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盲美人與匹諾曹 19
第43章 盲美人與匹諾曹 19
生日音樂會越來越近, 鐘臻肉眼可見地焦灼,經常将自己關在琴房裏,一待就是一整天。
商旻深白天要去補習學校, 他的基礎不錯, 前兩天剛把托福刷到了理想分數,甚至開始準備GRE考試。
其實沒什麽用, 對于他想要學習的專業和理想院校來說, 他現在的分數已經足夠了。
因為換了專業, 準備好的作品集也就變得毫無用處。也是到作廢的時候才知道,商旻祺已經用他的成果像紐大遞交了申請。
不過由于他本人正在等待判決,申不申得到也都無所謂了。
那天之後,陳樸之便沒有再來打擾他們,商旻深覺得這樣也好, 權當沒有這回事兒。
過去他活得十分清醒,愛也好、恨也好, 非要看個透徹, 他也注定不會快樂。
近期他轉變心态,一切向鐘臻看齊。凡事不求什麽水落石出,霧氣消散了,遍地都是磕磕巴巴的石頭,只有薄霧稀疏之時, 才能看到花。
他想要活得再浪漫一點,灑脫一點, 再無所謂一點……
唯一讓他介懷的, 就是鐘臻即将參加的這場音樂會了。
音樂會的結果可想而知, 鐘臻必定會遭受更大的打擊。商旻深有時候覺得, 鐘臻的這位老師才是真的心狠手辣。
像是在調/教一只畏高的鷹, 将他銜到高空,然後松開他,任他慌亂無措,拼命撲扇着翅膀,憑着一些生存本能振翅。
要麽飛,要麽死。
他憑什麽替鐘臻決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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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放學,商旻深在學校門口跟好朋友告別。對方的獸态是只企鵝,整個人也胖墩墩的。
起先沒人願意跟這個企鵝Alpha玩,也沒人願意跟一頭殘耳小白狼玩,企鵝在一個課間找到商旻深,往他桌上放了個桃子味的果肉果凍。
他問商旻深,“你叫什麽名字啊?”
商旻深答了,隔了一陣,又問他:“那你呢,你叫□□嗎?”
是個很俗套、很不入流的笑話。
誰知那個企鵝哈哈笑了許久,眼角都溢出了眼淚,說:“我不叫□□,但是以後你可以這麽叫我。”
倆人就這麽玩到了一起,他們申請的專業和院校也是一樣的。
商旻深擁有了除鐘臻以外的第二個好朋友。
回家路上,商旻深照例買了香噴噴的雞蛋面包,勾着袋子蹦蹦跳跳地進了小院,用挂在脖子上的鑰匙解鎖家門。
其實他可以更沉穩一些,畢竟他也二十了,可最近他想要活得自由一點,于是将小時候豔羨的事情做了個遍。
其中就包括将家門鑰匙挂在脖子上,這樣就不用坐在門前等着保姆來給他開門——他清楚地知道,那裏是他的家,是他來去自由的港灣。
“吃小面包啦!”換了鞋,他快步跑進琴房,手指趁着包裝袋,将溫乎的小面包遞到鐘臻嘴邊,“今天買到了剛出爐的,你快嘗嘗。”
鐘臻笑着,咬下一口,滿嘴都是黃油的香氣。
“好吃吧?”商旻深自然地抓着缺了一口的面包,放進自己嘴裏,細細品味,“好香啊,還得是他家!”
鐘臻笑着問:“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
“什麽?”
“你最近變得越來越愛說話了!”
商旻深羞怯地收回手,抿了下嘴巴,“是不是太聒噪了?”
“當然不是,”鐘臻誇張地搖搖頭,彎着眼睛說,“就是覺得很熱鬧。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會變得開心一點。”
默默收攏袋子,有倏然将封口松開,香甜的氣息撲向他的鼻尖。商旻深的耳朵高高地挺着,“我在你身邊也挺高興的,我看到你就會高興,所以就會興奮,話也變多了。”
鐘臻坐正,慢慢彈奏,“所以,你因為我而感覺高興。”
“是,你讓我感到特別知足,即使什麽都不做也一點都不覺得空虛,”商旻深跟鐘臻描述了昨晚的夢, “我夢到我真的變成了一只北極白狼,但是你不在我身邊了。”
琴聲哀婉,彌漫着淡淡的憂傷。
“那你去找了我了嗎?”
