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點點的傷心

長久以來,殺死沈水北就是沈山南活着唯一的目标。

有時候蠱蟲毒發,世界變得混混沌沌時,他也會想,為什麽?

他似乎記不清自己童年時的模樣了,他記得夏亭、記得止涼山莊,記得參闡門滅門時那場鋪天蓋地的大火。整個世界都是紅色的,仿佛一頭巨獸,将掙紮的、猙獰的所有面孔席卷其中。

然而他沒有了感情,他記不得對夏亭的羨慕與不服氣,記不得對止涼山莊的抵觸,甚至記不得父母死在面前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痛。

他的心裏好像缺了一塊,于是只能作為冷漠的旁觀者,看着那些彌漫在自己世界中的灰燼,窒息的,一片灰蒙蒙的,與他一起在廢墟中沉淪。

缺的久了、冷漠久了,思維漸漸開始凝滞,意識徘徊在深淵邊緣,被拖着一點點浸入虛無。

但是求生的掙紮又是如此強烈,終于他用仇恨填補上那缺失的一角,告訴自己,只要記得報仇就足夠了。

只要記得報仇。

他爬過終北苦寒之地,趟過南疆五毒之潭,赴過西域無人之境,當過殺手,也曾被折斷四肢囚禁為藥人。他在泥濘中倒下,又在仇恨中爬起,數度生死,孑然一身,病入膏肓。

然而再痛苦的境地,也從未放棄。

即便是混沌的思維與模糊的記憶日夜折磨,即便活在這世上卻仿佛已死去的幽靈,即便将尊嚴放在地上踐踏,從阿索娜手中乞食,即便生吞蠱蟲、主動求毒,放任心魔滋生,只為求那一線生機。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活着,但其實是想要活下去的。

其實......其實是想活下去的。

就像人最初始的求生本能一樣,于是拼命掙紮,拿仇恨當做自己的支架。

只是太難,真的太難了......

......

知之,夏知之。

染了血的雪在手中被捏得緊實,緊到極處,咔嚓一聲碎掉。

聲音很輕很輕,卻又極重,就好像支撐着脊背的那股力氣也“咔嚓”地碎了,脊柱被抽出來,身體空空蕩蕩。

舌尖抵上上颚,卻沒有發出聲音,于是只能徒勞落下,懸在半空無依無着。

這個名字就好像被火點着的羽毛,熱烈而輕盈的劃過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如此絢爛。

最後卻跟着他迷茫而混沌的半生一起,慢慢的、慢慢的都沉寂下去。

冬天的夜很長,他就這麽跪在雪地林間,仍由雪慢慢堆積。

他忽然覺得,仇恨似乎也變得虛浮了,一切都好像那麽不真實。

唯獨膝下的雪,這麽冷,這樣鑽心的痛。

那個嬌生慣養、錦衣玉食的少爺,連別人身上的傷口都不忍心看,如何能磨斷了繩索,碾碎了骨頭,一個人拖着那麽長的血跡,一直爬到林子邊緣的?

他會哭嗎?

他會恨我吧。

............

一夜過去,天光破曉。

雪将那些猙獰的痕跡輕輕抹平,沈山南半邊身子陷在其中。除去內力,他的身體甚至比不上路邊殘喘的乞丐。

體表溫度降到一定程度,以血肉為食的蠱蟲開始反哺,給這位經常不拿命當命的宿主續上一口氣,讓他能繼續掙紮。

不知又過去多久,他終于動了,膝蓋像廢了似的使不上勁。他常識數次都沒能站起來,于是索性翻身坐着,摸起那柄撿到的漂亮匕首,面無表情的給自己腿上割了幾刀。

匕首純粹是敗絮其中,不知少爺怎麽用的,已有些卷刃了。他的手也是麻的,第一次甚至沒有割破僵硬的皮膚。

好在旋即血便濺射出來,潑在潔白的雪上,一點點染紅。

他顯然早已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片刻後傷口竟漸漸止住,凝出了一種灰白色、網狀的痂,痂塊飛速變黑變硬,旋即脫落,被新生的肉色代替。

沈山南沒去看,傷口出現後,蠱蟲自然就轉移了目标,令他能夠緩緩站起。

他走的很慢,但依然是向着武林盟的方向走去。

就像一只逐光的飛蛾。

就像是本能一樣。

..................

