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蕭循見完地方官,又單獨私下談話一些官員,一來二去時間就晚了,除了抽空囑咐手下給裴酌送飯,分不開身。
他希望今晚就能把要緊的事處理好,明天早上能和裴酌一起起得晚一些,而不是等裴酌一睜眼,自己又去做事。
剛剛重逢,溫存不多,白天比黑夜好,能好好看看對方的臉。
小孩子也是白天更有精力,他應該盡量在白天和裴複複相處多一些。
蕭循回去時,早睡早起的裴酌和小崽子都躺在他驿館的床上呼呼大睡。
裴酌脫下華麗的衣裳,又換回了他自己的睡衣,睡姿惡劣,幾乎把裴複複擠到了角落裏。
蕭循深谙裴酌的睡相,特意準備了一床小被子給裴複複蓋,此刻裴複複就蓋着被子,安靜地團在爸爸枕頭旁邊,呼吸綿長,小肚子一起一伏。
蕭循看着看着,忽然覺得這畫面就像一個“犬”字,裴酌是那個“大”字,裴複複是上邊的一個小點。
總而言之,父子倆各睡各的,且非常習慣。
蕭循把裴酌抱出來一些,然後他理所當然地睡在了中間,隔開了睡姿差的人和幼崽。
他先是側向裴複複一側,觀察他有沒有因為他的氣息而感到不習慣。
沒有,睡得很熟。
接着,蕭循便側向裴酌,一伸手,将其攬進了懷裏。
裴酌離開前在宮裏住過一陣,被蕭循教訓得很老實,一靠近自動貼緊,懶得掙紮,不如找一個最舒服的姿勢早點入睡。
兩年了,蕭循第一次理解裴酌為什麽愛睡覺。
Advertisement
……
一夜倏忽而過,蕭循醒得早,但并不想動,睜開眼眸,直直地盯着裴酌的臉頰。
下巴尖了,手腕細了,肩頭也不如以前圓潤。
蕭循相信賈斂沒膽子苛待天子寄養在他那的夫子,聽周、王兩位侍衛反應,嶺南農場稻米、水果豐富,還有養雞場、養牛場,夥食很好。
賈斂一定是錦衣玉食地送走的。
變得這麽瘦,都是因為路上趕路折騰的。
裴酌連幾百步臺階的含疊山都懶得爬,卻願意為了早點見他,千裏迢迢,馬車換船,提前出發,沒有拖到三年之期。
他一定是權衡多時,在裴複複能不能接受長途奔波和天子會不會等他等得心焦之間猶豫。
複複還那麽小,才一歲就跟着爸爸動身了。
他在裴酌心裏的分量并不輕。
這份情義如何不深?
深到他得寸進尺,想要占據更多的裴酌,想把他藏起來,不要讓他教書,不要讓他可憐乞丐,什麽都不用做,主要做他的皇後,舒舒服服地躺着。
玉京公立學堂的學生等裴夫子回歸,等得眼睛都綠了。
蕭循眸色沉沉地想,朕會分給他們?想都別想。
“爸爸……”裴複複睡飽了,臉蛋蹭了蹭枕頭,眼睛還沒完全睜開,習慣性地喊了一聲。
爸爸反正是不應的,随便喊喊。
“複複。”蕭循終于喊對了名字。
“唔?”
裴複複睜開一只眼睛,嬰兒肥的臉蛋一側壓在枕頭上,擠得變形。
然後胖乎乎的小手一撐,爬到蕭循身邊。
“爹,我們去要飯吧。”
裴複複黑白分明的眼睛狡黠靈動,見蕭循坐起來,也扶着他的肩膀站起來,又重複了一遍:“我們去要飯給爸爸吃。”
他還沒有試着要過早飯噢,因為護衛叔叔總等他吃飽了才肯答應出門,這時候大家都吃完了。
蕭循甚至沒反應過來,這句“爹”在叫他。
等發現裴複複期待地看着他時,心口驟然一澀,“複複,是不是餓了。”
蕭循本打算徐徐圖之,慢慢意識到他和其他叔叔不一樣,他和裴酌是一家人。裴酌嘴上說着讓他自己去說,實際上還是心軟。
“你爸爸昨晚告訴你的?”
