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學館初逢(二)
學館初逢(二)
他三步并作兩步,急急向軒內奔來。一步跨入軒內,差點沒立定還把姚芷衡撞退小半步。
岑夫子沒等他喘上氣便厲聲喝道:“邱行遙!君子遇事靜心持平,老夫往日白教了嗎?”
“那個,夫子,沒遇上什麽事……”
他大喘着氣,一邊傻兮兮地笑,一邊斷斷續續說:“就是,我和兄長……不告假回家了,什麽事都沒有……夫子再見!”
說完便把一頭霧水的姚芷衡扯走,兩耳不聞姚芷衡憤恨的暗罵:“玩兒我呢?!”
岑夫子望着他二人漸行漸遠的背影,搖搖頭再次長嘆一聲。
不過——不是說這小子氣血逆行嗎?這就生龍活虎了?怪哉。
“找回來了?我就說讓你再找找肯定在的……”
邱行遙終于不喘了,連忙打斷姚芷衡的抱怨。
“對不住啊對不住,不過還是沒找回來。是我小妹來了!”
他搖了搖手上的蝴蝶珠釵:“差她回家跟我阿爺阿娘說,把錢送過來就成。”
“我真是欠你們的。虧我還在夫子面前措辭半晌。”姚芷衡悶悶地給了他一個白眼。
定睛一看,居然是剛剛和自己插肩而過的那支。
“哎呀,別生氣嘛。我帶你去見我妹妹!我們同窗這麽多年你還沒見過呢。”
“你就是性子太靜,朋友都不願意深交……”邱行遙說着就把姚芷衡往太學門口拽。
“哎呀你先等等……多謝好心,但我還要回去發文章……”
邱行遙并不聽姚芷衡的推脫,反而嗆道:“你能不能不那麽書呆子?反正只有你的文章是最好的,別人的有什麽重要?”
他點了點最面上的文章,“看,一等文章又有你。你信不信這文章回到我們手裏,有人自己都不會再看。”
“邱行遙!孺子不可教。”
兩人一路互嗆,邱行遙又是拉又是拽,終于把姚芷衡帶到了太學門口。
邱居遠先他們一步已經站在小妹身前了。
姚芷衡望過去,邱居遠擋住了那女孩的面孔,只能看見她身穿灑金蓮紋藕粉半壁衫,配着藤紫素色短圓領,下系水紅纏枝細褶襦裙,腰上帶着松花雙環長宮縧。女孩的個頭堪堪到邱居遠的胸口。
還未走近,姚芷衡聽見那女孩神氣十足地對邱居遠說:“看吧!沒有我,你們就等着喝西北風吧!偌大的祁梁也就我這個小娘子這麽好心了,足足跑了六個坊才給你們送來!還不快謝謝我。”一邊說,還一邊叉腰踮腳。
“我給你一個爆栗吃!”
邱行遙快步趕過去,對着女孩的額頭曲指就是一敲:“少給我來這套,我還不知道你?就是貪玩想逛街。來找我們幹嘛?”
邱居遠拎着邱春芙給的食盒在邱行遙面前一晃:“阿娘讓她給我們送點心來。”
“啊?明明跟阿娘說了不要,非送過來。不過你來得正好……”
“行了,我都跟她說好了,不用你重複。春芙你快回去吧,抓緊啊!”
邱春芙揉着額頭,瞪她二哥一眼,“哼!”扭頭便走。
姚芷衡上前拍了下邱行遙的肩膀笑着說:“有阿娘惦記,有小妹送點心,好了不起哦!”
邱行遙聞言神色一怔,慌得沒意識到姚芷衡這是玩笑話,嘴巴微張着,似有話堵在喉嚨。
邱居遠剛要替弟弟開口,卻發現本該回家的小妹站着不動了。
小姑娘側身回望着他們,或者說是在回望姚芷衡。
真奇怪,明明沒有見過,邱春芙卻像很熟悉那般。
豫成學生,入沐德堂者,着青紗繡鶴長衫,腰白玉帶。
眼前的學子,沒有哥哥們肩寬體壯,但氣度如初春新柳,靈秀十足。個子高高的,體态卻薄,膚白透粉,右眉下有一顆小痣。唇薄而利,嘴角深噙,略有笑意。是男兒,卻意外有張線條柔和的小臉。
他就是兄長們常常誇獎的姚郎?
邱行遙“咳咳”兩聲,見小妹不肯挪動,又介紹道:“這位就是姚芷衡姚郎君。春芙還沒見過呢,他是我倆的至交好友。”說完又逗她:“不用這麽癡迷吧?還看個沒完了。”
邱春芙一跺腳:“誰迷了!我,我是想着你珠釵還沒還我!”也不在意臉上緋雲輕起,踏着步子,氣勢洶洶地一擡手:“還我!”
邱行遙兩手一抄,居高臨下地看着小妹,一字一頓:“不!給!”
又搖了搖那珠花:“你什麽時候把銀錢送來,我什麽時候還。”
邱春芙驚得語塞,眼睛轉來轉去,猶猶豫豫說:“可我……”
結果話音剛落,邱行遙被姚芷衡一怼:“還給人家。”
“啊?”
“珠釵是人家的,還回去吧。”
“姚芷衡你站哪邊的?”
“快還。”姚芷衡這兩個字說得擲地有聲,稍稍歪頭,盯着邱行遙,右眉又輕又快地一挑。
邱行遙知道這是姚芷衡“威脅”人的神态,但仗着兄長的威勢還是堅持:“我不。這丫頭鬼精着呢,要是不押着東西,她——”
話沒說完,姚芷衡直接掰過邱行遙的手,想把珠釵扣出來。
“芷衡疼,松手松手!”