“找啊,發現你不在,我馬上就出發去找你了。”
商旻深閉上眼睛,那場夢已經在他的腦海中稀釋,但是沒關系,想要找到鐘臻的決心還在。
琴聲跟随他的描述變得激烈起來,“我穿過寒冷的北極平原,穿過了蔥蔥郁郁的針葉林,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長長的、不曾中斷的腳印。”
“從針葉林出來,是一片荒蕪的平原,冬天的平原沒什麽看頭,到處青黃不接,可是我無心觀賞,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去找你。”
鐘臻笑了,貧瘠的土壤上突然開出些爛漫的野花,白的,橘紅的,鵝黃色的,靛紫色的……
小白狼繼續往前,忽然一朵大紅色的花吸引了他的視線。因為那抹紅色太夠耀眼,周圍的顏色瞬間消褪。
天地蒼茫,只剩下那一朵耀眼的紅。
“那是什麽?”琴聲又變得舒緩,像無法捕捉的風。
“是治療你的眼睛的解藥,我把他拔下來,叼在嘴裏,繼續朝着你奔跑。”
鐘臻莞爾,“如果真的有這樣的藥就好啦。”又問, “天黑了,草原的晚上漫天繁星,你想要休息一下嗎?”
“不要!”商旻深答得堅決,“我要去找你!”
“我會不眠不休地奔跑,知道你就在終點等着,我一刻都停不下來。”
“好。”鐘臻巧妙變奏,音樂是悠揚而空曠的,草原的風怡人涼爽,月亮又大又圓,月光披在小白狼的毛發上,仿佛只要他飛撲,下一秒就要跌出地球,和漫天星子作伴。
“我看到了我的爸爸還有我的弟弟,他們是灰狼,擋在前方。”商旻深皺起眉頭。
琴聲頓挫,節奏偏急,咚咚敲打着他們的心口,讓人緊張。
“小心呀,快跑回去,不要往前了。”鐘臻勸他。
“那可不行,我還帶着你的解藥呢!”商旻深發了狠,流露出血脈裏的獸性,呲着牙齒,逼退灰狼狼群,“滾到一邊去,渣滓,雜種,卑鄙無恥之徒,我才不怕你們!”
商旻深發出低低的狼嗥,逼退了大部分的灰狼,只剩下兩頭頑狼和他對峙。
“滾吶!我才不怕你們。”
琴鍵重重敲下,咚咚咚咚,仿佛戰争的號角,是振奮精神的集結號!
“我不怕你們——”從胸口發出的吶喊讓商旻深的好朋友們,企鵝,白兔,雄鷹,當然還有綿羊,一股腦湧到他身邊。
“我不孤獨,也不懦弱,我永遠将真誠,永遠善良!”咬緊牙關,小白狼朝着中年灰狼奮力沖去,他張開嘴,一口咬住他的脖頸,灰狼的整個身體登時被控制,像張廢紙一樣蕩來蕩去。
“我不會再怕你們,也不會再懼怕任何事!”
中年灰狼被他甩到一邊,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鷹爪便刮上了他的臉,白兔咬掉了他的腳趾,企鵝壓在他的胸口,害他幾近窒息。
琴聲變成勝利進行曲,像千軍萬馬,大搖大擺地踏過敵軍領地。
“還有你,小偷,壞蛋,沒有心肝的魔鬼!”商旻深咬住對方的一只耳朵,只要稍一用力,那片狼耳便會被他的利牙扯下,可他卻放松了,“我不會讓仇恨蒙上我的眼睛,我不能允許自己浸泡在仇恨裏,我要去擁抱我的愛人了。而你,去接受你的審判與懲罰吧!”
