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緣木求魚(一)

緣木求魚(一)

“砰——砰——砰——”拍門聲持續着,不急不緩,震醒了邱家的清夢。

下人拉開門,急忙按住宋阿婆的手:“我的天啊,宋阿婆你快停下來吧!昨個兩位郎君才從豫成回來,夫人特意說了不讓打擾郎君,您怎麽這個時候過來?”

宋阿婆是邱家的鄰居。

從前有個女兒,二十多歲的時候得了不治之症撒手人寰,留下個外孫女尚在襁褓之中。

那個孩子從小體弱,沒人知道宋阿婆當初在喪女之痛後是怎麽堅持把外孫女拉扯長大。大家只知道,宋家的小女兒,雖然多病卻也平平安安地長到了十七歲,出落得亭亭玉立頗有她母親當年的風采。

宋阿婆人老了,身子佝偻着,她退下邱家的門階,只獨自站着,和和氣氣地笑着問:“三娘醒着麽?我找大人家的三娘。”

邱春芙這時披衣汲鞋趕至府門,果然見到宋阿婆立于門外,忙招呼她:“阿婆,你怎麽這麽早。我馬上收拾收拾就陪你去。”

又在宋阿婆連聲的“不着急不着急”之中,奔回房間梳洗。

她望向窗外的天,幽藍泛光,估摸着天氣大晴,選了根碧玉簪戴上。等日光出來了,簪子瑩瑩晶潤肯定好看。

她小心攙扶着宋阿婆,攬過她臂彎裏的香燭籃子,“雲姐姐好些了嗎?頭暈犯喘有緩解嗎?”

宋阿婆搖搖頭,嘆息說:“還是老樣子。這次病來得急,吃了藥都不見緩。還是要去求求菩薩神佛保佑保佑,順便看看她娘。”

邱春芙低眉斂目,握住宋阿婆的手:“會好的,菩薩會保佑雲姐姐的。”

法善寺位于祁梁東郊,是京城第一大寺,供奉釋迦牟尼和西方佛國諸神。先帝非常崇佛,還是明懿皇後時便主持修建法善寺,即位後,法善寺更是被尊為國寺。游人香客,往來不絕。當朝聖上雖在繼位之初實行禁佛,但崇尚佛法已經在東盛百姓心中深種,祁梁更是蔚然成風,也只能解除禁佛,因循而導。

法善寺占地面積極大,除各個大殿偏殿供奉神佛外,還有客房廂房兩百餘間,其間大小園林,風景各異,四時盛觀,移步換景。

大雄寶殿最為宏偉,佛祖座下金色蒲團都有五行七排。邱春芙她們來時剛到辰時但前排蒲團已經被人占去,或禱告叩拜,或長跪不起。

上邊是金裝玉砌,珊瑚寶飾的佛祖,下面是艱難困苦,六根難淨的衆生。

邱春芙和兩位兄長都不太喜歡來寺廟。

小時候害怕神佛塑像面目恐怖,每到上香之日總是潦草一拜便急切躲出去。長大了卻聽聞塑像恐怖是為了震吓邪祟。

原來慈悲心腸和怒目圓睜本是一體嗎?

她想不通,索性抛開,做個俗人。

在家裏做女兒也好,做妹妹也好,過能讓她踏實的日子。

她樂于在凡世裏,做她的修行。

宋阿婆跪上蒲團,虔心把香舉過頭頂,邱春芙聽她祈禱:“佛祖慈悲,求你保佑我家宋雲娘平安康健,長命百歲。我的書兒已經沒了,雲娘是我老婆子的命根子。我知道我福薄,農婦一個沒什麽富貴命,可我的雲娘不能這樣。”邱春芙見她叩拜,年邁的背伏下去,再起來,再伏再起,連續三次,宋阿婆的背開始抖了,她再次祈禱:“一定一定要讓雲娘好起來。”

邱春芙伸手,想攙扶宋阿婆起來去插香。

宋阿婆卻擺手,躲開了邱春芙。她自己邁着小步,一步一步往前:“求神拜佛要有誠意的。要自己去。”

邱春芙落下手,目送阿婆。從有記憶來,宋阿婆就是一個人風雨無阻的賣香包,花花綠綠的小香包,五文錢一個,她就這麽五文錢五文錢的攢,把宋雲娘撫養長大。

“三娘,你也拜拜呢。”宋阿婆笑呵呵地問她。

邱春芙搖搖頭:“我就不了,我和兄長們都不愛弄這些。”

宋阿婆勸她:“給家人朋友積點福氣也好呀,再不濟,為自己求求姻緣。”說完宋阿婆拍拍她的手:“你是好孩子,特意跑這麽大老遠陪我一趟。佛祖會喜歡你的。”

邱春芙也不好一直違背老人家的好意,只扶過她,笑着說:“阿婆我們快點吧,雲姐姐還等着我們呢。”

不是不肯拜,是她覺得拜了也沒有用。如果真的有神靈的話,為什麽宋阿婆還會過的如此辛苦呢?

宋阿婆忙點頭:“哦,對對對,還要看雲娘她娘。”

兩人來到存靈閣,镂空花窗,陽光照進來被分割成斜斜的,含煙的光柱。這間閣很大,三面牆都是靈位牌。一眼望過去,密密麻麻的,不止那些小木頭牌子,還有生者的思念。

“書兒,阿娘來看你了……”

*

祁梁東郊多山丘,法善寺修建了諸多階梯。

邱春芙緊握宋阿婆的胳膊:“阿婆我扶你,這裏臺階多,要注意腳下。”

快要中午,熱氣蒸騰。

漢白玉階旁的樹木郁郁蔥蔥。

臺階有八丈寬,階面上都是熙熙攘攘的行人。

邱春芙正盯着腳下的階梯,餘光中卻晃過一個瘦高人影。

她一驚,擡頭追眼過去,那人正向上往法善寺去。

宋阿婆察覺到她停了下來,看她往後張望,出聲詢問:“怎麽了三娘?看到誰了?”