邱居遠見他倆快打起來了,連忙解釋道:“沒事的。行遙不會欺負春芙的,只是春芙貪玩又調皮,他害怕春芙扣着我們的銀子,拖拉不肯及早送過來才這樣做的。你們別真打起來。”
“喂!什麽叫沒事的?那是我最喜歡的蝴蝶釵,求了阿爹好久才給我買的!”邱春芙越想越氣,索性自己來搶。
邱行遙不敵,混叫着:“欺負人啦!欺負人啦!姚芷衡打人了!”
邱居遠在一邊啞然失笑。這場面,好像三只貓貓打架。
“再叫一聲我下次就不幫你想策論題目了。”姚芷衡不鹹不淡地抛出這句話。
邱行遙立即收聲。
春芙接過珠釵,見到有人可以治住二哥,頓時笑得春光明媚:“不愧是豫成最富盛名的姚郎君!”
姚芷衡已經很久沒有見女孩子這般望着自己了,恍若隔世。
俯身鄭重作揖:“邱娘子過獎。在下姚芷衡,賓州人士。”
邱春芙回了個萬福禮,見姚芷衡和善,便滔滔不絕地講起來:“我叫邱春芙。春天的春,芙蓉的芙。他們兩個都說,全豫成寫文章最好的就是姚郎君!次次都是甲等。”
她仿佛見到天人下凡般,一雙圓杏眼裏全是欣喜:“我看過長兄抄錄你的文章,寫得真好!我雖然不懂文墨,但是你文章的卓越非凡我都能看出來!他們兩個根本比不上你。”
她眼珠轉動,想了想:“那篇說先帝時期前朝後|庭官制的文章,特別妙!我很喜歡!”
姚芷衡眸光一閃,像抓住什麽似的,語氣陡生幾分期待:“你真的喜歡那篇文章?你看了?”
邱春芙笑意更深了,點點頭:“你是如何理出其中玄妙的?被廢除的女官制,如今都無人提起了,你居然可以分析得鞭辟入裏,太厲害了。”
“跟你說過,我們芷衡兄可是館內史學第一!女官制算什麽,再細微短時的史事都逃不出芷衡的法眼。”說着說着邱行遙就得瑟地攀上姚芷衡的肩。
剛一碰上,就被姚芷衡嫌棄般甩掉:“跟你說了多少次,別碰我!”
邱春芙見二哥吃癟,甚是高興地朝他做個鬼臉。
“大哥你看她!”
邱居遠彎着嘴角,無奈地搖搖頭。雖然自己只比邱行遙早出生一刻鐘,但是他很樂意呆在長兄的位置上,看着弟弟妹妹拌嘴吵鬧,哪怕有時他倆闖禍累及他,這依舊是他十八年來的人生趣事。
就像姚芷衡說過,世間情緣都是絆絆牽牽,把人緊緊地栓在俗世,落到地上來,才不至漂浮無依。
“啊!”春芙突然一叫,把蝴蝶釵亮給他們看:銅絲承托着石榴石鑲出的蝴蝶仍然雙翅顫顫,可往下分出的兩股釵身,其中一股赫然被掰彎。
春芙只是舉着釵,低着下巴不說話,癟唇壓着嘴角,眼睛含滿了難過。
邱行遙趕忙搖手撇關系:“不是我弄得!你自己要搶……”
“你!”春芙被他噎得說不出話。
忽然一聲“抱歉”,春芙眼神慢慢滑向姚芷衡。
比她高一個頭的清俊少年郎正用溫柔又含有歉意的眼神注視自己。
“我不該亂動手搶珠釵,”姚芷衡柔聲安慰她,“下個旬假我重新賠你個釵子,一模一樣的,好不好?”
姚芷衡的嗓音輕輕的,春芙忽然就心軟了,二月春日裏莺兒長出的新絨那樣軟。
好像……也不那麽生氣了。
“不是你的錯……”
話音未完,突然有人從後方奔來,連聲高喊:“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姚邱三人回頭,來人正是同窗陳懷彬。
陳懷彬面色紅漲得滴血,汗珠已經在額頭上密結。“郁舟喝醉了!一灘爛泥倒着,拉都拉不起來,你們快回去看。”
“什麽!”三人異口同聲。
姚芷衡震驚得不能平複,聲調都高了五分:“青天白日的,他犯什麽混?!”
正要邁步往回走,又轉身靠近春芙,向她微微俯身,輕聲約定:“三娘,那說好了,等下個旬假,我賠你新的釵子。”
說完拉上陳懷彬就往回趕。邱行遙也立刻跟上。
邱居遠拍了拍小妹胳膊,認真叮囑道:“別讓姚芷衡賠你珠釵啊,要買哥哥給你買。記住了?”
見小妹懵懵地點點頭,他擡手揉了揉了小妹後腦勺,朝她抿嘴一笑,拎着食盒跟他們回去了。
邱春芙目送他們一行人匆匆跑遠,腳步聲從大到小,再到徹底聽不見,人影一繞過照壁也消失了。
她獨自一人在門口站了很久,緩緩擡頭,看着紫檀方額匾的四個描金大字,念出聲來:“豫成學館。”
豫成學館,京師祁梁三大學館之一。因平民可入學,是東盛最富盛名的學館。得高祖賜名,已存世一百一十三餘年。
春芙忽然綻放笑容。
像做了個混沌百年的夢又悄然轉醒,醒來見到天光傾落,上下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