裴複複:“我早就知道哦,蕭循叔叔是一種爹。”
蕭循窒息:“一種?還有幾種?”
那他算哪種?可有可無的爹,蒙在鼓裏的爹?
最重要的是,還有幾種?
裴複複:“兩種噢,一種甜甜的肉松,一種鹹鹹的肉松。爸爸是甜的,配花卷吃。”
“爹爹,你是鹹的嗎?”
蕭循:“……是。”
裴複複:“鹹肉松跟飯一起吃。”
蕭循隐約發現,“爹”和“要飯”是連在一起的。
“複複想吃什麽,不要飯也能馬上吃到。”
“蕭循叔叔不會要飯麽?”小崽子坐下來,小臉蛋都是失望,“爸爸說可以跟着蕭循叔叔,到處都可以要飯。”
又變成叔叔了?!
蕭循日理萬機的頭腦,迅速反應了過來。
真行啊裴夫子,自己帶崽要飯的事情扯不清,就讓他也被迫加入。
讓崽兒認爹的方法很快速,就是有點費皇帝。
裴複複應該是心疼爸爸越來越瘦,執着于用自己唯一掌握的方式讓爸爸吃到好飯。小崽子相當獨立,并沒有依靠誰的意識,靠山山倒,要飯最好。
這麽小就學會養爸爸了,從投喂裴酌這一點上,他們父子倆倒是一脈相承。
他不敢想,若是沒有複複,裴酌還會比現在更瘦。
蕭循把小崽子抱起來,跨過睡着的裴酌,道:“行,複複想去哪裏要飯。”
裴複複:“到處。”
蕭循:“……”
蕭循:“不能跟我要嗎?我也可以給你。”
裴複複:“一個叔叔只能要一次,爸爸說,這叫适可而止。”
蕭循:“……”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文武百官都不夠你要的。
他破天荒覺得大宣官員沒有冗餘,要知道在昨晚,他還在想精簡人員,削減用度。
蕭循換上常服,他昨兒在揚州城露面,面聖的百姓太多,如今不得不低調地蒙面出行。
他個子高,要牽着小崽子就得彎腰才能夠到,幹脆全程抱在手上。
他抱着裴複複,裴複複抱着碗。
一路上,路過小攤和酒樓,裴複複都沒有心動,直到路過一處不起眼的小院子,他嗅了嗅鼻子,眼睛一亮:“爹,這裏有好飯。”
蕭循看了一眼院子,眼裏閃過懷疑,護衛不是說複複專挑貴的要嗎?
這處院落看起來清貧如洗,門上的楹聯也被風吹日曬褪了色,不像大戶人家描金漆色,還得來兩個石獅子鎮宅。
裴複複看了一眼緊閉的院門,皺了皺眉:“進不去噢。”
他一般是在門口跟人搭讪賣萌,過一會兒,家丁就會進去通報“有個長得年畫上的娃娃似的小崽子來要飯”。
對大戶人家而言,就跟財神爺來了不能趕走一樣,這麽可愛的小孩子來要飯,多吉利啊。
這家門口沒人。
裴複複:“爹爹,換一家吧。”
蕭循:“我帶你進去。”
裴複複只感覺耳旁一陣風,他閉上眼睛,再睜開時,便跟着叔叔一起落在了院中。
哇——
“爹比叔叔厲害。”
護衛叔叔不會噢。
院中有一條一臂寬的水渠,流水潺潺,竟然從主屋正中間穿過。
蕭循抱着崽兒上前,裴複複傾身前去,敲了敲門:“有沒有人——可以給我一點飯嗎?我爹沒有飯吃。”
裏面吃菜的動靜一頓,傳來一聲“誰啊”。
“誰家的小孩子鑽狗洞進來了?去去去。”
一個男子過來開門,卻在看清來人的一瞬間,膝蓋一軟,跪在地上。
“陛、陛下……”
蕭循除了蒙面巾,一腳踢開兩扇門,冷若冰霜地看着屋中的景象,半晌,淡淡道:“錢大人,很有雅致。”