..................

“長留呢?”賀敬之看那邊兵荒馬亂插不上手,将齊牧拽到一邊:“神機門唯一的傳人他不要了?”

齊牧冷漠:“神機門?不是被您剿了嗎?”

賀敬之摸了摸鼻梁,尴尬道:“傳那小皇帝大戰三千佳麗的話本都屢禁不止呢......”

怎麽都不知道曲線救國一下的。他剛答應只要神機門從此解散,恩怨過往一筆勾銷,那邊直接自廢了一身經脈以“謝王爺恩典”。

好家夥的,他都吓懵了好麽。

那可是夏長留啊,武林第一神醫,才驚絕豔,機關術獨步天下——誰能想到?誰能想到?

“看您在這兒吧,”齊牧低聲給他出主意:“要不您麻溜的......遠點兒。”

賀敬之怒目:“反了你了!”

然而無法,他在武林盟等了一個晚上,眼見夏家小少爺一雙手難救回來,只能摸了摸胸口,靜悄悄的回駐紮城外的軍營去了。

他走後一個時辰,夏長留敲響了房門。

他确實不能親自動手,但就像全盛時的阿索娜也敵不過廢了武功的長留先生一樣,此人本身就是死局中的變數。

其他人都被遣散出去,春末在他的指示下施針,初夏配藥。

他這兩年性子越發懶散,手段也溫和了不少,只有用藥時還依稀能見當初喜用峻猛毒劑的影子。從褚言的金翅蟲身上“借”了點毒,将少爺的手裹好,懸在水浴上濕蒸。

做完這些,不知為何,也沒提要走。讓初夏将他的躺椅搬來,自己在門口例行曬太陽。

夏亭巴不得捧重金萬兩請他住進家裏來,自然不會趕人。得到示意後立刻沖進房間,褚言随後。等不得多一會兒,便見夏知之眼睫微顫,懵懵懂懂的醒來。

“哥......?”

夏亭差點跟重彩一樣,抹了把臉,擠出一個笑容,輕聲道:“恩,我在,別怕。”

小少爺迷迷糊糊沖他笑:“沒有怕啊。”

挺胸!就很勇敢!值得給自己點贊!

夏亭深吸了一口氣,繃緊咬肌,轉過身不知道該怎麽抑制這股湧上鼻尖的酸澀,只能紅着眼睛瘋狂瞪褚言。

褚言:..............

老子忍了!!

夏知之還暈乎着,有些不甚清醒。夏亭摸摸他的頭,他蹭了一下,反倒安慰夏亭:“嗐,男子漢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淚!”

“一點疤算什麽......”

夏亭簡直哭笑不得,只能讓他再睡一會,起來手就不疼了。他半阖着眼不肯,問:“南南呢?”

他好像在夢裏看見南南了,就在感覺自己快要凍死的時候,南南的內力很暖和,也很熟悉。

夏亭:......

他看向褚言,褚言看向房梁,房梁十九茫然。

沈山南?

他沒回來嗎?

恩???

幾人面面相觑,夏亭只能安慰:“他,他馬上就過來,你睡一覺就能看見了。”

小少爺含糊道:“他是我媳婦兒,不要欺負他。”

夏亭:“......恩。”

“他好痛......好黑.......”小少爺意識糊塗的很快,吐字幾乎都聽不清了,一直重複:“沒關系的,沒關系的,沒關系......”