鐘臻吸了吸鼻子,“還挺中二的。”
商旻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中二是真的,治愈也是真的。
也許治愈就是一直遞往深淵的手。
可以選擇抓着這只手,越墜越深。而商旻深的選擇是,付出自己的最後一點信任,這只手将自己拉出泥潭。
傷痕累累,精疲力盡地回看,才發現那只手其實來自他自己。
那個向往着走出黑暗,擁抱光明的自己。
将兩只壞心眼的灰狼留在原地,商旻深撐着最後一口氣,往前飛奔。
穿過一條溪流,他來到一片綠意濃郁的大森林。
那裏的樹仿佛要刺破蒼穹一般高大,每一棵都茂盛得遮天蔽日,商旻深便在斑駁的光影裏不斷穿梭。
“你在森林的最深處,”他告訴鐘臻,“那裏是世界上最美最美的地方。”
“玫瑰環繞着你的床,小鳥的叫聲是你的安眠曲,泉水叮咚,陽光和煦。”
鋼琴聲好溫柔,編織一場夢境。
“然後,我找到了你。”
“可是,解藥呢,是不是打鬥的時候弄丢了?”鐘臻的手指在琴鍵上流連,像雨後的彩虹,每一秒都是恩典。
商旻深笑着搖頭,“才沒有呢,那是你的解藥啊。”
“我把它藏在了舌頭下面,我和它融為一體了。”
“啊?難道要我吃了你不成?”
“不是的……”他睜開眼睛,走到彈琴的綿羊身邊,對方閉着雙眼,陶醉在音樂裏。
商旻深張開嘴,含住了鐘臻的鼻子,“這是狼族标記愛侶的儀式,從此無論到了哪裏,你都能識別出我的味道,我也能了解你的蹤跡。這種契約将烙印在我們的生命裏,直到我們死去。”
然後他清吮着鐘臻的兩只眼睛,耳朵,最後是嘴唇。
鋼琴聲終于停了,鐘臻偏着頭,含咬着他的唇瓣與舌尖,加深了這個吻。
今天他們也依然相愛。
“不對!”商旻深皺眉糾正,“今天我們更加相愛了,往後的每一天,我們都會被前一天更愛對方一點!”
鐘臻坐着的地方光線最強,金黃色的光束裹在他軟蓬蓬的發絲上,那之上的塵埃都在舞蹈。
商旻深站在身邊,抓着他的手,帶他熟悉着鋼琴的位置。
“這裏是琴蓋,這架鋼琴是你的老師特意搬來給你演奏的,說是他最滿意的一架琴了……你看,他有這麽長。”
時間不疾不徐地流淌,終于蔓延到了生日音樂會當天。
精心籌備的舞臺上,商旻深蹲下身來,抓着鐘臻的兩只腳,“這裏是踏板,感覺到了嗎?”
“嗯,”鐘臻彈了一段,“已經調過音了?”
“是,你的老師幫你調好音了。”
鐘臻彎了彎眼睛,“老師總是這麽貼心!”
商旻深苦笑,別過視線,“距離音樂會開場還有半小時,你還有什麽需要嗎?”
“老師呢,他來了嗎?”
商旻深轉過頭,看着那張空着的椅子,“還沒……但是等你開始演奏的時候,他就來了吧。”
“好吧。”鐘臻沒再糾結,他的雙手不停顫抖着,冷汗已經浸透了他的白色襯衣。
他抓着商旻深的手,宛若央求,“先別走,陪着我,直到音樂會的開場好不好?”
“好,”商旻設又怎麽忍心留他一個人面對至親至愛的人的死訊,“我就在這兒,一直在這兒。”
“你很緊張嗎?”
鐘臻誠實地點頭,“超級緊張,比我第一次登臺的時候還緊張。”
商旻深捏了捏他的掌心,“那是什麽時候啊?可以給我講講嗎?”