被稱呼為錢大人的官員,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
他的面前,是一張金絲楠木桌,長寬各幾米,上面擺着足足六十四道菜。山珍海味,龍肝豹胎,涼菜熱食,酸湯甜糕,應有盡有。
五年前,北邊大旱,饑民數十萬,先帝為了表示勤儉,将禦膳房的規制改成了二十四道菜,沿用至今。蕭循登基後,桌上至多八道菜,還是跟裴酌一起用膳時。
臣子不能高過皇帝去,蕭循倒是不在乎這點。
因為裴酌似乎也不認同,國君在吃穿用度上有淩駕于臣民的獨特性。
裴酌沒有這麽說,這是蕭循自己揣摩出來的,“白玉京”裏的平等。
問題是,錢斟,漕運郎中,以清廉著稱,昨日面聖時,被人打趣“錢大人官服倒是簇新,裏頭的中衣不會還打了補丁都舍不得換吧”。
大運河溝通南北,商貿繁華,管理運河的機構是漕運,這一條線上,稍微貪一點,就能吃得滿嘴流油。
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蕭循明白,但錢斟……連早膳都如此豐盛,其他方面更是不可估量的奢侈。
在外面裝得兩袖清風,背地裏倒是貪。
蕭循把小崽子放在桌上,道:“朕聽說錢大人一頓只吃一個菜,果然百聞不如一見。”
貪污得如此隐秘,吃個飯大做文章,怕被人發現,幹脆因地制宜,挖了一條穩穩當當的水渠,從酒樓的後門直通屋內,後廚做好之後,放入食盒漂流至此。
錢斟從椅子上滾下來,哐哐磕頭:“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裴複複好奇地問:“叔叔你還吃嗎?”
錢斟顧不得是誰問他的,“不吃了、不吃了,是臣一時糊塗!”
裴複複:“那可以給我爹一點嗎?我爹好可憐,沒有肉吃。”
蕭循:“複複……”
裴複複:“爹,他不吃了噢。”
錢斟汗流浃背,不敢擡頭,你爹你爹……你爹不就是皇帝麽!太會陰陽怪氣了,簡直是火上澆油。
蕭循垂眸:“錢大人給不給?”
錢斟:“給……”
裴複複聞言,将自己的碗放好,率先拿起一只烤雞腿,放進去。
好多哦,根本拿不完。
蕭循欲言又止。
錢斟以為帝王有松動,又哐哐磕頭,說這些都是孝敬陛下的,他一口沒嘗。
實木桌面又穩又寬,仿佛一個小戲臺,裴複複坐在桌上,伸長了胳膊,又拿起一碟子鹿筋,盤子一傾,突然想到什麽,小胖手擋住盤子,伸手撥了一點,沒有全拿。
還要留地方給醬肘子噢。
最後,他在滿滿一大盆的菜上面,蓋了一只螃蟹。
“爹,我拿好了。”
裴複複對地上的叔叔道:“謝謝叔叔,我爸爸有肉吃了。”
錢斟不敢吱聲。
蕭循抱起他,轉身往外走。
暗衛跟進來,一左一右按住了錢斟。
揚州漕運恐怕要被清算一遍了,國庫充盈指日可待。
裴複複抱着碗回去,照例去叫醒爸爸。
“爸爸,吃飯噢。”
裴酌聞到香味,一醒來就有吃的,這種日子真的……
裴複複:“爹爹好厲害,今天要到了超級多!”
裴酌不可思議地看着蕭循,這對父子還能真去要飯啊?跟誰要啊?臉不要了?他可從來不好意思跟着裴複複出門要飯。
蕭循:“嗯。”
裴酌知道他兒子要飯時拿手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