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綠槐濤濤(一)

綠槐濤濤(一)

沐德堂內,人頭攢動。大家站着、圍着,你肩接我肩,從外往內看簡直密不透風。

姚芷衡扒開最外圍的同窗才擠進去半個身子。

沐德堂的學子總共二十五人,此時耳語聲不絕,也嘈雜起來。

“哎,服了,當學堂是什麽地方?”

“仗着家裏是武将就可以這般形骸放浪?”

“郁舟就是個酒罐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天啊,咱們這好重的酒氣!”

“岑夫子要發飙了……”

其間還夾雜着郁舟的幾句模糊醉語。

郁舟半躺着,腦袋歪靠在沐德堂後置的青綠山河屏風上,屏風被他靠斜了,直直抵住旁邊同窗的書案,擋得嚴實無法落座。

一只腿絞住某個倒黴同窗的凳子,身下還墊着幾張不知誰寫的文章卷宗。

他嘟囔着,從眉骨到雙頰再到耳朵和脖子,全都被酒激紅,顏色比鋪子裏賣的桃花胭脂還盛上三分。

酒氣甕臭不堪,有幾個不喜杜康的同窗捂着鼻子的手就沒放下來過。

姚芷衡的眉皺得如同郁舟身下的宣紙,扯扯前面沈鶴宵的袖子問:“怎麽回事?”

沈鶴宵不敢把眼睛從郁舟身上移開,只湊過來側臉小聲告訴姚芷衡:“我也不清楚,我還睡覺呢,就聽見後門‘哐’一聲巨響,我一擡頭,他’啪‘就倒在這兒了。”

左為助蹲在郁舟身旁,小心搖搖他的胳膊:“欸欸欸,郁舟!醒醒!這裏是學堂,大家都在呢!”

郁舟依舊合着眼皮,又胡說一句:“繼續,喝……”

左為助嘆一聲“唉”,喪氣地重重低下頭。

邱行遙緩緩低下身子,湊近郁舟左瞧右瞧,眉毛眼睛快打了一架,又瞄了一圈沒有動作的大家,瞬時出手呼了郁舟一巴掌,力度不大但速度驚人。

蹲着的左為助攔都沒來得及攔,眼睛直接瞪出來。

大家轟然大笑。

邱行遙也吃驚:“哈?這都沒醒?大哥你喝多少啊?”

邱居遠立在最外邊,這場鬧劇他不甚關心,只是垂眼發現姚芷衡雙手握拳,隐隐發力,攥得肌理發白壓迫血肉。

他提起注意:姚芷衡肩膀僵硬,努力平複氣息的壓抑顫抖被他收入眼中。

微微側眼,他擡手輕觸前面的姚芷衡:“岑夫子來了。”

“都在幹什麽!肅靜!”岑夫子趕來時,手杖都要掄出火星子了。

其實他尚未到用手杖倚助的年紀,姚芷衡聽他解釋說,教書教到他們,早晚用得上。

岑夫子手杖猛得一擊地面,學子們慌亂作鳥獸散。

沐德堂燃着提神醒腦的瑞腦香,金蟾器樣的香爐吐出蜿蜒白煙。

前面依舊風輕煙靜,書籍規放,後面卻一片混亂:屏風歪斜,桌椅亂擠。

學子裏只有左為助手足無措,仍舊站着。岑夫子睨他一眼:“怎麽還不落座?”

左為助又無辜又委屈,指着郁舟的腿絞着的凳子:“夫子,那是我的……”

岑夫子站在郁舟面前,氣得眼冒金星,覺得沐德堂地板都是晃的。

“郁舟!”岑夫子試着親自喚醒他,還是無用。他擺頭恨聲罵道:“沒救!”又招人來把郁舟直接擡出去。人問他是擡

去齊修居休息還是送回郁将軍府,岑夫子直接一揮手:“把他丢到門外槐樹底下,清醒清醒!”

衆學生聞言皆倒吸一口涼氣。

姚芷衡桌位靠窗,偏頭往外望去,時有微風,那一行綠槐葉聲濤濤,仰俯成浪,日光下照,金影斑駁。槐花還結的少,泥地面上只有星星白蕊。

郁舟醉得太沉,哪怕被人放得背靠槐樹,也只是砸吧砸吧嘴,偏頭換個方向繼續困着。

姚芷衡繃着臉,見他無事,扭頭盯回堂前正在訓話的岑夫子,心裏抛下句:“見鬼去吧你。”

岑夫子周身沉悶,右手拄杖,左手疊上右手。

吸氣沉重似有千斤,吐氣深長如同眠蛟。

大家以為他要痛斥郁舟行事荒誕,讓他們引以為戒,誰料夫子只是在久久嘆氣之後,語重心長地說:“孩子們啊,我老了,你們也不再是從前的毛頭小子了。老夫明白,如今你們正在面對人生裏從未有過的境遇和選擇,”

他眼神掠過窗外的槐樹:“你們入學館,學得是聖賢經典沒錯,可你們也終會發現,就連聖賢也只行過茫茫大道的十之七八。”

他頓了頓,整合了情緒繼續說:“豫成學館,教的是天子門生。從前我教你們仕途之道要守心忍性,勤勉為公。而今你們也許會發現經年所學只是世道浮萍。深水之下,不可丈量——”

邱行遙眉毛高高揚起,眼睛鼓得溜圓,半邊身子移向姚芷,竊竊私語:“你說,夫子的意思不會是這麽多年講的課都是逗我們玩呢?”

姚芷衡巴掌貼着他的臉,一股氣推他回去,半個字沒理他。

“終是你們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

日近正午,陽光愈盛,槐葉在澄澈日光中綠得發亮。

風停了,一排槐樹皆靜默不語。

*

“春芙,你在你兄長屋子裏幹什麽呢?”