邱春芙也不敢确定,只看到背影,個子倒是和那個人差不多,可其他的無從确定。過去的那個人穿着米棕單紗圓領袍,腰素帶,蹬着皂靴,再簡單不過。

邱春芙沒見過他穿別的衣服,只是覺得像。

戀戀不舍地回頭,邱春芙回答:“沒什麽,阿婆我們趕緊回去吧。”

說完,又控制不住地往後望一眼。

邱春芙急急忙忙奔回家中,見阿娘正在指揮下人調整碗碟。她一下子歪坐在八仙桌旁,催促道:“阿娘怎麽還沒開始吃飯啊!”

邱夫人一頭霧水:“你阿爹今日本來休假結果大早上被喊去修繕文薄了還沒回來,你又去法善寺陪宋阿婆這才到家呢,我等你們還有錯了?”

邱春芙皺着眉頭,下巴擱在桌子上:“阿娘快點快點嘛……我待會有事情。”

“什麽事情?”

“我……還要再去法善寺。”

“哈?你不是才回來嗎?”邱夫人更疑惑了。

“哎呀,就是想再去一次嘛……阿娘,好不好嘛?”邱春芙雖然撒嬌撒得駕輕就熟,但邱夫人聽出來女兒今天有點低落。

“明天去不成?非要一天跑兩次?”

“明天去就沒機會了……”

“什麽機會?”

邱行遙不知道從哪裏冒了過來,賊兮兮戳她一句。

“跟你沒關系!”邱春芙白他一眼,還是求着阿娘:“阿娘讓我去吧……”

邱夫人看女兒真的蔫了下去,有點舍不得:“好吧好吧,先吃吧,給你阿爺留點菜。”

“阿娘你真好!”邱春芙這才精神點。

邱行遙在一旁陰陽怪氣重複:“阿娘~你真好~”

被邱夫人和邱春芙雙人痛打。

春芙再趕過去的時候,日頭已經偏斜了。

熱光照在她臉上,烘熱得有些疼。

階梯上的行人很少了,大家多是下山回家的。

邱春芙站在法善寺最低處,舉目望去,是漢白玉石階依山而上。半山腰處,有道界門寫着“法善寺”。

她忽然怕了。

一路趕過來時不是沒想過,只是一個背影,怎麽會是他呢?

就算是他,一回一來的時間裏,他也肯定走了。

本來一鼓作氣沖過來,想賭個萬一就是他的可能。

可現在到了,看見階上多是下山的香客,邱春芙的氣沒了。

我到底來幹嘛的呢?

法善寺的界門矗立着,居高臨下地嘲笑她的傻心思。

春芙心裏特別不是滋味,可具體怎麽難受法自己都說不上來。

頭暈腦脹,心口憋悶。

好像被欺負了一樣。

可又是誰在欺負她?

邱春芙一階一階地邁,極緩極慢。每上一階都在躊躇,可同時少女心思在積累。

“也許,他永遠不會知道我為了他來來回回這麽一遭。”

午後的太陽最為炎熱,石階上似有熱浪上湧。

她繼續向上。

“可我還是來了。”

邁上最後一階臺階,站在法善寺大門外,邱春芙回望半山腰處那被她甩得遠遠的界門。

她極淡地勾了下嘴角,絲絲苦意漫上心頭。額頭唇邊,豆大的汗滴凝結着。

目光越向寺內,巨大香爐裏燃着數目成林的香,紫煙袅袅;香爐後的寶殿,和上午并無兩樣。

這樣熱的天,邱春芙卻覺得身處深井。

心裏冒出句自嘲:“緣木求魚。”

入寺之後,邱春芙徹底放棄了尋找那個背影的想法。

法善寺太大了。上香的,跪拜的,修行的;大殿,小殿,側殿,偏殿全都有人,所有人都忙碌着自己的事。

一個不知是誰的背影,像枝葉抽芽,融入萬木成春,無處可尋。

邱春芙的眉頭就沒松開過。現下還有點想流淚的意頭。

慢慢悠悠地亂晃,也不拿香燭,她全當自己誤入幻境深處。

等夢醒了,發一身汗就好了。

走到一口小池塘邊,池子裏有五六尾細長的小紅鯉。青碧的苔藓長滿了池底,更襯往來翕忽的小魚如碧水游火,奇幻豔

麗。睡眠上飄着些浮萍和三株小睡蓮,淡紫色,花瓣尖而窄,害羞似得半攏着。

邱春芙依着池塘的圍欄,垂眼看得出神。

小魚上下沉浮,時而嘬一口飄着的浮萍,時而去撞一下睡蓮。

“其實歸根到底,只有我自己來了這寺廟。”

她這樣想着,久久地站到光線沉厚起來,天地四方都是暖橙。

小紅鯉在這樣的環境下,像是要依蓮而眠。

夢終究要醒的。

梵音輕,魚蓮夢。

似乎是輪回,醒是夢的入口。

邱春芙眼神遠離水面,視野終于放大。

不遠處的假山旁,有人在昏暖的光中望向她。

同類推薦