“嗯,我第一次參加商業音樂會是在17歲,當時我是老師個人音樂會的暖場嘉賓。”
“你知道的,像老師這樣德高望重的鋼琴家,他的音樂會總是一票難求的,臺下黑壓壓坐滿了人……”
“那你表現得怎麽樣?”商旻深問。
“說實話,糟透了……”鐘臻自嘲地笑,“但是大家看在我還年輕,又是老師的得意門生,還是給我鼓掌喝彩了。”
“那之後,我開始頻繁地演出、訓練、參加各式各樣的活動,就這麽積攢着名氣,一路走到了這裏。其實仔細想想,如果沒有老師,沒有他最初的信任,可能我現在也跟我爸媽一樣,畢業之後進入一所學校,安安分分地做個音樂老師。”
“你很有才華,也熱愛音樂,你的老師肯定是看中了這些。”
鐘臻莞爾,輕輕搖頭,“多虧了老師呢,世界上向我這樣的人太多了,太多太多了,但不是每個人都像我擁有這樣的好運。”
“你很厲害的!”商旻深才不允許他這樣說自己,“成功嘛,就是運氣、努力和實力的綜合結果,缺一不可,你都具備了,所以自然而然會成功!”
鐘臻舉起他們牽着的手,輕咬商旻深的指尖,“你這就是情人光環。”
商旻深笑着抽回手,“天吶,羊咬狼啦!”
插科打诨着,半小時很快就過去了,商旻深沉沉吐出一口氣,試探着:“那我先走啦?你确定要我走嗎?”
鐘臻眉頭輕蹙,“不然呢,你能留在臺上嗎?”
自然是不能的。
臨走前,小白狼還在交代,“我就在附近等着,有任何問題,你只要大聲叫我,我就馬上趕過來!”
鐘臻也呼出一口氣,下定決心道:“好。先讓我好好祝老師生日快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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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音樂會開始。
鐘臻從耳麥裏聽到場控提示,随即開始演奏。
老師的處女作共有四個樂章,大約需要演奏半個小時。所有樂譜早已爛熟于心,鐘臻姿态娴熟地敲擊着琴鍵,每一個音符都渾然天成,帶着股少年的傲氣。
這是老師18歲寫下的樂章,彼時他處處樂壇,小露鋒芒,偶有迷茫困惑,但大多數時間都是趾高氣昂,覺得世界就在他的手裏,等待他去探索,去征服,去主宰。
如今鐘臻再次演奏,則多出些歷經千帆的坦然與豁達,世界就在腳下,但他也承認自己的渺小。他不是世界的主宰,而是一個探訪者,他看過,聽過,嘗過,愛過,痛過,失望過,得意過,他不介意嘗遍世間的千般滋味,酸甜苦辣,要嘗就要嘗個盡情盡興!
當然,他也偶爾膽小,想要逃避,鴕鳥一樣一意孤行地将自己埋在砂石之下,看不到、聽不着,就假裝一切安好,什麽都不用他面對……
如今夢該醒了,該告別了。
進入樂章的最終章,鐘臻改掉了原先的意氣風發,披荊斬棘;節奏倏然變得輕柔,慢慢緩緩,像個遲暮的老人。
這是很好的一生,是很盡興的一生,是完美的一生。
來到了生命的盡頭,一切都變得從容而安定,屠龍的少年沒有成為國王,他找到了一片森林,藏身其中,自得其樂。
少年變成了中年,中年成了老年,而自然依舊循環往複,春的溪流湧動,夏的盎然生機,秋的落葉金黃,在冬季,他邂逅了一個純粹得透明的靈魂。
他們彼此纏繞,相依相伴,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
沒有其他想要的了。
沒有功成名就,沒有名垂青史,他們享受平平淡淡的幸福,一起看四季的變遷。
夠了,可以了。
老師,如今我終于釋懷,我能讓你走了。
最後一個音節落下,鐘臻已經泣不成聲。
再見了,那些不甘不忿,那些壯志未酬,那些風光無雙,那些大道斑斓。
再見了,那句說不出的再見。
那些不肯面對的事實,那個一意孤行的假象,那個自欺欺人的謊言。
老師,再見了,您先去等我,待我慢慢前來。
謝謝您。此生的擁有已經足夠了。
起身,鞠躬。
意外的,臺下分外安靜。
如果綿羊看得到,他該發覺,這場“生日音樂會”是僅屬于他們師徒的告別式。
臺下黑漆漆的,只有一把空着的椅子。
老師好像來了,也好像沒來。
但是都不重要了。
作者有話說:
下章絕對完結了,我保證!
感謝在2023-11-29 23:59:35~2023-11-30 23:59:2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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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