春芙半蹲在邱居遠的書櫃前,腿都酸了卻還是沒移動半步,拉開一層一層抽屜不斷地翻找。連開了四層,白花花的紙張,新的、舊的堆在地上變成矮矮的紙山。

她頭都沒擡起來,敷衍回道:“沒事,我找東西!找到了就出來。”

最後一層抽屜被翻空,還是一無所獲。

“放哪兒了呢?”邱春芙蒙了,“明明就是在他們書房裏看到的啊……”

正疑惑着,轉眼看到邱行遙的桌案上被鎮紙壓着有一疊宣紙。面上是雪白的新紙沒有一個字,下面的紙卻有發軟變黃的跡象。

“哈!在這兒!”邱春芙趕緊拿過那一疊紙,是各種經典抄錄和文章分析。

沒翻幾張,果然看到了署名“姚芷衡”的文章。不過并非原稿,她家這份是邱居遠的筆跡。

眼前的文章寫的是農作經濟,并不是春芙想看的那份。她接着翻下去,看到有史學争鋒,儒佛之論,民生統籌等主題的文章,署名都是“姚芷衡”,足有七篇。

沒有那篇分析前朝官制的文章。

“完蛋,這些東西我根本看不懂啊。我下次見他說什麽啊!”

邱春芙覺得自己很挫敗。少女心思才發芽就有成灰之勢了。

邱夫人出嫁前,是侍奉大長公主的女史。在公主府十年,特受恩典,解除籍限得以嫁人。見到女兒垂頭喪氣,不免又拿

出來規訓的話術:“吃飯要端正。郁悶犯愁,難以下咽,不利消食。”

邱春芙怯生生開口:“阿娘,你以前在長公主府當值,聽說過女官制嗎?”

“你問這個幹嘛?廢都廢了。”邱夫人給女兒夾了塊魚。

“我好奇嘛……”春芙哈哈兩聲,把小半張臉都埋飯碗裏。

可還是憋不住,不說出來嗓子就像被糖漿糊住了一樣,又噎又疼。

“阿娘,你當初算不算女官呢?”

“傻女子,你阿娘是女史,說好聽點是聽令于長公主殿下的侍從。說的不好聽也就是公主府的奴仆。哪裏算的上女官?”邱夫人頓了頓,似乎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才開口:“真論起來,要得是當年上官大人那樣出入朝堂的人才算女官。”說完,給女兒夾了一大夾青葵。

“真的麽?”

“那是!”邱夫人臉上難掩興高采烈:“當初上官大人巾帼不讓須眉,前朝後|庭她都去得,又有聖德皇帝的含章令,位同右相。” 又是一勺青豆加到春芙碗裏。

邱春芙杏眼熠熠生輝:“她的官兒那麽大啊!”

邱夫人答道:“是啊,當時除了聖德皇帝,她就是女人中最大的官。”

“那現在女人中最大官是誰呢?”

“是皇後娘娘啊。”邱夫人在雞湯裏精準找到雞腿,壘到女兒碗中間。

邱春芙覺得嗓子裏的糖漿緩緩順下去了,悶住氣管,砸在心口,又有胃裏的鹹酸混雜着反上來,腥甜嗆口。

“快吃吧,小姑娘家家天天胡想亂想。”

“阿娘,吃得太多也不利消食吧?”邱春芙筷子點點碗裏的“琳琅”。

邱夫人默不作言,作勢揚起自己的筷子頭。

*

已過正午,天空萬裏無雲沒有一絲遮擋,極淡的藍,澄澈透明,仿佛觸及便可點出漣漪。太陽十分晃眼,一團白光高懸。

槐樹蔭下,學子們再次圍堆,“欣賞”郁舟的睡顏。

沈鶴宵率先開口:“你們別說,咱郁郎君是真能做到‘既來之,則安之’,牛!”

“只有我想知道這兄弟到底喝啥了嗎?課都上完了居然還沒醒!”左為助雙手抱胸,側頭低眼斜瞟郁舟,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态度。

邱行遙吞吞吐吐:“要不……咱再喊喊他?總不能在樹下躺一天吧?”

光斑從槐葉和枝幹的縫隙中透漏下來,落在郁舟和學子們的身上,點點鎏金。

左為助頹廢了,拖長聲調:“要喊你們喊,我不管了。”

邱居遠低下身子,湊近了又喊他:“郁——舟——!郁小郎君!”

郁舟的回應是皺皺眉,抽抽鼻子。眼皮都沒動一下。

邱居遠朝大家搖搖頭。

“得,”沈鶴宵插科打诨,“等我把這幅‘俊才醉眠圖’畫下來,貼他郁府大門上。”

“沈鶴宵你瘋了!”左為助覺得自己聽見了驚天動地的蠢話:“郁大将軍多吓人啊你也敢惹!”

沈鶴宵反怼他:“開個玩笑嘛!呆子一個。”然後繼續盯着郁舟左看右看,沉思道:“算了,不貼大門,貼他小子後腦勺。”

大家又嘻嘻笑笑起來。

郁舟睜眼,先是被光線逼得眼睛發酸,等眩目白光消失了,就見到一個個同窗圍着自己,笑得肩膀發抖。

被他們這麽居高臨下地盯着,郁舟心裏一陣毛骨悚然,大叫一聲:“怎麽回事?”

神志回來了,發現自己居然在沐德堂外的槐樹底下,更一頭霧水。他趕忙撐着自己起來,結果發現身體酸軟,半身發麻,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郁舟現在慌了,聲不成調:“到底怎麽回事?我怎麽了!”

“我們還想問你怎麽回事呢!”大家異口同聲地興師問罪,一股排山倒海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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