這個愚蠢的慫蛋,要是真的聽她的話,在除夕攻入京城,就算景元帝再有戒備,可是裏應外合,他自然騰不出手來解決蟲奴。

皇帝提這慫蛋,是在嘲諷她呢!

“呵,瑞王再如何,也比陛下這種品味獨特的人要好多的,怎麽,鑽男人的褲裆有趣嗎?還是個沒根的賤人……”

赫連容的臉色陰冷,望着太後的模樣,就如同她是個死人。

之前太後不管怎麽說,景元帝一點反應都沒有,而今看到他神色微變,心中自然痛快。

赫連容捏碎了扶手,黑眸裏凝聚着殘忍的殺意,正要開口,就聽到屏風後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

真是忍無可忍,不想再忍!

太後的污言穢語,氣得驚蟄從屏風後探出個小狗頭,惱得像是要咬人:“太後身為長輩,怎麽說話如此難聽,一點教養都沒有。”

從屏風後出來,驚蟄才得以看清楚太後的模樣。

她仍穿着華麗的宮裝,卻是處處狼狽,下擺處有着幾多破損,更有星星點點的血跡。而她的兩手都被枷鎖扣着,雖是坐着,卻是連腳都被扣着,無法輕易掙紮。

驚蟄打量着太後,太後也正看着他。

這人看着不過二十出頭,很是年輕,長得甚是俊秀,穿着打扮無一不是上品。在他出現後,景元帝竟是站起身來,幾步走到他的身邊。

“不值當為這種人生氣。”赫連容淡淡說道,“看你的書。”

“不看了,什麽狐貍書生,都是朝三暮四的貨色。”驚蟄氣惱得要命,那小脾氣顯出來,恨不得把書生給撕了,“她罵你,你罵回去呀!”

坐在後面聽得他都着急。

赫連容:“我教過你,被狗咬了,不是咬回去,而是要把它的腦袋砍下來。”他摟着驚蟄的肩膀,這動作太過自然,驚蟄還在氣呢,根本沒留神掙紮。

“她身為長輩,怎麽能這麽說你?”驚蟄抿唇,“坐上這皇位的人本就是你,這位置合該就是你的,搶不過,只能說明那些人沒本事!”

他的聲音原還有些低,說到最後,卻是大聲得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聽了驚蟄的話,太後仿佛像是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般笑起來,她笑得那麽用力,幾乎是喘不過氣來,“哀家不是什麽好人,那皇帝,你又是什麽好東西?”

太後根本不屑與驚蟄說話,猙獰地看着赫連容。

“記得,前些日子,劉家那件慘案,殺父殺母殺妻,簡直是悖逆人倫。”太後嘴邊帶着惡意的笑,将判詞上的話念出來,“皇帝,陛下,你又有什麽資格坐在皇位上?”

她的聲音帶着濃稠的惡意,仿佛噩夢來襲。

“弑母的大罪,又該如何論處!”

當年真正殺死慈聖太後的那一碗湯,可是赫連容親手喂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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