等再次入睡,夏亭給他換了藥袋,扭頭出門。

他有些直覺性的在意知之方才強調的話,但是現在人都不清醒,只能将疑惑壓下。

昨天邊瀾鶴和那群長老扯掰了一個下午,雙方都心不在焉的,不過好在達成了一致。

北寒門和青山派與天人教勾結是跑不掉的,夏亭一封暗信,準備讓星朗直接在杭州将人截下。至于另外一個牽扯進來的錦繡山莊,倒是衆人都未想到。

錦繡山莊與止涼山莊遙遙相對,主要跑北方的商路,可謂富甲一方,一旦與天人教這種傷天害理的教派牽扯上,後果不可謂不嚴重。

因為擔心天人教這數年來已經入侵到中原腹地,此事全權被無憂王攬下,需要他今天再詳細的解釋一遍。

聽聞賀敬之早上回了軍營,夏亭帶着那些調查彙總不情不願的去尋他。

他離開後沒多久,沈山南慢慢走回來了。

十九看見,忙将出去找人的黑衣衛都招回來,不過想到這“三少爺”寡言少語的脾氣,沒有多問。

他本想讓沈山南沐浴換一身衣服,但是沈山南跟個石頭似的戳着沒有反應,于是只能百般勸說,将他外衣脫下,帶到夏知之房間,而後退了出去。

沈山南看着床上安安靜靜躺着的小少爺,頭上綁着繃帶,臉上也有磨破的地方,還有脖頸處一大塊黑紫淤青、咬痕,映在潔白的皮膚上觸目驚心。

醒着的知之總是笑得很甜,或者洋洋得意、或者委屈巴巴,此時閉上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将所有生動褪去,那張漂亮的臉上便顯露出青澀的、如春筍般成長的堅毅。

眉眼依然精致,但棱角也已漸露。

也許再過一段時日,他就徹底抽條,不再是那個會很不雅的蹲在床上、穿着軟軟的中衣、埋在被窩裏找藥瓶的小少爺了。

他的目光停在懸着的手臂上,良久良久,才走到床前,緩緩跪下。

這一跪,便又是一個下午。

夏亭聽到消息來看過,沒勸成功,這石頭飯也不吃水也不喝,只有長留先生再次指導施針時,默默往旁邊讓了讓。

夏長留居高臨下看着他的頭頂,似乎想說什麽,又有些猶豫,最終還是嘆了口氣。

夏知之一覺睡到晚上,醒來時頭暈腦脹,将吊到僵直的胳膊慢慢抽出來活動兩下,沒敢多移動,又伸了回去。

然後就看見床邊跪着一個人。

夜深了,燭光昏暗,這人血衣黑發,看着可怕,實則......狼狽不堪。

就像初見的那晚。

仔細想想,好像也沒有多久,卻又像努力了很久。

夏知之忍住頭痛倚坐,不顧手上的傷:“南南,你幹什麽?快起來。”

手上的繃帶蹭了一層紅黑印,都是已然幹涸的血。

他使不上勁,也拉不動沈山南,只能小聲問:“南南?”

沈山南就這麽跪着,眼睫低垂了很久,才看向他。

他分明面無表情,目光卻又無端窒息。

像是大火過後的灰燼,厚厚一層,将人整個掩埋了。

只這一眼,小少爺就愣了,莫名的酸楚瞬間洶湧,只眨了一下眼,整個世界便模糊了。

他在夏亭面前是真的一點也沒有想哭,此時卻不知為何,豆大的眼淚一滴滴砸落,無論如何都止不住。他沒法擦,努力的睜大眼想憋回去,努力的想要笑出來:“失、失誤,我沒有......沒有要哭。”

“剛才都,今天都沒有哭的,我不是.....”他不停的眨眼,使勁咬着牙,忽然感覺一只粗糙的手撫上臉龐。

難過與委屈瞬間決堤。

他埋在沈山南手裏,默默的消化這一點崩潰的情緒。

“對不起,我不是在怪你,我知道随後就會有人來,”掌心被眼淚浸透,他努力道:“我只是.......只是有一點傷心。”

小少爺壓了幾次呼吸,用被纏得嚴嚴實實的手捧起他的,貼在自己唇邊,盡量将眼睛彎起來,可惜眼淚依然在掉:“就......就一點點。”

“一點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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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罵南南,是我沒有腦汁QAQ!!!

這個故事很久以前就想好了,裏面有一個有些弱但是很努力很懂得換位思考、理解受的小攻,一個受盡磨難半生被欺騙宛如笑話一般、但是依然很努力想要活下來想要追着光走的小受

因為我一直覺得,攻可以是體型,可以是武力,也可以是思想,是為人的支撐。

他不一定是全方位的強大,但一定是在某方面更成熟、更包容,在面對這樣一個支離破碎的靈魂時,能夠提供不含誘惑的深情,和沒有敵意的堅決。

至于受。。唉,唉唉,怪我。。可是真的就,掉頭救人就ooc了(ノД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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